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后,阿兰在一家餐厅(或是夏尔家里,我记不清了)又见到他的朋友们,他立即打断他们的闲聊:“我要对你们说,斯大林把加里宁的名字献给康德的那座名城,并不是不可解释的。我不知道你们可能找到什么样的解释,在我看来解释只有一个:斯大林对加里宁怀有一种特殊的温情。”
他在朋友脸上看到又惊奇又欢愉的表情很得意,甚至使他来了灵感:“我知道,我知道,温情这个词跟斯大林的名声不合拍,他是本世纪的路西法,我知道,他的一生全是阴谋、背叛、战争、监禁、暗杀、屠杀。我对此没有异议,相反地我甚至要强调这一点,要把这件事弄得明明白白:面对他容忍的、干的、经历的那些数也数不清的伤天害理的事,在心灵上已不可能有同样巨大容量的同情了。这可是超出了人的能力!为了能够过他过的那种生活,他只能麻醉然后完全忘记他的同情功能。但是面对加里宁,在那些远离杀戮的短暂间歇,在那些闲聊休息的温馨时刻,一切都改变了:他面对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痛苦,一种小小的、具体的、个人的、易于理解的痛苦。他瞧着他的同志在受苦,他带着温和的惊觉,感到内心有一种微弱的、谦卑的、几乎陌生的,反正是已经忘怀的感情在苏醒:对一个受苦的人的爱。在他狂暴的一生,这个时刻好像是在缓口气。斯大林的心里温情升起,加里宁的膀胱尿憋加急,两者保持同一节奏。对斯大林来说,重新发现他长期以来早已停止体验的一种感情,有一种不可言传的美。
“把柯尼斯堡改为加里宁格勒,”阿兰又继续说,“这个奇怪的命名,我看这才是唯一可能的解释。这事发生在我出生前三十年,我还是可以想象那时的情境:战争结束了,俄国人把德国一座名城兼并到他们的帝国,必须用一个新名字使它俄罗斯化。不是随便起一个就可以的!必须采用一个响彻全球的名字,声势显赫令敌人无话可说!这样伟大的名字在俄国有的是!叶卡捷琳娜二世!普希金!柴可夫斯基!托尔斯泰!我不说那些征服了希特勒的将军们,他们在那个时代到处受追捧!那时候怎么理解斯大林选择这么一个庸才的名字呢?他怎么竟作出这么可笑的一个决定呢?对此只可能有几种私密与感情上的理由。我们知道这些理由:他温情地想到眼前这个为他受过苦的人,他要感谢他的忠诚,犒赏他的热忱献身。要是我错了——拉蒙,你可以纠正!——在这个短暂的历史时刻,斯大林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物,这点他知道。他感到一种不怀好意的喜悦,要在各国总统与国王中间,成为唯一一位能够嘲弄雄才大略、勾心斗角政治的严肃性,唯一一位能够自作主张,作出一个绝对出于个人喜爱、随心所欲、缺乏理性、可笑之至、荒谬透顶的决定的人。”
在桌上放着一瓶打开的红酒。阿兰的杯子已经空了;他灌满,继续说:“现在对你们讲这个故事,我看到这里面有一个意义愈来愈深刻。”他喝了一口,然后继续说:“为了不弄脏自己的内衣而受苦……当上了清洁卫生的殉徒……击退在生、在涨、在前进、在威胁、在进攻、在憋死人的一泡尿……还有哪一种英雄主义更为通俗、更为人道呢?我才瞧不起我们那些名字给马路冠名的大人物。他们出名是来自他们的野心、他们的虚荣、他们的谎言、他们的残酷。唯有加里宁其名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是纪念每个人都有过的一种痛,是纪念一场绝望的斗争,这场斗争除了对自己从未对他人造成过痛苦。”
他结束他的演说,大家听了都很感动。
一阵沉默后,拉蒙说:“阿兰,你说得合情合理。我死后,要每十年醒来一次,来证实加里宁格勒是否还是加里宁格勒。如果依然不变,我跟人类还是意气相投的,跟其重归于好后再回到我的坟墓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