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长良川后,马上感到到了郊区一样。
去年3月那个在被传唤到少年科之前在家里的仓库里悬梁自尽的女中学生山根瑞枝的家,位于岐阜市最北部的边缘上,是长良川和山脚下之间的一块平原地带。
朱子下了出租汽车,看到自己要去的人家正好在一片田地之前,门前种有桑树,一派农家风貌的样子。实际上,瑞枝从8岁就寄住在叔叔家。她的叔叔在名古屋的一家公司工作,只有婶婶住在这里做农活。
她看了看表,这会儿是下午3点半。山根的家静悄悄的,好像只有她的婶婶在。这位妇女看了朱子的名片后,瞪大了眼睛把朱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个够,然后才把她让进屋里。
看上去山根瑞枝的这位婶婶50多岁,面部表情有点儿僵硬。房间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建筑,在屋里就可以看到木架结构的天花板。在朱子所坐的位置处,一眼就看到了佛龛。在佛龛的旁边,放着一小盒蜡烛和一个插香用的香炉,稍后一点放了一张小型的照片镜框。朱子稍稍地看了一下,上面是一个10岁左右的小女孩和把手放在她肩头的、身穿西服的男青年。朱子面对山根瑞枝的婶婶,稍稍考虑了一下,便对她讲了起来:
今年12月9日,在名古屋发生了一件一家快餐厅老板被害案件,经过调查,认为此事与前年和去年在岐阜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有关。但是,瑞枝的婶婶没有什么反应,似乎认为那些事与己无关。
“……当时,警方对她的事进行了多方面的调查,不过……发现了她在名古屋的朋友这条线索。她一回来晚了就说去同学家了,但从来都在8点以前回来,所以我也没有怎么怀疑。想起来,她在临死前好像是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不过,我想她都上中学了,又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说多了不合适……”
她还对朱子说,她从未从瑞枝的口中听说过中尾弘吉和富士田悦夫这两个人名。
“那么,您记不记得有一个叫奥平诚次的名字?”朱子又问道。
听到这句问话,瑞枝的婶婶慢慢把目光从膝上抬了起来——
“今年18岁,是名古屋一家汽车修理厂的工人。今年春天刚毕业的高中生……”朱子又补充了一句。
“不、不知道,不过……瑞枝死后,我在整理她的抽屉时,好像见过一个笔记本上有这个名字,像是一本日记……”
“奥平诚次的笔记本在瑞枝的抽屉里?!”
“嗯……对,就是叫奥平诚次……和瑞枝的本子在一块儿……”
“请您找找吧!”朱子恳求道,“瑞枝自己有日记吗?”
“这我倒没有见过。不过好像有时她在记日记什么的……”
瑞枝的遗物里有奥平诚次的日记,而没有发现瑞枝自己的日记。朱子听到这些,马上联想到“日记交换”。在当前的青春期少女中,风行一种交换日记的习气。初中二年级的瑞枝会不会是在来名古屋玩儿时和当时高中二年级的奥平诚次认识了,然后两个人的交往不断密切,到达了可以交换日记这个程度?……也许奥平从她的日记里知道了瑞枝卖淫的事情!
“如果奥平诚次的日记放在瑞枝这里,那么她就可以知道奥平的许多事情。”
“啊……那我可是在瑞枝死后看到的那本日记本呀……”瑞枝的婶婶一边摆弄着膝盖上的手指一边歪着头想了想又说道,“也许我没有发现她干了什么坏事……可她不是一块糖就可以哄骗了的小孩子呀!我们不是一家人,可有事儿她还是会对我说的呀!……她还有哥哥,也不能说一点儿幸福也没有……”
“她就是兄妹二人吗?”
“是的。她有一个哥哥,光这一点就够让她荣耀的了。她哥哥还对我说过,一旦自己成了家,就把妹妹接走呢……这也太……”
“她哥哥也在名古屋?”
朱子这一问,她竟然意外地看了朱子一眼:“不,她哥哥早死了。瑞枝自杀的当天夜里……”
“啊!……同一天?”
“他接到了通知便马上返回岐阜,结果半路上发生了事故……”
朱子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两个人的家位于美浓市的西郡部,也算是半个农家吧。双亲相继去世后,瑞枝8岁便由叔叔收养了。当时,她的哥哥贞一正在上大学二年级,兄妹的年龄相差一轮,原因是中间还有一个男孩子小时候就死了。
贞一变卖了土地,用这笔钱上到大学毕业,然后在东京的一家商社工作,不久就分配到名古屋的分公司里,做化学成品销售工作。他住在公司的单身宿舍里,但休息日常常回岐阜去看望妹妹。瑞枝也十分羡慕这个大学毕业、在大公司里工作的哥哥。
去年3月上旬的一个下着小雪的日子,晚上8点有人发现瑞枝上吊死在了家里的仓库里。夜里9点,这个消息才通知到名古屋的贞一。当时贞一正在市郊出差。
贞一连夜赶往岐阜。由于天下着小雪,路面极滑。他开着自己的车来到名(古屋)岐(阜)与21号国道相连的岔路口后驶向岐阜市区。就在他要进入市区而通过一个火车路口时,由于刹不住车,火车将他的车撞翻,他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不幸死亡……
朱子听完这一段经过后,情不自禁地再次看了一眼佛龛旁边的照片。这时她才明白了照片上这两个人是谁。过了一会儿之后,朱子又问道:“您知道一个叫北泽昌代的人吗?”
“啊……北泽小姐是贞一的未婚妻呀!好像是在公司业务工作中认识的。虽然没听贞一说哪天正式结婚,可听说他俩人的关系已经定下来了。在贞一死前,那个人还来过好几次呢。她都把瑞枝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了……是个很漂亮、很懂事的姑娘呢!怎么会问起她?”
朱子一下子语塞了。她感到胸中阵阵刺痛。也许临来时的那种某种预感的紧张就是这个原因了吧?
朱子离开山根家后,向散在着住宅的长良川岸边走去。不一会儿,她来到了长良川岸边。金华山就耸立在河的对岸。山顶上可以看到岐阜城的天守阁,但已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宽阔的长良川河水,清澈透底,缓缓地向市中心流过去。山河的全景都笼罩在一派隆冬的雾霭之中。刚才走过的长良大桥上,已亮起了盏盏明灯。
朱子从一条土道走上了河堤,漫步在块块堤石上。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河面上常常泛舟而过,而现在岸两边连一辆汽车都看不到,只有寒风和她作伴。北泽昌代有一个恋人,而他一年前死于非命。从那以后,她一直孤独而行……朱子有点儿理解昌代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了。
“岐阜,我不太喜欢那个地方!”
朱子又回忆起昌代说过的这句话。山根瑞枝的自杀,夺走了她的全部希望!虽然还不知道昌代与奥平是什么关系,但朱子坚信6月份中尾弘吉之死,不能说是一件偶然的“过失杀人”!而且,朱子对于昌代是富士田的秘密情人一说,也有了一点点新的发现,富士田之死也不能说与她无关。然而,昌代有“不在现场证明”。
富士田悦夫的死亡时间是12月9日上午9点至10点之间,而这时昌代确实在伏见的公司里。难道昌代的“不在现场证明”无法推翻吗?——朱子打算对这一疑问进行挑战。不过,她突然感到心情好像被什么东西牵扯着似地,无法集中精力去思考这一问题。也许昨天夜里乡原的话还在影响着自己吧?
真苗现在还处于病危之中吗?在朱子的脑海里,渐渐地浮现出乡原站在病床边,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的情景……
过了一会儿,朱子才从缠绵的思绪中恢复过来。她上了堤岸边的一个斜坡,朝面对河对岸的金华山的一家饭店走去。朱子在饭店里给名古屋的中央署打了一个电话,她找到了有恒警部补,简单介绍了一下这边的情况,并请求他尽可能详细地把北泽昌代在案发当天上午的行踪再查一遍。
于是,有恒对她说,关于这一点,他一大早就给检察厅打电话,但没有找到朱子,因为他又发现了案发当天昌代的新线索。
“昌代的确在案发当天的上午一直呆在了办公室,不过,12点时,她谢绝了公司里另一位小姐请她吃饭的邀请,自己一个人出去了,大约1小时后才回来。”
“什么,中午12点到1点钟她一个人单独行动?”朱子有点惊喜。
“对。还有一件事,富士田因感冒去看了病的那家宫口医院,11月初的时候,昌代也因感冒在那家医院看过病。不过,也许是因为她住的地方离那儿近才去的,不一定是有意的吧?”
新的发现就这些——
放下电话后,朱子一个人来到人员稀少的大厅一角,坐了下来。她透过玻璃向夜色朦胧的河上望去,似乎可以看到河水的波纹。她取出从瑞枝的婶婶那儿借来的奥平诚次的日记本,看了起来。当时她接过来时随手翻了一下,觉得内容好像是去年1月至2月的学校生活和打工的体会:
——谁说什么,坐在座位上的时候的那种麻酥酥的感觉,打开油门时的感觉、振动和声音让人急不可奈。只是喷射时的速度太快了。而在那之后,学校和老师都不那么可爱了……
从高中时代起,我感到摩托车不同了,这已经非常重要。
——学习吧,忍耐吧。
——期中考试结束了,从今天开始令人可怕的考试又来了。我再没有勇气了。
如果想写什么的话,“登在学校报纸上的小故事”倒可以写一写。
老师“你为什么在上课时低着头?”
女学生“因为我母亲告诉我,女人不可以看别人的睡相。”
老师“今天的考试必须全都达到及格以上!”
学生“……”
汉文=用汉字书写的文章
微分=怎么听讲也只能明白一点儿的分数。
数I=无论如何也要争取的“I”。
其中还有不少页上画了许多的漫画。如果说是日记的话,那就应当记一些日常生活中的事情,而他的日记里有一大半写了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事情。听说最近高中生中风行写故事的体裁文法,也许这就是不同于日记的地方吧。不过,朱子却从中发现了记录着奥平和瑞枝交往的重要地点的地方。其中不少“文章”与暗示瑞枝的心情混在了一起,烦恼与纯情的流露,构成了这本奇妙内容的日记。
朱子打算再仔细地看一看,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但不知为什么心情总也平静不下来。一方面,她从有恒的话中感到了一线希望。昌代于上个月去过宫口医院,难道她也取了和富士田吃的一样的感冒药吗?朱子记得自己也常有取回的药吃不完病好了就存下来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朱子又从“药”一下子想到了真苗的病房。不一会儿,她突然抬起了头,呼吸也急促起来。难道在总也摆脱不了的意识中,有着某种愿望吗?是不是希望真苗快点儿死的愿望——?
第二天早上,朱子先把奥平诚次叫到了检察厅。
开始,他一口否定了认识山根瑞枝这个人,但当瑞枝的遗物中的那本日记本放在了他的面前时,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双手紧紧地按在两肋上,甚至有羞得他无地自容的样子。昨天,朱子把这本日记带回名古屋的宿舍后,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她看出了高中二年级的奥平和初中二年级的“同学俱乐部”中的成员山根瑞枝是在她来名古屋玩儿时认识的,并发展得很快。日记的整个部分并不都是描述了这方面的事情,但对奥平来说,就足以让他感到脸红的了。
这是朱子第一次看到了奥平的本质。
“山根瑞枝小姐的日记在你手里吧?”——奥平摇了摇头。
“那在哪儿?”
“……”
“你和瑞枝小姐什么时候、在哪儿认识的?若是我们出面调查,一切都会明白的,不过,为了保密,还是你自己说吧。”朱子认为今天可以打破奥平的防线了。在她的“压力”下,奥平诚次终于投降了。
“在高中二年级的暑假期间,正好她和两个中学生来名古屋玩儿,当时我也和两个同学一块儿上街,就在荣街的书店里见面了……”那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机会,但奥平却一下子被瑞枝那可怜的身世“迷”上了。从那以后,他们基本上每个月有两次在名古屋或岐阜见面。
“什么时候开始交换日记的?”朱子又问道。由于奥平已经说到了这步田地,也就不再隐瞒了。
“记得是10月份吧……因为她加入了文艺小组,所以她的文笔很好……”
“那么,这是第二本了?”
奥平盯了一下朱子手中的那本日记后,犹豫地点了点头。也许他在心里还盘算着留点儿余地吧。
“你的这本日记里,写了去年1月和2月的事情,那么,同一时期瑞枝的日记也应当在你那儿吧。”
“……我的这本已经给她了,可她说她的心情不好,不能马上给我,还答应了3月份寄给我,可后来我收到时,也知道了她在那不久就自杀了的消息……”奥平痛心地含着眼泪,紧紧地咬着嘴唇。
“瑞枝小姐在那本最后的日记里,写没写她要自杀的理由?”
“……”
“她是不是坦白了受富士田的诱骗,供中尾进行商业交易而去卖淫,之后又被中尾‘养’起来供他玩儿弄的事情?”朱子追问道。
“……”
“这本日记在什么地方?”
奥平仍不作声,还是咬紧嘴唇,但他的头开始微微颤抖,看来他的内心世界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那么,我问点儿别的。和北泽昌代是从什么时候认识的?”
“……6月的一天,我顺路到她那儿问路,后来……”
“不,这是谎话!——奥平君,6月份的案件之所以判你‘过失杀人’,是因为当时并不知道你与被害者中尾先生以及北泽小姐之间有犯罪动机的因果关系。不过,今天不一样了,我们已经查明,北泽小姐对中尾先生和富士田先生怀有刻骨仇恨。她正在接受警方的调查,我们将依据调查结果,对6月份的案件做出新的判决!”
听了这些话,奥平的头抬了起来,他的眼睛眨了眨,盯着朱子。在他的眼睛里似乎闪了一下光芒。朱子对他的这种表情,在夏天的那次街头管教时就已记忆深刻了。这种眼神完全反映了他的内心世界的复杂心情变化。
“你也好,北泽小姐也好,在那个案件中还没有受到任何的处罚,仅仅这一点,就可以以‘杀人嫌疑’将你们起诉。”
奥平的肩膀开始颤抖起来,他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奥平君,你是受北泽小姐之托,杀死了中尾先生的?”
他条件反射性地摇了摇头。从他那干涩的口中吐出几个字:“不……她怎么说……我没有干……”
“没干什么?不是要你杀死中尾先生?”
“是的。我只是……”
“只是?——”
“受人之托……”
“受北泽小姐?”
“嗯……”
“干什么?”
“因为……制造‘过失杀人’的假象……因为我是未成年人,不会受到处罚……”朱子仿佛感到心头一块大石头一下子落了地般地轻松了。但她仍不给奥平以喘息之机,继续问着。她要利用这一间隙,扩大战果。这也是她死去的丈夫的一贯作风……“我刚才问过了,你和北泽小姐是怎样认识的?什么时候?”
“去年的秋天,下学时从她家的门前过,正好她从院子里出来……因为以前也常常碰上过,就随便打了个招呼……当时她的院子里开满了菊花和桔梗样的植物花,十分漂亮,我夸了几句,她便把我让进客厅里,并给我倒了杯茶。这时,我发现在她家这间客厅里的电视机上摆着一张照片,吃了一惊……
“那是一张大学毕业样的青年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在一起的照片,但那个小女孩我认出来了:是山根瑞枝!我的房间里也有这么一张照片,和北泽小姐的这张一模一样……于是,我们两个人便聊了起来。
“北泽小姐似乎是瑞枝的哥哥的恋人,而且她对瑞枝也像对亲妹妹一样,还说如果将来结了婚,要把她接到家里,一块儿生活。但不幸的是,两个人都先她而去,她常常为这个感到悲伤,甚至哭着说要随他们去……她听说我手里有瑞枝的最后一本日记,便一再要求借过去看看,所以,我就给她了。”
“这本日记里写了她在岐阜卖淫的事了?”朱子又提出了这个问题。奥平无力地低下了头,点了点默认了。
“……我们说好了,她看后就烧掉,然后她打算死。没有办法,我只好给她了。那本日记,我看了之后也打算烧的,可看了最后几篇……我又不想烧了。”
必须马上向北泽昌代提出要这本日记的要求!朱子想尽快地查清整个事件的全过程:“北泽小姐是什么时候提出让你协助作伪证的?”
一涉及到事件的核心,奥平的心身明显地僵硬起来,但他已失去了抵抗的意志。
“半年以后……从那次……好像是4月底的时候——那以后我就常去她家里了,但那时我不想让别人看到,而且心里有了一种奇怪的感情……”
“具体地是什么?”
“……她要杀死中尾……但对警方说,是我在无意中误伤了的……”
也许是谈到当时具体的情形让奥平感到了恐怖吧,他的话有些颤抖。由于长时间的少语,这时他的话如同决了堤的洪水一样,频率也快了起来,“中尾的儿子是我高中时的同学。他的学习成绩不如我,却通过后门儿上了私立大学。他还开着一辆高级车,在我工作的修理厂让我给他洗车,简直太可恨了!正因为是那家伙的父亲逼死了瑞枝,我一听也下决心帮助北泽小姐了……”
“你们在商量这件事时,有杀死富士田的计划吗?”
奥平听到这话,头立刻抬了起来:“不,我不知道!富士田先生的事儿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开始只是说到了中尾的事,是祥子……”
“什么?——丰松祥子也和你们这个计划有关系?”
奥平听到这样尖锐的问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茫然地瞪大了眼睛。紧接着,他突然像下定了决心一样,一口气地说道:“当时中尾就是让瑞枝‘招待’了祥子的父亲的。但丰松祥子一直没有说,她像看见了一名妓女似地讨厌瑞枝。当时我也问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想,这事儿如果让她家知道了,肯定会闹翻了天。由于丰松祥子对她的冷淡及北泽小姐对她的轻率痛恨不已,瑞枝也明白自己干了蠢事……”
“然后你们为了报复,便引诱丰松祥子也来卖淫了?!”
“那不是我干的,而且后来我发现后便劝过祥子,别干了。她是从内心喜欢我、相信我的。我一想到她那可怜的样子……手术时,我真的想给她输血,如果能救了她该多好呀!……她太可怜了……丰松祥子也是那个女人杀的呀!”奥平痛恨不已地哭泣着,并不停地抽打着自己的面颊。朱子看到此情此景,心中十分遗憾:一个才18岁的少年,陷入这种丑恶的事件里,心理是多么的脆弱啊!
当再次把北泽昌代传唤到检察厅来与朱子相对而坐时,朱子已经感到北泽以一种恐怖的心情预期着什么。这位任何时候都穿着时髦的进口服装、清秀而气质高雅的昌代,今天穿了一件平常的黑色的连衣裙。在她那松软隆起的胸前,有着一串亮闪闪的银质项链,使人感到她那孤傲和冷漠的内心世界更加明显。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柔嫩的鸭蛋形脸庞,今天显得枯干无泽,只有那一双凄凉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阴影。
由于朱子到岐阜的山根瑞枝家进行了调查,奥平诚次不得不承认了他与昌代合谋杀死了中尾之事。因此,当朱子向昌代宣布她将被逮捕时,昌代微微地屏住了呼吸,身子随即颤抖起来。
顿时,昌代失去了往日的矜持,或是说她陷入了考虑自己今后事情的心境中了吧。她面部表情十分僵硬,长时间陷入了沉默。
“奥平全都承认了,我看您也不必再隐瞒什么了。”朱子又激了她一句,但昌代像石雕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也许这是她的最后抵抗吧。后来,她那僵硬的表情被一层绝望的神情所覆盖,慢慢地深深低下了头。
她低声地抽泣起来,一直在抽泣着。
朱子等了很长时间。
昌代渐渐地恢复了说话的情绪,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下面一段话:
“——我偶然认识了奥平先生。直到我看到瑞枝的日记之前,我对于贞一兄妹的死亡,总怀有一种不幸的感情。后来我也死了心了。我不知道瑞枝自杀的真正原因,但是我却知道她确实被警方的少年管教组盯上了,并对她进行了秘密调查——虽然说我已经知道死人不会再复活,但我一边沉湎在想追他们而去的想法中,一边对生活的前途丧失了信心,就这样打发着日子……我和贞一是一对无法分开的情人,因此我也像对亲妹妹一样对待瑞枝。甚至我想将来能代替她的母亲,给她以母爱。我与父母早就分离了。除了和贞一、瑞枝三个人永远在一起生活的希望外,我再也没有别的追求了。我也坚信贞一他们也是这样想的。因此,当我听说他们两个人都死了的时候,我觉得我的一生也完了一样……”说完了这些,她的心像突然被什么溶化掉了一般,伏在朱子的桌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日记上是怎么写的?”朱子轻轻地问道。
“……瑞枝被高年级的男生骗了,加入了‘香蕉水’俱乐部,大概那时她就被这些人骗奸了。这些事,被那个俱乐部里的一个常去富士田的快餐馆的人告诉富士田了。于是,她的这个把柄被富士田抓住了,他也一再多次玩弄她……这时,富士田的一个朋友,即中尾,托他找一个姑娘,做为商业交易让她卖淫,他就强迫瑞枝干了那事儿。瑞枝当时认为自己的那些丑事反正也被学校和叔叔家知道了,又害怕世人的抛弃,只好顺从了富士田的要求。
“贞一要是和我商量一下就好了。可他太爱干净了,为此,他决不相信妹妹会干出这种事儿来。而瑞枝也知道哥哥的脾气,她最怕让哥哥知道,就死也不承认,所以只好写在日记本里。也许她和奥平是最好的朋友,就把日记本给他看了吧。”
“她的日记中写着她‘招待’的客人是丰松元雄吗?”朱子问道。
“是的。瑞枝在屋里时,正好从名古屋打来了一个电话,对方是叫丰松。这是她听到的,我后来查了一下。”
“后来中尾他们之间还有这种来往吗?”
“有的。后来中尾为了方便,还租了一间公寓,定期让瑞枝来供他玩弄。好像每次都给她点儿钱——瑞枝十分苦恼,可又无法脱身,后来又听说警方开始注意她了,并且正在追查这种事情。直到她临死之前,她还摆脱不了这种沉重的压力。这么幼小的心灵里承担着这么沉重的压力……”
“这本日记还在你那儿吗?”
“不,烧掉了。”昌代渐渐地恢复了常态,“她希望烧掉,日记的最后写着——不过,那时我已经不再为他们的死感到难过了。我面对着那本燃烧的日记,开始憎恨那些丑恶的男人了。也许由于瑞枝的意志过于软弱了,她还是个涉世不深、纯情无瑕的少女呀!她被人抓住了弱点,便成了那帮畜牲的牺牲品,最后被迫自杀。由于瑞枝的死,她也不会被揭露出卖淫一案,可以告慰父母和活着的哥哥了。然而,万一被查出来,她的一辈子就完了,连哥哥脸上也无光。这是她绝不允许的!”
“所以,你就决定复仇了?”
“失去了爱人的悲痛和绝望,我想检察官是无法想像的。”
昌代那饱含泪水的目光里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复杂眼神。她紧紧地盯着朱子,但那再不是前几天如同匕首一般盯着朱子的目光了。从她那瞳孔的深处,朱子感到了一种绝望的震颤。
“——关于中尾弘吉的案件,奥平说是与你合谋,动手的也是你,并主张让他承担过失伤人致死的罪名的?”
昌代咬紧了嘴唇,稍稍犹豫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开始我想一个人去解决中尾,但奥平看了日记,也知道了我的立场,我就想两个人合起来更安全一些。当然,前提是他也痛恨中尾,而且他很喜欢车,我答应事成之后送他一笔钱,买一辆跑车……”
昌代的家几乎与外界极少来往,因此,如果她的证言和奥平一致的话,奥平肯定会被判为“过失伤人致死”。而奥平又是未成年人,所以极有可能以不判处徒刑的结果告终。加上昌代答应付他一笔酬金,奥平即使不情愿但也会同意的。用镰刀刺死中尾,伪装成“过失伤人”这也并非没有可能。在过去农村中就常常发生类似的事件,也都按“过失犯罪”处理了,这一点,小时候在农村呆过的奥平是知道的。昌代还说,她查了医学书籍:如果刺破大腿的动脉,短时间内可以因大量失血而导致死亡……
“那么,您和中尾先生也发生过肉体关系?”
“有过两三次。中尾在名古屋的公寓就在伏见,正好和我的办事处很近,白天休息时他就常来附近的餐馆吃饭。他本来就是贪恋女人的色狼,所以认识后就常找借口到我家来,而且来时一般都把车停得很远,避开人们的耳目,可能也是怕他太太看到吧。”
昌代事先也考虑到了这件事的危险性,并且同样用这种有意无意接近的方法,将富士田害死的吧。朱子在心里想着。过了一会儿,她便又问起了杀死中尾的过程。
“——那天,我告诉中尾,说让他傍晚来我家,但一定不允许任何人看到。而奥平先生也下了班,早就秘密地等在了我家里,就藏在了二楼上……7点多钟,这一带都笼罩在朦胧的夜色之中,我站在庭院里,把中尾叫到我身边,借口让他来看看花草什么的。我站的这个位置正好是又高又密的灌木丛的背阴处,外边的人是无法看到的。中尾迫不及待地走过来,要和我亲热,于是我就用镰刀突然以从下向上的方向朝他的左腿砍过去。当时我是背对着他,这样不必担心血会溅到我身上。这时,奥平已从中尾的背后悄悄冲了上来,如果他要挣扎,奥平就上手帮忙。当时,我确实刺中了中尾的大腿动脉,他顿时昏了过去,奥平也没有必要上手了。又过了一会儿,中尾呻吟着爬起来,最后倒在了灌木丛上。
“接下来,我脱去了溅上血的衣服,让奥平穿上——这都是事先准备好了的。奥平还故意在灌木丛那儿把血沾在了裤腿上。”在这之后,昌代发出过一声尖锐的叫喊,把倒在地上的中尾抱了一下,然后又回到家里,拨了电话号码“119”。奥平则一直握着镰刀,茫然地呆在院子里。救护车很快就到了,所辖区的警方人员也赶到了。于是,两个人便按事先说好的,证明是在无意的争执中,偶然夺过镰刀向后挥去时,正好砍中了中尾的。
这是一场非常危险的犯罪游戏。然而,在事件发生后,双方当事人的证言又确实十分严谨一致,也没有发现明显的矛盾,因此连检察厅方面也只能认为是“过失伤害致死”。在日本的刑法上,过失犯罪与蓄意犯罪,其处罚起来有极大的差别。又加上当事人是未成年人,因此与其说是判以“不处分”,倒不如说从一开始都不打算审理此案呢。
昌代这方面也是无懈可击的。
正在这时,住在附近一家宿舍楼的主妇赤司晴江,出于对昌代生活优越的嫉妒,做了“故意伤害致死”的暗示,但经过调查,更加证明了这是一桩“过失伤害致死”的案件,从而掩饰了“杀人”的真相。由于检察官和警方弄清了唯一的证人是动机不纯做的暗示,也就没有再详细侦查,草率地定了案。想到这一点,朱子真有点儿痛心疾首。
“你这样做,把奥平卷入了从犯的犯罪之中,接着又让他诱骗丰松祥子卖淫,而且还让她的母亲背上了毒死富士田的罪名!”听到这些,昌代几乎要站起身来说些什么似地盯着朱子。但她又迅速地转移了视线,凝视着窗外那乌云笼罩下的冬天夜景。她的双眼充满了悲愤:“不!富士田是被逼无奈自杀的!我和他的死毫无关系!首先,我有‘不在现场证明’!”
“北泽小姐,你打算用‘不在现场证明’来保护你自己。万一发现了你和富士田的情人关系,而你的‘不在现场证明’又能无懈可击,会避免牵连,从而也不必担心与6月份的案情有什么瓜葛了。甚至你也为奥平逃脱罪责设计了种种方案,但是,这一切都破灭了!”朱子看到昌代拼命地抵抗的态度,心中十分恼火,不禁压抑着愤怒对她说道,“的确,在富士田因服氰化物中毒死亡的9点至10点之间,你是在伏见的办公室里,但在中午的12点至1点之间,你一个人外出了。而且,你在今年的11月份到宫口医院看病,取了和案发前富士田取的一样的治疗感冒的药。从这两点来看,我们逐渐发现了疑点。这是一种最简单的欺骗。虽然简单,但确实被骗过去了。”
“……”
“在案发前一天的10点多钟,等快餐厅的服务员下班走了之后,你就上了二楼和富士田秘密约会。这时,你已知道了他也从宫口医院取回了感冒药,并且在每顿饭后服用。于是,你就在他第二天早饭后要吃的那袋药里偷偷地加进了氰化物。那么,你是带着氰化物来寻找机会的,还是去之前在电话里知道了这一情况才决定带上氰化物的呢?——当天夜里,你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第二天和往常一样去上班,而富士田果然和你期望的那样,早上9点多钟吃早饭后吃了药,正好吃了加入了氰化物的那份药,于是中毒身亡……”
“……”
“中午,你一个人悄悄地去了富士田那儿。你用配的一把钥匙打开房门走了进去,确认他死亡。接着,你从他手中取走了沾有氰化物的药袋,并放下一袋11月份你在宫口医院取的和他的一样的感冒药,并用富士田的指纹在上面沾了一下。然后,你又用新的氰化物倒进了富士田喝水的杯子里,这样一来,在现场鉴定时,就会出现这样的假象:凶手一直等在富士田的身边,也就是说,凶手应当是在死者死亡期间一直呆在这里的。因此,上午9点至10点这段时间里,你就具备了充分的‘不在现场证明’。想起来这个方法再简单不过了,而偏偏就欺骗了所有的人——你的这些事干完之后,你用富士田的钥匙锁上了门,将钥匙扔在了窗下的水沟里。这时,你也把一支丰松先生家的圆珠笔扔在了旁边,这样一来,丰松元雄先生成了凶手的嫌疑的话,那么你的复仇计划就完全成功了!”
然后,朱子又向昌代出示了在事后的几次调查中得到的证据,即12月9日中午12点40分左右发现昌代从“珊瑚”的后身走出来的目击者的证言,以及从二楼的现场查出的昌代未能擦去的指纹。此后昌代彻底崩溃了。不,也许在今天下午,她接着奥平被传唤到检察厅时,就预感到自己将面临着失败了吧。于是,她又陈述了杀害富士田的过程。
“在杀死了中尾之后的8月份左右吧,我有意和富士田接近,并与他成为情人关系,这些计划他根本就不知道。因为他和中尾都是那种好色之徒,所以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给他们设下这个圈套。他们为了自己卑鄙的贪欲,把一个个天真纯洁的少女拉下了水,我决心要报复他们。我使用的氰化物是原本打算随贞一而去为自己准备的,是去四日市的化工厂时偷来的。12月9日的前一天夜里至第二天的情况,基本上和你所说的一致。反正我的报仇成功了,你们爱怎么样处置就怎么样处置,我只是要保证我在杀死中尾和富士田之前是一个自由行动的人。9号的早上,8点40分左右,我在上班之前,用公用电话给富士田打了电话,提醒他吃饭后别忘了吃药,要不感冒好不了。然后我在中午又悄悄进到了他的房间,换了药袋,又在他的水杯里放了氰化物。当我走近他,看到他开始出现尸斑时,我差点儿瘫在那里。当我离开时,只是担心会不会把他当成自杀或他杀这一点。后来我又一想,自杀的可能性不会大,干脆做成他杀的样子,便取下他的钥匙,扔在了窗下的水沟里,同时也把一支丰松的圆珠笔扔在了旁边。”
“圆珠笔你是什么时候弄到手的?”
“在丰松祥子的葬礼那天,她的同班同学都去她家里吊唁,我乘机从她家的客厅桌子上偷来的。其实,我也没有希望这一支圆珠笔可以把杀人的罪名接到丰松元雄的身上,只希望能使调查工作再混乱一点。做为对丰松的报复,我让奥平勾引了他的女儿,使她怀孕,并因宫外孕死亡就足以让我满意的了!”
“为什么要恨丰松元雄呢?”
“我刚才说过了,中尾在长良川边的旅馆里让瑞枝出卖色相‘招待’的人,就是丰松元雄!但是,他的女儿丰松祥子,却那么厌恶地看待瑞枝,像对待一个瘟神一样。而这些上了当、受了骗的少女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忍气吞声,不得不出卖自己,供那些禽兽们玩弄。有多少亲人们在为自己的女儿蒙受这种耻辱而感到愤怒呢!因此,我也要让丰松一家子尝尝这个滋味!”
“那你就唆使奥平引诱了丰松祥子。”
“奥平伪装成善良的面目,而祥子对自己的容貌没有信心,却希望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孩子追求自己。在第一次认识后,她就被奥平俘虏了。后来,奥平从我这儿得到的报酬花光了,就骗祥子,说如果不能为他挣钱他就要进监狱,祥子轻信了他,并同意了让富士田给她介绍男人卖淫挣钱。”
“奥平诚次对丰松久仁子和警方的调查都说根本不知道祥子要卖淫的理由,而事情真相正是他编造了理由骗祥子卖淫的呀!”
“对,是这样的。中尾案件以后,我们虽然相互掩护,但我也抓住了奥平的弱点,因此他也不敢怎么样我。但后来事情有了变化,他渐渐地和祥子假戏真做,后悔自己对她的欺骗了,原因就是祥子因宫外孕死亡一事。”
这时,朱子十分悔恨自己,要是早点察觉到祥子卖淫与富士田有关,早点儿查清,也许能够防止祥子的死亡呢。
“如果丰松元雄在当时报告了的话,警方会采取行动查封那家店子。然而他没有这样做,这等于是丰松元雄眼睁睁看着瑞枝自杀的!”北泽昌代用深深怨恨的声调痛述着。
朱子的眼前,再次浮现出了御母衣湖的情景。那时的昌代,不顾自己的危险,决心要救那个当地的五六年级的女学生。那是5月份的事情,昌代心里已经萌生了报仇的决心了。而且,当时她是不是把那3个女孩子当成了瑞枝的幻影呢?
昌代没有见到自杀了的瑞枝……
朱子在心中同时意识到,昌代的身上既有人类深深的怨恨,又具备了犯罪者的执着。
从伊吹山方向吹来的风,吹到了荣街的大道上。丰松久仁子来到这个交叉路口,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
(祥子在前边走着,这会儿在哪儿……)
一个身穿桃红色女齐腰短大衣、梳着一个和祥子一样发型的女孩子,正穿过交叉路口朝伏见区那边走去。久仁子仔细一看,那个女孩子也是在走路的时候一摇一晃地摇晃着长发,简直和祥子一模一样。她身边还有一个穿着底边有一圈毛儿的运动夹克衫的男青年与她并肩而行。少女的对面一有人要撞过来,他便马上上前护住她。
(在祥子去上夜校的时候,也总是和男朋友一块儿逛大街的,可她这会儿不回家,又要去哪儿呢……)
久仁子在悲伤和苦笑的情绪中喃喃自语道,脚步却紧跟着那个少女向拐弯处走去。如果不上地铁,回家就要晚了……但她又想了想,离吃晚饭还有段时间,于是,她又身不由己地被那少女“吸引”了过去。
一种奇妙的苦笑的心情,是因为久仁子感到不可思议。在她刚一看到那个女孩子时,心脏突然一阵剧跳:祥子,是祥子!但后来当她意识到自己是错觉时,依然把那个少女当成祥子,心中不高兴地看着和她关系异常密切的男青年……大概她已经好多次在街头上追逐过长相像祥子的少女了。
虽然祥子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最初,当她一意识到是一种幻觉时,她还可以马上醒悟过来,顿时泪流满面;但最近一段时间里,她不知为什么总也摆脱不了这种错觉的意识。她想,也许祥子给自己的印象太深了吧,祥子生前的音容笑貌总在她的眼前出现、晃动。人虽然死了,但对和她感情至深的人的印象却无法从自己脑海中消失。也许这就是死者的一种生存的形式,只要有人还怀念她,她就永远不会从这个世上消失掉吧。久仁子在北泽昌代承认了杀死中尾弘吉和富士田悦夫并遭到紧急逮捕之后,也被解除了嫌疑,释放回家了。然而,恶梦虽过去了,却留下了祥子死了的这个残酷的事实……
她多少次地来到曾看到祥子和奥平一块儿进去过的那家快餐馆的大门口,看着许多像是祥子的女孩子和男朋友一块儿涌入这张大口里的情景。临近年底,傍晚的大街上匆匆走过的人流令人眼花缭乱,商店里的声音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名古屋那特有的刺骨的寒风从人群中穿行而过。
久仁子用手背擦拭着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的眼泪,提着从百货商店买来的东西,开始朝家走去。她必须在英和上夜校回来之前做好晚饭。
“是丰松小姐的母亲吗?”
久仁子耳边传来了一句问话。她猛然向周围望去,发现在一家挂着“年终甩卖”招牌的家具店前边,站着一个身穿浅绿色大衣的高个儿女孩子。
“啊……野中小姐……”
这个面色略黑的姑娘,就是这次因卖淫事件被校方开除了的野中君枝。她和富士田勾结在一起,专门拉女学生下水,成了众人唾弃的人,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开除学籍的处分。但今天她却换了一个人似地,也没有化妆,面目清秀地站在那里。是在喊自己,久仁子的目光里流露出奇怪的神情。君枝在祥子的七天忌日时来过自己家里,因此久仁子对她还有印象。
“你还好吗?在那以后再没有见过你。”
“托您的福家,庭法院判我保护观察。”
野中的口气十分轻松。当时她真怕把她送进少年管教所,可判为保护观察就好多了,顶多一个月汇报一次自己的情况,其他方面都是自由的。
“这次事情让您受惊了,希望您今后也多多监督我,相信我吧!”她似乎很诚恳地说道。
“那你今天上班吗?”久仁子问道。
“嗯,在我父亲工作的一家小店里。”说着,她指了指这家减价销售的家具店,“比起学习来,我倒觉得我更适合干这个。”
“嗯,那太好了。”
久仁子一边盯着君枝那爽朗的笑意,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情:“草薙纯江小姐怎么样了?”
“她也退学了,但她转到了神户的亲戚家,好像在那儿重上高中吧。还有了她自己的一个房间,看上去她很高兴呢。”
久仁子听说,草薙纯江只是希望能有自己的一间房间而走上了卖淫这条道儿的。
“那……如果您再路过时,请进来坐坐吧。”
“谢谢了,你也要保重!”
“好的……祥子也会保佑您的。”君枝最后低声加了一句。
这一连串的事件,使这些女孩子的心灵中多少都受到了打击……久仁子一边看了一眼君枝,一边快步向家走去。自己从自己的行为中失去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也许只有自己才知道。但是,至少君枝,包括纯江,都会与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开始新的生活吧。
“女高中生的性犯罪,大多数是随着毕业而结束的一过性行为。这是她们出于对性的体验的一种新鲜感……”久仁子想起了在什么杂志上看到的这句话。但是,为什么祥子就没有能熬过这个阶段呢?
突然,她的脑海里又响起了祥子最后的话来:“好美丽啊。夕阳像血一样,鲜红鲜红地沉入大海……我长久地看着诚次。我站在诚次身边,感到心里很充实……已经很多了……我太幸福了……”
啊,祥子是带着爱离去的……久仁子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她感动地理解了这一点。那是一种多么幼稚的爱呀!但那肯定是她发自内心的纯情的爱。也许祥子比任何人都更充实地体会到了人类幸福才离去的。久仁子停下了脚步,看着大街上一群群素不相识的人流,看着被夕阳染成的暮色,她感到祥子正在安祥地望着自己。
“爷爷长胡子了。”鲇子走在松原的朱子哥哥家的樱花树的大道上高声喊道。
“是啊——别的呢?”
“没有什么别的。不过,和爸爸的照片不太一样啊……”
“是嘛。”
鲇子已有9个月没和朱子一起去船桥的爷爷奶奶家了。朱子感到自己与鲇子之间已有了什么隔阂。从去年4月份朱子调到名古屋地方检察厅工作之后,她便借这个机会把上小学3年级的鲇子从爷爷家接到了哥哥家。在千叶县地方检察厅工作时,孩子几乎一直由爷爷奶奶照料。对于曾在东京检察厅当过检察官的丈夫阿崇,自从鲇子1岁时他突然病故后,鲇子只是从照片上才“认识”了父亲。由于父亲长得和爷爷十分相似,因此她对爷爷的感情是很真诚的。
但自从与爷爷分别后,再次见到爷爷时她注意到了爷爷长了白胡子,因而感到十分意外,也第一次看出了爷爷和爸爸的不一样。去年年底,朱子一直到31号还在检察厅上班。北泽昌代和奥平诚次在地方检察厅被紧急逮捕并进行了12天的调查后,以昌代犯杀人罪受到起诉。奥平被以中尾弘吉的杀人案从犯和隐瞒杀人凶手嫌疑送到了家庭法院。朱子一直到30日下午才写好了起诉书和送达书,31日经过部长过目后才盖好了章。直到这件事彻底离开了刑事部,转到公判部后,朱子才放下了心,在31号这天乘新干线回到了东京。
虽然她没能赶上圣诞节,但她有了5天连休的新年休假,因此朱子可以和鲇子好好轻松地过一段时间了。在休息日的第二天,朱子便带着鲇子到船桥丈夫的父母家来了。
如果说自己有不自然的感觉的话,就是公婆今天又委婉地劝她再婚。
“阿崇去世10年了,我们刚刚72、67岁,身体还硬朗,这个时候再不找……”曾在国立大学法律系当教授的已退休的公公,对朱子慢慢地劝道。
正当朱子回忆公公的这些话时,鲇子在一旁突然大声说道:“乡原叔叔好久不见了呀?”
朱子听到这话吓了一跳,脸上露出了狼狈的样子。如果要再婚,朱子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乡原武彦。如果是他,鲇子恐怕会接受的……不过,乡原还有妻子真苗啊!
可现在真苗的病情怎么样了……
上个月的中旬,乡原突然来到名古屋找自己时,提起过真苗因为并发了肺炎,病情危重,当时也没有多呆,就连忙回东京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音信。
可乡原不是那样的人,他应当对朱子说一下妻子的情况呀。
真苗到底怎么样了呢?……朱子感到脑子里一团糟,不再去想了。她在内心的深处突然产生了一种惊讶的感觉:自己难道真的想过,希望真苗死了吗?想到这儿,她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新年的大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四周被黑暗包围着。
朱子走到哥哥家的大门口时,门口里边的电话铃响了。
鲇子抢先进了大门,向正在里边厨房准备晚饭的嫂子佐知子报告今天出去时的所见所闻。哥哥隆一郎和侄子都不在一楼。朱子连忙拿起电话:“喂。”
“啊……是朱子小姐?”
“是的……”
“我是乡原。”
从那轻快的语调里,朱子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她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好像她预感今天会来电话的。
“年底我也很忙,没有顾得上和你联系,实在对不起了。”
“……”
“31号那天我打电话,好像你已经来东京了……过节好吧?”
乡原和朱子分别相互祝贺了一下。
“你身体好吗?”
“嗯,那你……”朱子突然感到一阵紧张,想问什么,但又咽了回来。她紧张得简直要虚脱了,“夫人、夫人好吗?”朱子紧张地问道。
“托福,过了危险期。”乡原平静地回答,“虽然那么严重,可毕竟年轻。不过,虽然脱离了危险,但意识仍然没有恢复过来。还那样一直睡着。”
听到这些,朱子感到体内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击袭了过来。她知道、也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朱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乡原在那边还继续说道:“我这半个月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我一点儿也不希望真苗死去,这一点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可说起来又那么简单。”
“……”
“于是我想,只要真苗还活着,我就不应当对你想入非非的。”
乡原语气中有些慌乱的感觉。听到这些,朱子想,自己真不应当产生那样的念头,不能让乡原束缚了自己。无论谁都是人,他的话听起来如同一把利剑一样,令人不快。
“朱子小姐,这会儿我在新宿的P饭店顶层的休息厅里,能来一下吗?”
“可我今天晚上在家……”
“我等你,到几点都行。”乡原像是不容她反驳似地,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晚上,朱子吃完饭,收拾好之后,和嫂子、鲇子说了一下,便又出了家门。刚才乡原的话使她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心情很乱,除了当面和乡原讲清楚外,她别无选择。
她上了一辆出租汽车。这会儿的商店都没有关门。她朝新宿方向驶去。
在这家40层建筑的大厅里,有许多一家子一家子的人在服务台办理住宿手续,看样子都是来度假的。朱子连忙上了电梯。她在电梯间里照了照梳妆盒里的镜子。由于有些激动,她的脸色看上去红扑扑的,很有光泽。
“但今天夜里,也许就要决定今后的命运……”她在心里喃喃说道。
顶层到了,电梯门开了。朱子一走到地毯上就连忙向周围张望。
休息厅的灯都亮着,一副都市的豪华气势。今天夜里的空气十分清新似地,使每一束灯光都显得那么清澈、透亮,生机勃勃。难道这些灯光反映出现代社会的道德伦理了吗?——朱子突然想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