第4章 雪鸮

第四章

被点亮的上百根烛光在空旷的室内跳动着。虽是夜晚,可房内亮堂得愣是没有夜间之感。

四面金碧辉煌,威武的金龙雕塑缠绕盘踞在拔地而起的巨柱之上。

上方高椅之上坐的便是当今圣上,听着站在下方的季辞禀报着张家一案的调查。

“这么说,听起来这是张家唯一的幸存者,可听刑部尚书报称她第一日便被你逮捕受审。”

上方传来的声响略微空荡,季辞垂眸道:“只是明面上的提审。”

“明面上的提审?这是何意?”皇帝一怔,身体前倾询问。

季辞颔首,道:“张凉新妇确是有充分的杀夫嫌疑与动机,到如今也并未完全排除其嫌疑。可陛下,比起那张家被割喉惨死的一百余人,她那点动机在此案中,便不那么重要。”

皇帝手指敲了敲桌子,认可道:“能一夜间迅速杀死张家那么多人,包括骠骑将军家府兵,必定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杀手。”

“无论张凉是否死于其新妇之手,他的死究竟是无意间与那群杀手不谋而合,还是私下合作,亦或是杀手毒杀。邱子叶此人,必须在我们眼皮底下盯着。”

季辞沉稳继续道:“若她与杀手有合谋之势,便顺藤摸瓜,揪出背后灭门张家之人,以及手下的组织。”

“若她非与杀手合谋,如今作为张家漏网之鱼,必定会被真凶盯上,那她便是我们抓住真凶的突破之口。”

皇帝点头称赞:“所以你才又将邱子叶给放了?”

季辞肯定回复后,脑海中倏然闪过小寡妇那双桃花眼,清亮而皎洁,明明浑身害怕得颤抖,却依然主动提出愿为鱼饵。

只是她身上的矛盾之感,实在诡异。

皇帝听闻后仰面大笑,道:“好,不愧是简兮。这样的杀手组织,无论是骊国的暗桩,亦或是某些不知死活试图造反之人,都留不得。”

“是。”

“简兮,朕将此案全权交由你以及三法司会审,无论需要哪方配合,直接去跟他们说。”

季辞拱手弯腰道:“臣定不辱命。”

皇帝起身走下台阶,缓缓站定季辞面前,双手扶住他的手臂将其托起,叹息道:“简兮如今身体如何?据说换了新的医师药方,可有用?”

季辞微微一笑道:“臣蒙陛下厚爱,新药甚是好用些许,大夫说这是个长久活,重在坚持,循序渐进。”

皇帝点头,笑道:“那便好,这些年苦了你了。”

“能为国分忧,乃臣之荣幸,臣从未觉苦。”

“简兮啊......如今,你可是朕唯一信任之人。”

皇帝抬起手拍了拍季辞肩膀,浓眉下的双眼矍铄得盯着眼前这个皮相骨相堪称完美的弟弟。不仅仅是脸面,他既穿得了将才皮,又带得动文人骨。

季辞微微勾唇一笑,这时,大太监快步迈入殿中,朝着两人行礼道:“陛下,淑妃娘娘殿前求见。”

皇帝点头道:“知道了,让她进来。”

季辞见状再次拱手行礼道:“时辰已晚,臣便不扰陛下与娘娘清梦,先行告退。”

“去吧。”

皇帝挥挥手,看着淑妃手上提着食盒进入殿中,季辞离去时两人再次相互行礼。

走出太极殿,季辞看着远处灯火通明,却星月稀疏,白玉石阶在夜光下反淡淡微茫,皇宫实在空旷。

“邱子叶出狱后做什么了?”

天去走道:“据暗卫回禀,邱子叶离开刑部后原本想回将军府,可那边已查封,最后不得已回了安国公府。不过听说......”

“听说什么?”

“受了笞刑家法。”

回禀完后,他将暖炉与大氅递上,恭敬道:“王爷,秋夜凉。”

季辞眺望着朱红城墙,不知在思索什么。摆摆手,直接快步向前走去,微叹道:“秋夜,快入冬了啊。”

……

翌日晌午,阴沉了许久的天总算刺破进些许暖阳光线。盛京街道宽阔,小贩熙熙攘攘,行人来去匆匆。

姜秋叶在贴身丫鬟槿红的搀扶下慢慢走入一家最为繁盛之处的药铺,寻了一掌柜老头,买下些许药材。

又扶着她一瘸一拐地离开了药铺,槿红侧头看着她,悄声道:“任务是何?”

“安插在骊国的细作名单,以及盛京城防图。”

槿红轻声感叹:“不简单啊。”

姜秋叶没有回看她,只是回想刚才收到的任务。

这家药铺和掌柜是骊国飞燕阁安插在盛京的一处接头点,掌柜,也被称为雪鸮。

而槿红,自然也非真婢女,乃是此次任务中派来配合她的铜鬼。

一个铜鬼而已,姜秋叶一向看不上。可经此张家一案,她突然发觉,身边需要一个趁手的工具。

身边行人匆匆,身上的鞭伤提醒姜秋叶装作走路吃力状,额头不断冒出细汗:“等等槿红,让我休息休息。”

姜秋叶站在路边喘着气,阳光有些许刺眼,忽而感受到一道目光朝她而来。缓缓抬头,发现竟是一旁茶楼的二层,那人她昨日刚见过,是季辞。

他坐在栏杆边,对面是另外两个男子,背对姜秋叶,看不清面貌。

竟然如此之巧。

她回视着季辞漠然的目光,微微勾唇一笑,轻声道:“槿红,你在外面等我。”

收回看向二楼的眼睛,一人提着裙摆,一瘸一拐地走进茶楼之中。

茶楼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装饰简约,各个文人墨客便聚集在一起谈论风月诗词。

她走得很慢,一步一个台阶往二楼而上,艰难异常,再上至最后一个台阶时,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阴影,她似是吓得一滑,肩膀一耸,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在还没摔下去前,一只有力的手陡然抓住了姜秋叶纤细的手腕往前一带,使其站稳在台阶上。

姜秋叶暗暗一笑,却蹙着眉,努力地再往上一步,站稳至二楼平台处后抬头。

今日的季辞头戴玉冠,一袭月白锦衣,真乃风光霁月的神仙中人。

姜秋叶受宠若惊地开口:“刚才多谢王爷,若非王爷,小女已经从这楼梯上摔下去了。”

季辞收起刚才搀扶姜秋叶的手,藏于衣袖之下握拳,有些许痒。

他仅仅停滞弹指,便眯着眼睛道:“你怎么在这儿?”

小寡妇跟踪他?

她明明才受了顿家法,不好好待在家里养伤,居然在外面晃悠,而今日他约人谈机密要事,竟能遇到这个小寡妇。

实在可疑。

她偷偷一瞥严肃的季辞,叹息道:“我昨日回安国公府被打了一顿,家中不让人来给我治疗,我只能带着我的丫鬟出来买伤药。她拿着买好的药材在茶楼外等我。真巧啊,王爷。”

一阵沉默,没能等到季辞回复,姜秋叶忽觉气氛有些尴尬。

她努力笑了笑,道:“我让我婢女在外面,怕打扰到王爷。刚看到王爷是在谈公事么?”

季辞微微皱眉,只心觉这小寡妇不仅废话不少,脑子有时候还不好使,明明在刑部是如此伶牙俐齿。

“难道,你就不会打扰了?”

姜秋叶:“......”

“真是抱歉,其实......小女也是有正事儿想找王爷商量。原是想着上来在隔壁等王爷办完公事后再找您的。”

季辞还未开口,姜秋叶便补充道:“哦,对了,是关于案件的事儿。”

嗯,这样应该就不会显得她过于刻意了。虽然她能在这么大的盛京遇到他实在不可思议,可她确实有去寻他的打算。

季辞背着手转身,大步往前走去,道:“跟上。”

“诶,好。”

姜秋叶提起裙摆,小跑了两步后突然反应过来,她现如今是伤患,不能跑那么快。于是停在原地,一手叉腰,眼神痛苦,咬着嘴唇,一步步艰难往前挪动。

季辞走了好几步后感到后方没了声音,转身往回看去,只见姜秋叶走得痛苦难耐,额头冷汗直流。

他暗自叹息一声,这小寡妇可真够娇气,还算那日只打了一板子。若是二十大板打完,恐怕命已丢在刑部。

他站在原地看着一身青衣的姜秋叶像一只乌龟,慢悠悠地一点点挪动过来,在她跟上之后,才继续往前走去。只是这一次似乎为了配合乌龟,走得慢了许多。

终于到了门前,季辞拉开包房门,示意她进房间说。

姜秋叶微微勾唇,进入包房后发现原本和季辞谈事的两人不知何时早已离去,桌上只剩下三杯冷茶,还有身旁隐隐约约的佛手柑气息。

姜秋叶落座在季辞的对面抬眸,看着他拿出新的杯子倒上热茶,包厢中轻竹微微晃动,随着一起流动的除了缓缓茶水,还有眼前那双纤长骨指分明的双手,热茶的蒸汽升腾,在那精瘦的双手上凝聚了一丝丝不太看得清的水珠。

太干净了。

姜秋叶此时心里感叹,她见过有皮肤白皙胜女者,有麦色铜黄阳刚者,可像这样如此干净与纯粹的男子她似乎是第一次见。

季辞被她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总觉得这勾引意味有些强烈,压下烦躁,冷冷道:“所以你要说的究竟是何事?”

清澈男郎的声音打破了姜秋叶有些被恍惚住的思索,她突然回过神,哦的一声看向季辞带着审视与冷漠的神情。

两人四目相对。

她瞬间看出来,他并不相信此刻的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