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薙纯江小姐?……噢,是住在池下町一带的那个……”久仁子说。
久仁子曾听女儿心不在焉地说过这个人,此时她突然又把下一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她又重新打量着这位叫田处的中央警察署少年组的年轻便衣警官的脸。
最近,她常常听说不少女子高中生出入那种风俗营业店,学校方面提出了要求,请各个学生的家长配合,并有个别的家长还受到了询问。这名专管少年犯罪倾向的警官的来访,不会与校方的要求没有关系的。
丰松久仁子看过田处的警察身份证后,便把他让进了客厅,并端来了茶水。在这段时间里,久仁子立即转动了脑子,分析着这位警官的来意。他没有说清楚来的目的,但也不像是普通调查,这么忙的警官,哪有时间一家一户地了解呢?
田处对马上闭上了嘴的久仁子问道:“府上的祥子小姐和草薙纯江小姐很熟吗?”
“啊,有多好的关系,我也不大清楚……”
“常来府上玩儿吗?”田处又问了一句。
“这个吗……偶尔也来……”
“打电话吗?”
“是有电话找祥子的,可我没有问过……”久仁子模棱两可地答着。
“嗯……”田处专心致志地听着,不由得把眉头皱了起来。他盯着茶杯看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我来打听一下有关的可疑事情。在您府上什么的,比如说吧,您的女儿说去同学家什么的,您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去了?是不是打电话核实过呢?”田处似乎在反复斟酌着字眼儿。
这种情况下,久仁子只打过一次电话。祥子有一次说不去上课了,而是要去草薙纯江家。于是,祥子走了后,久仁子从祥子的书桌里找到草薙纯江家的电话号码,并打了电话。也许是祥子早就和草薙纯江“串通”好了吧,纯江张口就说祥子确实来了,并说这会儿祥子要买练习纸,刚刚出去上文具店了。久仁子这才放下了心,不过……
“那个,草薙纯江小姐干了什么了?”
久仁子有点儿紧张,瞪大了眼睛看着田处。田处虽然没有回答,但久仁子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
“嗯……昨天,她被叫到署里进行了辅导……”
“因为什么?”
田处犹豫了一下,张了几下嘴,又反复沉思了一会儿,才下决心般地对久仁子说道:“我们查了她去的一家饭店,对方是一名50多岁的公司经理,并证实了她每次都可以得到一笔酬金。也就是说,卖淫!而且,在我们反复询问中,感到不是她一个人在干这种事儿,其中还有拉皮条的同学。于是,我们打算在她认识的学生中进行一次调查,看有多少人卷了进来。”
不知田处讲到什么地方时,久仁子已经闭上了眼睛。她感到眼前阵阵发黑。她回忆起来了,回家的祥子身上飘逸着一种洗过澡的香波味儿。她不由得打了个机灵,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真的吗?”她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
“当然了,所以我们才来您府上,了解一下您家的小姐有没有可疑之处。我们希望能得到您的配合,坦率地告诉我们。对于这种问题,最好尽早消灭在萌芽状态,除了一个一个地做工作外,没有别的好办法……”
“可是,学校方面……草薙小姐的事儿,和学校联系过了吗?”
久仁子的脑海里又响起那位老师的话:对于腐烂了的桔子,只有切除扔掉地进行退学处分。如果祥子在高中就受到了退学处分的话,丈夫的面子将要受到莫大的损失,儿子吗还凑合,但女儿将来无论如何都要因此而受影响,成为历史上的一个污点。
“不,还没有向校方通报。我们考虑,也许校方只会采取简单的退学的处理方法,他们不会考虑的更多,因为学院毕竟不是疗养院。因此,从对本人将来负责这一点考虑,为了不把犯错误的孩子推进坏人堆里,署长历来的方针是不要轻易推到校方那里,除非那种不可救药的人。”
那么,卖淫是不是也包括在“不可救药的人”里呢?久仁子想问,但一下她又止住了这个念头。她明白,答案是很清楚的,而且她估计到祥子已经踏入到这个行列中去了。一想到这一点,久仁子不禁浑身战栗不已。
田处没有能从久仁子那里得到关于祥子的具体情况,只好告诫她,要经常注意女儿手里现金的数目和笔记本上常写的数字,便回去了。
“无论多么隐秘的行动,只要家长有了戒备心理,仔细观察,哪怕是一鳞半爪也是有助于发现问题的。如果有了可疑之处,请与我们联系。阻止了一个人的不良行为,等于挽救了10个人的堕落。”
久仁子清清楚楚地记得田处临走时说的话。他用真诚的目光盯了久仁子一会儿才转身走开的。
也许他说的“一鳞半爪”就是指的有关“卖淫”的事吧?肯定是因为这个才希望自己大力协助。可反过来说,如果自己感到有了什么可疑之处就向警方报告,那会是怎么样的呢?他们会根据这些线索进行调查,而查来查去就不会传到校方那里吗?校方为了自己的名誉,会放过这些孩子吗?为了防止那10个人变化,又会怎样对待这一个学生呢?随后就会带来家庭必然承担的责任了。
这种冷酷的现实,使久仁子越发感到事情是严重的了。
事实上也肯定会是这样的,校方只是对学生在校期间的行为负责,而警方只是在发生了问题才出面解决,但祥子可是自己的女儿,她要为女儿的一生负责。想到这里,久仁子仿佛自己心里萌生出了一种伟大的母爱使自己和祥子一致对外了这——是一种悲壮的母爱。
可是,田处还说了另一句话:不良行为应尽早消灭在萌芽状态之中。
久仁子端着这套茶杯,径直朝祥子的房间走去。
今天是个好天气。早上,久仁子把祥子的被子拿到走廊上晒上,并看着暖阳阳的秋日太阳呆了一会儿。这会儿久仁子进来后,一眼看到了在窗台边的桌子和书架。
她来到书桌旁,拉开抽屉,取出里面的一个笔记本来。她一页一页地看着。里面的内容像记帐一样,今天的还没有写上。那本绿色封皮的本子里记的流产募捐之事怎么样了?结城老师那里再没有说过这些事,但这几天久仁子见到祥子同班同学水岛的母亲时,她还说好像看见了祥子那个邻班的怀了孕的女孩子呢!那个笔记本又从邻班转了回来,也许里面会记上什么的吧?
久仁子打开了笔记本。当她看到几个数字时,眼睛不由得一亮,她想起田处说的,要她注意祥子写的所有数字的话来。但是,久仁子怎么看也看不出这些数字有什么特别的,也就是数字而已。
久仁子又打开了下一个抽屉,看了看里面。
最下边的抽屉上了锁。久仁子拉开其它装小东西的小抽屉时,发现了一把小钥匙。打开看看吧——最上边放了一条祥子在重要的时候才穿的花裙子,还有一个玉石色的工艺品兔子。这只兔子十分干净,连绒毛上都没有一丁点儿污垢。久仁子已经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买的了,但从个头上看,这个工艺品不会便宜的。这是一只让人看上去十分喜爱的小兔子。之所以放在这个抽屉里,也许这个抽屉就是祥子的“百宝箱”吧。久仁子一边抚摸着裙子,一边露出了微笑。
裙子下边有两件外套、一件羊毛衫和一件紧身的运动套裙,看上去叠得非常郑重,而且很干净,也就是穿过那么一两次的样子。桃红色的外套的边缘是带花边的,肯定是9月底在荣街看到她和一个年轻的男人一块儿走着的时候穿的那件。久仁子不由得贴近了那件外套。外套上的汗味,明显地带有女儿平时身上的体味。由于这件外套是半截袖的,因此领口处比任何一处都明显的脏一些。但因不能在家中洗,也就只好这样了。
也就是这件外套能证明祥子的秘密了。久仁子想到这里,放心了。
她拿起这件外套,贴在脸上,猛想起自己怀抱着小时候的祥子的情景,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可一转眼都17年了。祥子身上的哪一处都浸透了自己的心血。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能保护祥子。
几颗泪珠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久仁子用手指擦着的同时也下定了决心。无论对方是谁,也不允许他伤害女儿。
第二个星期六的下午,吃过午饭,祥子到自己的房间里学习了一会儿。11月中旬有一次大的考试。
4点钟时,茶室里的电话铃响了。
当时久仁子在厨房,正在剥牡蛎。因为星期六英和参加篮球俱乐部的练习,是饿着肚子回到家的,想早点儿吃晚饭。元雄的公司不是双日周休制,星期六反而比平常回来的要更晚一些。
听到电话铃声,久仁子连忙用水冲了冲手上的面包粉,然后用旁边的毛巾擦了擦,便朝茶室走去。电话铃响过三遍时,电话听筒被摘了下来。她快步来到门口,听到从里面传来了祥子的对话声。
“……是……嗯……”
祥子的话十分短捷,最后说了一句“就这样吧”便挂上了电话。然后祥子便轻手轻脚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久仁子的心情又紧张起来。她回到了厨房。祥子肯定是在铃响第二遍的时候进到茶室的,但她的房间和厨房比起来,她应当是晚到茶室的,而她却偏偏比自己早到!这只能说明,她是有准备的,或是等在了茶室外边。
久仁子洗完米后连忙插上了电饭锅的插销,然后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要去一下星丘的樱井家。”祥子穿了一身米黄色底儿、暗红色图案的外衣,站在了厨房门口。从接完电话到这会儿,还没有5分钟呢!
“干什么去,这么急?”
“刚才她来电话,说我们班的一个9月份转到大阪的同学来玩儿,问我去不去……而且,我还不知这次考试的范围,正好一块儿去打听一下。”
“衣服换得这么快?”与其说是开玩笑,倒不如说是久仁子的心里话,“吃饭时要回来。”
“不要紧,刚4点。”
祥子像生怕母亲会变卦似的,说了一句“我走了”便急忙奔出了家门,手里还提着一个上了锁的小提包。看上去这更像是去约会。久仁子马上做出了判断。她把用面包粉裹好的牡蛎放进了冰箱,又确认了一下煤气已经关好,然后一边脱去围裙一边来到茶室,并从西服衣柜里拿出了风衣。虽然没有下雨,但为了不让祥子发现自己,也只好穿一件风衣挡在平日穿的衣服外边。她又来到梳妆台前,简单地看了一下自己的面容,用粉扑儿在面颊和鼻子两侧打了几下,便拎着包出了家门。
当她来到家门前的道路上时,远远地看到了祥子的背影。祥子正慢慢地扭动着腰,步履十分轻盈。
一会儿再给英和打电话。久仁子一边紧紧跟着祥子一边想着家里的事儿。反正家里还有剩饭,英和实在等不及了可以先吃剩饭。虽然元雄回来后也要等她做饭,但自己也不会晚多长时间的。相比起来,祥子到底要去哪儿、和什么人见面是头等的重要事情。但久仁子的直觉意识到,祥子肯定不是去星丘的樱井家。
还有一个担心的问题是,丈夫会对自己今天的行动怎么说?
前天夜里,久仁子把关于祥子的事儿对丈夫说了,现在她用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回忆着丈夫的反应。
当时她担心丈夫会在盛怒之下把已经睡下了的祥子从被窝里拉出来,便隐瞒了她的同学因为卖淫而受到了警方的辅导,以及从祥子加了锁的抽屉里发现了那件有问题的外套的事情。于是,她只对他讲,警方的一名少年组的警官来过,说最近女高中生常常去一些热闹的场所去,要求家庭多加以注意,不要发生不愉快的事情等等。
谁知听了这话,元雄的态度和以前大不一样。
“现在的高中生出入小吃店、咖啡厅是常事儿,还有不少优秀的学生也这样呢。就连我上中学时,也有过瞒着家长去牛奶店买牛奶喝的时候。高年级学生就专去有女服务员的咖啡店呢。男女当然不一样了,现在的女学生成熟的也早……”说到了异性问题时,元雄又说,“我认为高中生有一个两个男朋友或女朋友也不为过吧?甚至带到家里,给家里介绍一下还算好的呢。如果在背地里干出什么,你又有什么办法。时代不一样了嘛!……”
前天夜里,元雄去参加了一个工作关系的宴会,是多少带着点儿酒气回到家的。但是,他说的却是真话,因为他不是那种一喝酒就胡说八道的人。久仁子认为,也许上次和他谈了之后,他也留意了一下这方面的情况和社会新闻报道。元雄是个办事规规矩矩的人,一丝不苟,没有一定的把握,他是不会轻易把问题挑明了的,开始知道高中学生的这些情况的元雄,为什么不能和自己一样考虑女儿的事情?而且为什么他的感觉和观念应当发生变化时却没有变化?当时,久仁子看了一眼丈夫。从元雄的眼神中她看出了元雄的心里也有一种不安的感情。元雄比她年长7岁,今年刚好50岁,久仁子突然感到丈夫的样子十分可怜。于是,久仁子决定不再专门和丈夫讨论学生卖淫的事情了。
不,之所以不能再对丈夫说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担心丈夫的情绪,而是久仁子感到了一个女人自身的羞耻。
祥子拿出月票,通过了地铁的检票口。仅仅这一点,就说明她在说谎。如果她要去学校,当然要乘地铁,但她临出门时说要去星丘的樱井家,那就不应当用月票,而应买票。
久仁子在自动售票机那儿买了一张到荣街的车票,等祥子的身影不见了之后才走下台阶。星期六下午的地铁,混乱的人流几乎占满了整个车站。久仁子进了与样子相邻的车厢,在和祥子是同一侧座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她时不时地把头伸到过道上窥视着,但她并不担心祥子会下车,而祥子似乎也根本没有料到她的母亲在跟踪着自己。
前天夜里和丈夫交谈的情景还时时地闪现在久仁子的脑海里。什么“自己上中学时也常常瞒着家长去牛奶店”啦,“如果有了朋友就带到家里来”,完全是一种漠不关心、放任不管的口吻!也许当时他多少醉了一点儿吧,但也不至于这么糊涂。自己的亲生女儿有可能坠入泥潭,而他却像个学习不及格、临阵磨枪的差学生一样,对问题答非所问。想到这里,久仁子不禁生起气来,难道这就是结城老师说的“准处理”吗?但自己做为一个母亲决不能这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管别的孩子如何,是不是要防止“10个人的堕落”,反正坐在那儿的是自己无法替代的亲生女儿。决不允许什么丑陋的男人随便碰她!如果她发现敢有这样的人的话,她会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女儿的。
在仔细地端详着祥子的侧脸时,久仁子的内心深处渐渐地燃起了一股怒火,她的身子也随之战栗起来,似乎心里产生了一种临战时的斗志。这是因为做为自己的最好“战友”的元雄已经听不进她的忠告了的原因。她坚信,即使他有了祥子和她的同学们卖淫的证据,也许他依然会平静如水、无动于衷的!
但是,祥子就是真的到了那一步……久仁子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激动,设法坐得更端正一些。在重大的事情发生之前,保持良好的镇静心理是成功的重要条件之一。久仁子下决心今天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下一站是荣街……”
在播音员播音的同时,祥子迅速地来到了车厢门口。电车进入到市中心时,人群更加混乱了。久仁子一边紧紧地盯着祥子,一边从另一个车门走出了车厢。
车站直接与荣街地下街相连,但祥子却上了最近的一个台阶。
外边已经笼罩了一层黑暗。这一段时间,白天已经相当地短了。久仁子来到了地面上。虽然天空中有浓厚的乌云,但由于在地铁的入口处,所以她一时还感觉不到寒冷。
祥子快步通过了交叉路口,然后举起一只手,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看到祥子在大街上熟练地叫出租汽车的身影,久仁子心里好不是滋味。但她马上意识到,这儿不是吃惊的场合,于是,她连忙找别的出租汽车。正好这时开过来一辆空车。
“请跟着那辆车。”久仁子指了指前边的那辆出租汽车,小声对司机说道。司机什么也没有说,便发动了汽车。
车子一开,久仁子的心情又一次紧张起来。
祥子去哪儿?干什么去?一直跟着她吗?
但是,久仁子认为她已经知道了祥子的目的了。一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就变得十分暗淡,那霓虹灯闪烁的美丽夜景突然一下子离她十分遥远了。祥子坐的出租车,在伏见大道向右拐去,驶向了北方,一直过了锦道、樱道,然后横穿过东西宽阔的大道。再向前方,大街上就不那么热闹了。久仁子看得非常清楚,祥子那束马尾短发,随着汽车的颠簸摇动着。看着这些,久仁子突然想,如果这时她回过头来就好了。她真想让车开上去,与祥子的车并排行驶。
祥子的车又驶过两三个十分安静的小道,便来到了名古屋市西侧的高层饭店的正面。久仁子也让自己的车停了下来。
这位中年司机一边找着零钱,一边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久仁子。
祥子似乎十分熟悉地样子溜进了饭店的大门。这是在名古屋市有口皆碑的一家最高级的饭店,久仁子从来没有来过。
“我们查了她去的一家饭店,对方是一名50多岁的公司经理……也就是说,卖淫!”说草薙纯江的行为的中央署的田处的语言,在久仁子的脑袋深处炸裂开来……久仁子小跑了几步,从饭店的自动门走了进去。
在昏暗的大厅里,每个角落都亮着明晃晃的壁灯。真没料到这里面会有这么多的人。像是有什么人的婚礼吧,许多男女手中都拿着一束小花。久仁子连忙用眼睛寻视着。附近没有祥子的身影,连服务台那儿也没有。也许直接去了哪个房间?这时,久仁子注意到在大厅的右侧有一个比大厅的地面略低一点儿的房子,像是一个茶厅。那儿相当大,有不少散座,几乎都坐满了客人。也许因为今天是周末的缘故吧。
于是,她来到这个与大厅连接的楼层处向里张望着。这里面有不少客人,而且其中年轻人更多一些。有许多和祥子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女在谈笑风声地聊着什么。祥子?……在!
茶厅左侧的一个靠近马赛克墙壁的座位上,祥子在那里坐着!对面是一个男人,祥子在和他说着什么。那个位子是四人份的,但这时只坐着祥子和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穿了一件略有点黑色的运动衫,从背影上看比较瘦,个子较高。他的双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左手的手指里夹着一支烟。久仁子悄悄地走了进去,在离两人不太远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看来祥子还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下她看得更清楚了,祥子几乎是贴在那个男人的脸上,全身向前倾斜着,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不知在说什么,但看上去他们之间十分熟悉。双方还时不时地指着对方的鼻子,摇晃着身体大声笑着。而且,祥子似乎更多的时候是在等着那个男人说话。她的双眸里闪着异样的光芒。
过了一会儿,他们那儿端上了咖啡。一个女服务员给久仁子端上了一杯白水,并放下了一本菜单。久仁子便要了一份鲜桔汁,然后再次盯着祥子。
祥子给那个男人的杯子里放了几块方糖,然后端起了杯子,向那个男人妩媚一笑——久仁子看到这些不禁十分吃惊。她从未见过女儿有这样诱人的笑模样,而且也不曾见过女儿的双眼中放射出的一种充满了某种希望、某种渴求的炽热光芒。这也许是因为自从女儿上了高中以后,自己越发少见到她的面容了的缘故吧。从这一点上,久仁子感到女儿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女人”了!
难道那个男人果真是田处说的那种男人吗……?
等服务员送来鲜桔汁后,久仁子便端起来,寻找另一处不让祥子看到的座位。现在的这一处四人座位的地方,很容易让祥子看到。久仁子找到了一个更理想的座位。她看得非常清楚,祥子对面的那个男人,不过20岁的样子,前发较长,一直垂到了他那白皙皮肤的前额上,鼻梁很高。出乎久仁子的意外,他长了一副讨人喜欢的面孔。这时,他已经不那么喋喋不休了,正慢慢地啜着咖啡,并时时地朝旁边的窗外望去。他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两眼里流露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样子来。难道他就是9月底在荣街和祥子一块儿散步的那个少年吗?……
难道他就是祥子的男朋友?
想到这儿,久仁子感到心里多少还好受了一些。从目前的情形来看,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那种金钱和肉体连接的关系。他和祥子的样子在这么多人当中是十分明显的,不像专门干那种偷偷摸摸的事儿的人。
如果是男朋友的话,单凭久仁子的眼力就可以看出来。不过,当这个男人喝完咖啡后,好像要离开这儿似的。于是,久仁子连忙把端到嘴边的桔子水又放回到了桌子上。
在趁他们两个人边站起来边说着话的当口,久仁子已经找到了一处人多的地方把自己“隐藏”了起来。如果他们两个人果然进了一间房间,那么自己一定要在走廊上把他们喊出来,并且要把祥子带回家去。想到这里,久仁子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但是,这两个人却迅速朝大门口走去。
外边已经完全黑了。在远远的外墙方向,名古屋古城和茂盛的树木以及天守阁形成了一道美丽的剪影。天守阁的下半部由明亮的灯光照射着,与上方闪烁的繁星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
在饭店门前停了一大排等候客人的出租汽车。祥子他们没在叫车,而是慢慢地步行着。那个男的手插进裤兜里,祥子热情地挽着他的臂,上半身全部依偎在那个男的身上。
他们渐渐地来到饭店旁边的一条小道上,继续向前走。在一处茂盛的小树林里,停着一辆摩托车。这一带停了不少自行车,看来都是来饭店的人骑来的。
这个男的快步来到摩托车旁,熟练地发动了马达,向前拐了一个漂亮的转弯,停在了祥子身边。祥子坐在了摩托车的后面。
久仁子十分狼狈——
难道他们这以后就是乘车去兜风吗?那自己还追不追他们呢?但是,如果让他们从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走就太遗憾了,因为自己打算今天晚上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如果回到饭店门前,就有出租汽车了,不过,他们要是趁这个机会走掉了呢?正在这时,有一辆空车开了过来,似乎它也要停到这个地方。久仁子马上抬起了手。
“追一下那辆摩托车吧!”
这名司机有点儿惊讶地回过头看了一下客席,示意她上车。这时,那辆摩托车已经开出一段路了。祥子紧紧地搂着那个年轻人的腰。
“拜托了,离开他们有一段距离吧。”
汽车上了公路,久仁子担心追不上他们,心里有点儿着急。
这时,久仁子只见祥子的摩托车开了没有多远,速度便降了下来,后来在高墙的一端停住了。祥子在车座上拉了拉裙子,摩托车又开了起来。这次开得速度不快,仿佛是在散步一样。
又开了有五六分钟的样子,摩托车在一处低矮的灌木丛旁边停了下来。祥子弹跳般地从车上下来了。久仁子连忙对司机说了一句,司机停下车,久仁子下了车。
出租车继续向前开去,一直从祥子的面前开过去。肯定是这个好奇的司机想看一看她跟踪的是什么人吧。但祥子仿佛没有看到这辆出租车似地,回头叫了一下那个男的。那个男的放好摩托车,从后面追了上来,双手搭在祥子的肩上,把她向灌木丛里推去。
这一带是名古屋本丸的北侧。这儿有一个公园,叫名城公园。此时公园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公园大门也紧紧关闭着,但由于围墙很矮,出入十分自由。公园里的空地很大,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
两个人翻墙进到公园里面,沿着一条小道走了没多远,就钻进了树林中去。久仁子感到他们仿佛是被那片漆黑的树林吸进去一样。他们依旧相互依偎在一起。但这一次不仅是祥子在挽着那个男人的胳膊,而且那个男人几乎是趴在祥子的后肩上,一只手从后面搂住了祥子的腰。看上去两个人相当缠绵。
久仁子紧张得都可以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她小心谨慎地和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随着越走越黑,她的心情也越发紧张。突然,她感到了一阵眩晕,似乎有个声音在问自己:你干什么来了?不,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决不能半途而废。久仁子不时地停下来借着粗大的树干窥视着他们,因为他们也常常停下来紧紧地搂着、亲吻着。久仁子心里暗想:如果他们真的要干什么不得体的事情,她一定要阻止他们,并把女儿带回去,看元雄怎么说。如果祥子真的喜欢那个青年,也一定要征得父母的同意,而且要好好地调查一下……
公园的外边都有明亮的路灯,因此在这片树林里并不那么漆黑。好像偶尔还有别的情侣和散步的人走过去。看来这会儿的时间还不太晚。久仁子时时要回避这些过路的行人。
看样子祥子他们在寻找一块没有人的地方。
终于——祥子他们离开了这条小道,朝着铺满了树叶的一片空地走去。在一处更加浓密的树丛中,那个男的先停下了脚步。他把祥子转了过来,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身上。祥子并不拒绝,把头靠在了这个男人的胸前。于是,两个人渐渐地成了一个人影。当久仁子想靠前再看一下是不是那个男的搂着祥子的时候,突然两个人像摔倒了似地伏在了地上。他们相互搂抱着,绞合在一起。那个男的一翻身,压在了祥子的身上。两个人进而都发出了阵阵欢快的呻吟声……这是久仁子所料不及的、突然发生的行为。她清楚地看到,那个男人的手伸到了祥子的下腹部,而祥子像迎接般地挺起了胸和腹……
当祥子渐渐地把双脚向两边伸展开时,久仁子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住手!”
两个人吓了一跳,一下子停了下来。祥子抬起头,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他们在黑暗中,而久仁子被公园外路灯的灯光照着。
祥子的头微微一颤,喊了一声:“妈……”
久仁子听得出,这是一种在讨厌她时才喊出的声调,其中还夹杂着十分的震惊。接着,久仁子像是逃走般地向公园外面快步走去。
久仁子在拼命地奔走,确实是在逃跑一样地奔走。她出了公园,便朝刚才下车的地方走去。
祥子会是什么样子?突然,久仁子心中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应当拉着她一块儿出来?但是,已经晚了,她早就应当紧紧地拉着女儿的手……
久仁子的心情十分复杂、颓废、绝望、混乱,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定了定神,看了一下那个男人停下的摩托车。在座位上还放着一件灰颜色的工作服样的衣服。这件油迹斑斑的上衣胸前,用红线绣着“空地工业”的标牌,在下面还有一个“S·O”的符号。久仁子呆呆地看着这些。
“空地工业”是位于中区富士见町的一家汽车修理厂,旁边是一家汽油加油站……那是一家很大的工厂……
“你去过那儿吗?”元雄拉长了脸,十分失望而又有些吃惊地看着久仁子问道。
“嗯,我要调查一下那个男人的身份,从电话本中查到了地址,并问了一下大体上的情况……”
“嗯,就这些?”
“工厂已经下班了,我找到了负责人,向他问了一些情况。那个男的是在鹤舞公园附近开了一家中国餐馆的老板的儿子,他家的位置我也知道了……”
久仁子回来时已经8点多了。她坐在茶室里,双肘支在桌子上,感到十分疲倦。从4点钟出家门后,她就一直没停下来过。
她在名城公园里,亲眼看到了祥子那恬不知耻的行为,又看到了那辆摩托车上的衣服,早已使她怒火中烧。自己的女儿差点儿在那么个荒破的地方受到那个男人的蹂躏,而她却在毫无反抗地去满足那个男人!她心里充满了对女儿和那个男人的仇恨。一定要控告他!……
从公园里出来之后,久仁子就下决心要撕碎那个男人!为此,她必须知道那个男人的身份。于是,她从那件油渍麻花的工作服上找到了工厂的厂名和这个男人的名字,并连忙在附近的电话亭查了电话号码,并打去了电话。结果,她知道了那个地方距此电话亭所在地乘地铁不过20分钟就到。
放下电话,她才想起来忘了给家里打电话。英和此时肯定在家,这会儿一定在饿着肚子生气呢。于是,久仁子连忙又给家里打。但是,英和却十分意外地平静。久仁子连忙告诉他,冰箱里有剩饭,让他热一热先吃,并嘱咐他,等元雄回来后,也告诉他今天的晚饭做不成了,这才挂上了电话。
久仁子稍稍平静了一下,便往富士见町去了。汽车修理厂的主任叫冈平,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当他听说久仁子是为了女儿的男朋友而来时,便对她说道:“‘S·O’是名字的拼音缩写,就是那个奥平诚次呀!”
而且年龄、身高和相貌都对上号了。久仁子又打听了一下奥平诚次的其他情况后,便坐车回家了。她到家后,祥子还没有回来。她冲二楼的英和说了一声后,便坐在了茶室里。在她那意识模糊的心底里,渐渐地涌出一股不安的情绪来。她突然站了起来。今天晚上祥子还会回来吗?
刚才祥子好像看清了自己,那么她不会不回来吧?
正在这时,背后传来了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原来是元雄这会儿正站在茶室的门口。他什么时候进的家门,久仁子一点儿也没听到。
“怎么啦?”
妻子没到门口迎接自己到家,元雄心中有些不快。他刚要发火,却看到了妻子从来没有过的沮丧的表情。于是,久仁子便把自己如何出门去追祥子的过程对丈夫说了,并要丈夫尽快拿个主意。
元雄面色僵硬,认真地听着久仁子的述说。
“——奥平诚次18岁,今年高中毕业就参加了工作,现在是汽车发动机的修理见习工,工作还可以,主任也挑不出他什么毛病来。但他不和大家来往,只是一个人常常在想什么似地。他长得很讨女孩子喜欢,别的吗……就是有一件特殊点儿的事情。”
“……?”
“今年6月出了一件事。他在一个住在鹤舞公园附近的人的家里,正好碰上一个流氓闯进去,当时他正在那儿向那个女人打听道儿,便夺过镰刀向那个流氓砍去,正巧砍中了那个流氓的大腿。”
“人死了?”
“嗯。”
元雄的面色苍白,呼吸也紧张起来。
“可因为认定是过失杀人,被家庭法院判为‘不追究法律责任’释放了。被害者方面也花了不少钱要求上诉,但最终还是没有办法。工厂方面认为他也没有触犯到什么法律,便不好作什么处分……”
“但是,这个男人就不是没有前科的人了。找男朋友也不应当找这样的人啊!找一个在学校学习成绩好的……这会儿和这种男人幽会!……这个死丫头!”元雄越说火越大,气得他都有些喘了。他的脸色苍白,而刚喝过酒的眼角还泛着红。这种异样的愤怒表情,是久仁子结婚19年来所不曾看到的。
久仁子不禁想起前天夜里他还说,如果有了男朋友,也可以带进家里来,向家长介绍一下,而事情真轮到了自己,没料到他会这么沉不住气呢!
“你也是的,眼看着女儿被人家糟踏你却跑回来!”
“要是你呢?你也不一定能有什么好办法!”
久仁子也不甘示弱地反驳道。她在想,如果女儿真的被那男人得了手,自己一定会冲上去杀死那个男的!但当时不是那样,祥子是心甘情愿地满足那个男人!她双手勾住那人的脖子,把自己那双白皙的大腿伸展开来……久仁子突然意识到,祥子比自己更需要男人!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久仁子用一只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正在这时,大门“咣”的响了一下,久仁子条件反射性地抬起了头。
“我回来了。”门口传来了祥子低低的声音。
听到这话,久仁子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一样沉闷。她抬头看了一眼丈夫,元雄也紧紧地咬着嘴唇,看着天花板。祥子迅速地从茶室间的门口走过去,好像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虽然低着头,但也可以看到她的表情僵硬而紧张。她的裙子上布满了皱折。
“祥子,过来一下。”元雄的声音使祥子一下子钉在了原地。她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听从了父亲的命令。她面色苍白。
“坐在这儿。”
于是,她低着头,坐在了两个人之间的桌子前面。
“你……你今天在外边干什么了?”元雄尽可能忍着怒气问道,“把你在外边的事儿都说一遍吧!”
她停了一会儿,仍然低着头小心地说道:“其实……你们不都知道了吗?”
“什么……”
“妈妈都知道了!”祥子抬起头盯着久仁子,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蔑视的神情来,“是你在我后面跟踪来着?平常都这么干吗?!”祥子愤怒地又补充了一句。
“祥子!……你、你不能这样对我讲话!我是你母亲,是为了你好!”由于激动,久仁子呜咽着不知说什么好。
“什么时候和那个人认识的?”
“夏天,放暑假时。”祥子的头索性抬了起来。
“在哪儿?”
“学校附近的快餐店里。东新町再往前一点儿,你们都知道的那个店子……”
“那就常常见面吗?”
“根本不是‘常常’……”
“那么,不去上夜校也是这个原因了?”
“……”
什么时候有了肉体关系的?……久仁子话到嘴边,可没有说出来。
“是个高中毕业的工人吗,而且还与流血事件有过关系吧?”元雄的话,使祥子又紧紧地盯了一下久仁子。看上去她十分吃惊:家长对这个人了解的那么快、那么清楚——
“好了,反正以后不许再见面,马上分手!”元雄严厉地做了决定。
“可如果我说了奇怪的事后,爸爸还允许我和他见面吗?”
“什么,还要和他来往吗?”
久仁子也在一旁劝道:“你现在还是高中生,目前好好学习是你最重要的事情,如果这会儿交了男朋友,会荒废了学业的……”
元雄瞪了久仁子一眼又厉声说道:“好了,反正以后不许再来往!如果发现你们偷偷来往的话……”
“不……”祥子低着头,反复地摇着。她有些语无伦次,由抽泣变成了呜咽,“不让我见诚次……这是不可能的了……”
“什么?!”
“爸爸妈妈还不明白?我们就是纯粹地相爱,我们什么事儿也没有干,我们决不会干任何坏事的……如果爸爸坚持,那……那我就要离开这个家!……”
祥子尖叫了一声,原来元雄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脸上!祥子用双手捂着脸,一边失声痛哭着,一边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久仁子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突然,她意识到了一点!
祥子的老师结城说过的,对任何犯错误的学生要像切掉桔子的腐烂部分一样,用退学来处理。“退学”一词使久仁子心寒了。如果是男孩子也就罢了,如果是女孩子,将来必定要留下一个污点,失去选择一个好一点的职业的资格,连介绍对象也低人一头,元雄的脸也没处放了!
连那个中央署少年组的警官都十分谨慎,担心传到学校里去呢。久仁子这时才明白,当前最重要的处罚莫过于被学校勒令“退学”了。但是,还有一件更令她担心的事,那就是“离家出走”。
万一退学了,还可以设法转到别的学校,随后就上个短期大学什么的,很快就就业,虽然进不了一流的公司,但总比这样好。万一女儿真的离家出走,那这个打击是她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的!
久仁子在她的同学家中被告之:一旦女儿和恋人私奔,肯定找不到他们的住址,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家,将会和家人保持着一种绝交的状态。她还对久仁子说,好歹孩子还说了出来,不然偷偷溜走,看你怎么办。
“难道我们做错了吗?……”久仁子喃喃地说道。
元雄和自己在什么地方做了不应当做的事情了呢?想来想去,她并不认为自己在育儿和教育方面犯了什么重大的过失。换句话说,有过失和没有过失的家庭也许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吧?如果运气不好,结局一定是很不幸的。过去的时代是孩子害怕家长,难道现在要家长都委曲求全吗?自己辛辛苦苦养育着女儿,竟然落个这样的下场,一想到这一点,久仁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而现实是,万一祥子真的不顾一切地离家出走,这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情。
自从元雄打了祥子之后,久仁子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再让一点儿火星引起事态恶化,但祥子却始终没有再开口说过话。因此,久仁子也保持与祥子最少的“说话量”,而祥子每天阴沉着脸上学,回家后还是常常外出,但这段时间她每次都告诉久仁子她要去的地点,并去去就回来了。久仁子还想再和祥子单独谈一次,但祥子和那些天一样,根本不在家呆一会儿,所以久仁子一直没有机会。如果能冷静到吵架前的状况,也许说什么都可以了吧。由于已把了解奥平诚次家庭情况的事情交给了元雄去办,所以久仁子也对元雄交待了万一见到他的父母时应当怎样去说。
然而,在这些事情没有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之前,久仁子一刻也不敢松懈对女儿的看管。祥子出门后,她也一定要悄悄地跟在后面观察一会儿,她甚至希望祥子哪儿都不去。只有祥子的身影始终在自己的视线里,久仁子才感到一种安心。如果英和和祥子在一起,她就不必每天像盯贼似地盯着女儿。祥子就是说去上夜校,久仁子都要一直跟着她到地铁站,并看她上了开往夜校的车才回家。如果祥子是去荣町,那也必须是和几个女学生一块儿去,而且去去就回家,否则久仁子是不允许的。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久仁子感到太疲倦了。因为她根本不懂得跟踪的要领,因此感到心身十分沉重。
久仁子放弃了跟踪祥子之行动,是在她已这样做了11个傍晚之后。
那是祥子上钢琴课的日子。那天她5点左右出的家门,但她没有向老师家的方向走,而是穿过了大街,来到了地铁的入口。她乘地铁在新荣町下了车,朝荣街的方向走去。下一个路口就是东新町的交叉路口,而东新町再往前一点,就有一家快餐店,祥子说过,她就是在这儿和奥平诚次认识的。
这天,祥子穿了一身学生制服样式的蓝色女齐腰短上衣,像是漫无边际地走着。久仁子看着她手中提了一个大纸口袋,像是装着上课用的钢琴奏鸣曲的书。不一会儿,祥子又来到了女子大小路前边的那家白色建筑的快餐厅了。在门口的台阶上,挂着一块写有“硬树胶”字样的牌子。久仁子不再往前跟踪了。她站在和快餐厅斜对面的小路上,打算等祥子出来再继续跟踪,因为也许她是去里面吃点快餐什么的呢。深秋之夜,一阵阵袭人的冷风吹过来,久仁子冷得打了几个寒战。
久仁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家叫“硬树胶”的快餐厅。那里出入的人很多,但始终没有看到祥子出来。这会儿已经是11月的中旬了,久仁子感到一阵冷似一阵。虽然女子大小路的灯光很多,但久仁子感到都是那么冰凉的光线在照射着。她觉得等了许久,但一看表,指针没有怎么走,她又惦记起家里的事儿来。入夜的喧闹声使久仁子的性子又急了起来。于是,她随着几对情侣,先后走上了这家快餐厅的台阶。
这几对情侣进去后,久仁子迅速用手推开了一条门缝,马上扫了一下室内的情况。店堂不太大,这一扫并没有发现祥子。整个店堂,连柜台算上,有六成的客人,可哪儿也没有……她又把门缝开大了一点儿,向灯光昏暗处看了看。她看到了一个侧脸十分像奥平诚次的青年。久仁子连忙把头缩了回来。
这个青年正是她在名古屋城旁边的饭店里见过的人,对他的印象久仁子永远也忘不了。此时此刻,他正在那张靠近墙边的桌子旁抽着烟。不过,他旁边和对面都没有祥子呀!
难道是认错了人吗?如果祥子进来了,肯定会在那儿的!
于是,久仁子又把门推开了一条缝,目力集中地看了看。店内播放着流行音乐,里面年轻的女孩子特别多,但还是没有祥子的人影!她又朝刚才看到奥平诚次的位子那儿看了看,奥平正把烟和打火机塞进茄克衫里,站了起来。这下久仁子看清了:这个青年人是奥平诚次,而祥子却不在那儿!
由于奥平诚次像是要离开的样子,久仁子也马上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又回到刚才呆的地方。这是怎么回事儿?祥子去哪儿了?自己不会看错了的呀!连奥平诚次都在这儿,这不就是证据吗?
奥平双手插在茄克衫的口袋里,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微风吹动着他垂落在前额上的头发,显得他的额头更小了。他没有朝久仁子呆的方向看上一眼,便朝东新町方向走去,而且马上就拐了弯。
久仁子鬼使神差地跟在他的后边。
也许祥子先回去了,也许这个店子还有别的出口,只能这么认为了。平时总是指责女儿回家太晚了,那么今天看到了这个人,自己还能忍受得了吗?奥平穿过了几幢楼房,来到了一处正在施工的空地上,跨上事先停在这儿的摩托车,朝繁华大街的相反方向驶去。
久仁子急了,她马上朝家里走去。她一定要赶在祥子到家之前到家,起码还要给她和英和准备晚饭呀!
但是——当7点之前她好不容易赶到家时,看到门口并没有放着祥子的鞋。在这冷清的家里,英和一个人正饿着肚子生气呢。
这样一来,不是连英和也跟着受委屈了吗?她有心想说明一下,可又说不出口,自己也饿着肚子跑了一晚上呢。于是久仁子和英和两个人一起吃完晚饭。8点多钟,久仁子又解下围裙,穿上了大衣。她给丈夫元雄写了一张“因祥子的事儿我外出一下”的字条,又把丈夫的饭菜放在了茶室。办完这些,久仁子又重新想了想,又把那张纸条叠了一下,塞进丈夫的常用小盒子里。英和似乎将这些都看在了眼里,但他好像并不想要看妈妈究竟写了什么。
去什么地方,久仁子已下了决心,那就是昭和区北山町的奥平诚次的宿舍。吃完晚饭后,英和就上了二楼,久仁子则坐在屋里,想冷静一下,但她还是百思不得其解。那家快餐厅好像没有供客人出入的旁门,虽然她只是扫了两眼,但她仍然坚信自己的记忆力。如果说还有别的门,那就是柜台后面,好像有一扇工作人员出入的门。如果祥子没有从大门出去,只能是那扇门了。但为什么?为什么要给自己来这么一手?不对,自己今天也非常自信:祥子没有发现自己在跟踪她。久仁子不是第一次跟踪她了,而且今天祥子一次头都没有回嘛。从祥子的性格来看,知道母亲在跟踪她,是决不会那么漫不经心地走着的。那么,祥子出了店门,又去了哪儿了?
只有奥平才知道这一切的秘密!于是久仁子下决心和这个青年公开摊牌。
关于他的住址,是久仁子前几天从他工作的主任那里打听来的。
久仁子上了出租车,把地址告诉了司机,很快就来到北山町。这儿虽然是住宅街,但道路十分昏暗,行人和车辆也出乎意料地稀少。再往西一点儿就是鹤舞公园。这是在车上时,那位司机对她讲的。
虽然她知道奥平住的宿舍的名字,但找它却费了不少口舌。本来就不多的行人,十有八九都摇头说不知道。当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奥平住的房间时,已经9点了。这时,外面开始下起小雨,久仁子的身上也有点儿湿漉漉的了。这是一幢十分不起眼的破旧的二层木建小楼,奥平的房间在楼梯口的边上。门上没有姓名牌,但住在一楼的一位主妇已经把门牌号码告诉了久仁子。门缝里露出了灯光,屋内还有音乐声。
久仁子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把门打开。
打开门的一刹那间,奥平好像没有马上认出来人是谁。那天大街上的灯光比较暗,在名城公园里不一定能看得特别清楚吧。久仁子却迅速地看了一下他的脚边:如果祥子来了的话,那么一定就有她的鞋。但门口只有两只男人的鞋。久仁子没有看到她所熟悉的女儿的鞋。
“我是丰松祥子的母亲,想和你谈一谈。”久仁子盯着这个高个子青年人,嘴里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个奥平的脸上掠过一丝十分狼狈的样子,瞪了瞪他那双眼睛。
“我突然来,有点失礼吧。”
“不……好吧……”奥平的表情十分僵硬地答道。然后他把手从门框上放了下来,把久仁子让进屋里。这是一间有6张草席大小的房间,窗帘只拉开了一半,室内如久仁子想像的一样散乱。
在一张小小的桌子上放着没有刷的碗和盛着烟灰的烟灰缸。窗台上也杂七杂八地扔着一些东西,窗边有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一只收音机,此时正在开着,音乐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再就是有一个衣柜,但屋里没有书架,在空的一面墙壁上,挂了一张硕大的汽车画,是一辆色彩丰富的时髦的外国车,一个漂亮的裸体女人坐在发动机盖上。由于这张画特别醒目,久仁子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过去。
久仁子就在这个房间的门口坐了下来。奥平不知所措地忙乱了一会儿,连忙关上收音机,从桌子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祥子今天去哪儿了?”久仁子稍稍镇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开口问道。
“不知道。”奥平干脆地答道。
“不过,你刚才在那家快餐店里不是见到了祥子吗?”
奥平那长长的睫毛迅速地眨了两下,又看了一下久仁子,然后把头扭向了一边:“只见了那么一会儿,她马上就回去了。”
“回哪儿了?”
“……?”他似反问似地看了一下久仁子。
“祥子从哪儿走的?”
“大门呀。”奥平没有笑,但声音略提高了一点。
“不,她没有出来,也没有回家。我问你,祥子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真的。”
久仁子双眼紧紧盯着这个似乎毫无表情的青年的脸,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开始扫视着房间。又是那张汽车画进入了她的眼帘。那个主任说奥平就喜欢摩托车,也许他的脑子里只有这个东西。可今后他要走向社会的……
这时,久仁子发现在汽车画的右下方,有一张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的照片。那是一个笑得十分可爱的女孩子的照片。不过,又像是一张什么明星的照片,反正不是祥子。
“你……打算和祥子怎么样?”
“不……我们是朋友。”
“想和她结婚吗?”
“真的……我真的没有想过……”这时,奥平的嘴角才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的嘴唇像女人那样丰满。
“是吗,不过,那么以后请不要再约祥子了。连和她结婚都不打算的人,对这么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女孩子……我不允许你再第二次见她!”
“我只是想和她说说话,别的我……”
“不要那么晚了还把她约出来!”
“当时,我发誓不是我把她约出来的……是她打来电话的……”
“不过,要不是你打去电话,她是不会出去和你见面的。你们不是一直在偷偷地见面吧?”最后一句,久仁子是含着泪水说出来的。她几乎是用乞求的目光盯着奥平,“说定了吧,拜托了,不要再诱惑她了……”
一听到“诱惑”这两个字,奥平的眼睛里充满了敌意:“我不能答应,因为你刚才说的话我不明白。而且,祥子也不会同意的。”
祥子、祥子,他居然这么熟悉地称呼自己的女儿。久仁子一下子火了,她冷冷地盯着奥平:“不,祥子那里,我会严格监督的!”
“严格监督……”奥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望着蒙蒙细雨的窗外,“当母亲的也这样说?”
什么?久仁子没有听懂奥平的这句话,不知不觉地也站了起来。
“听说这段时间里她还被她的父亲打了,这样对待她,她有可能要离家出走。那样的话,我就会带她走,走的远远的!那时,你们哭都来不及了!”说完,奥平轻轻地耸了一下肩。
突然——一股什么热流涌动在久仁子的胸中,“离家出走”这四个字像一枚重磅炸弹,久仁子几乎要气昏过去。她有些站不稳了。
“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可你们……”祥子曾说过的这句话一下子又浮现在久仁子的脑海里。
“你说什么?!如果真的这样,看我把你……”久仁子要喊出“杀了”的话,但她又下意识地停住了。然而,她在心里却不停地说着:你死了吧!死了就太平了!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她的心里。
这时,她感到了一阵眩晕。
这天夜里,久仁子回到家里时,元雄和祥子也都回来了。
祥子是比元雄早一步、9点左右到家的。
“她说她累了,已睡下了。也没有洗澡……看上去脸色很不好看。”
英和仔细地对久仁子“报告”着。久仁子自己也感到身心疲惫不堪。从窥探自己的目光中,久仁子看出英和不是好奇,更多的是担心,这使得她心里多少有了点儿安慰。
她悄悄地来到祥子的房间看了看。祥子缩成一个团儿,钻在被窝里。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久仁子不知道,但她进来开了一下灯也没有任何反应。晚上祥子出去时穿的那件齐腰短上衣就搭在了椅子上。平时这可是她十分珍惜的衣服,从来不随意扔的,可今天……看样子她确实很累了。久仁子把祥子的衣服挂在衣架上,又悄悄地退了出来。
久仁子把今天的事儿对元雄一五一十地讲了,但一些细节她没有讲,她也感到太累了。元雄牙关紧闭,一直默默地听着,听到最后,只说了一句“这可麻烦了,不好办了”,但再也没有像上次那样盛怒之下把祥子再拉起来的气势了。他也说了一下对奥平诚次家庭情况的调查结果。住址和久仁子知道的一样。今天白天元雄正好有事路过那里,去看了一下奥平父母经营的那家中国餐馆。那是一家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的两三间店堂、油渍麻花的破店子。奥平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哥哥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现在住在丰桥一带的一家单身宿舍里;妹妹是高中生,学习成绩还可以。诚次是中间的一个孩子,似乎比较放任,也比较受溺爱,因此从高中时代起就单独给他找了一间单身宿舍。这些是元雄在附近的一家糕点铺里买糕点后,女老板对他讲的。
“原来我想进那家餐馆看看,可一想进去后说什么呢?于是就在外面看了看。”元雄似乎也认为现在去见诚次的双亲不一定有什么好的结果,再让年轻人们闹出别扭来就更不好了,“咱们再对祥子好好谈一次怎么样?最好能让祥子自己认识到这个问题……”
“那……”
久仁子却认为给祥子一个“冷却期”最好。这会儿祥子肯定什么也听不进去,也许一气之下,元雄又拿出他那当爸爸的样子,斥责之后还不定会引出什么样的结果呢。这样说来,久仁子还是一如既往,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看看再说为好。
久仁子临走时对奥平宣战般地要求两个人从此不得再来往的话,迟早会传到祥子的耳朵里的。不知道她听到这话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但无论如何,久仁子再也没有跟踪女儿的信心了。在寻找奥平的住处时,久仁子被雨水浇了,有点儿要感冒的样子。两天在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的情况下过去了。这两天里,祥子都是放了学就又出门,但久仁子只是在门口看着她出去。祥子也早早地就回家,也许的的确确是上夜校了。
第三天的傍晚,祥子意外地没有从学校回家。平时无论她去哪儿,都要先回家,放下书包、换好衣服再出门。也许今天她有事儿要在学校里多呆会儿?
平时祥子都是4点半到5点之间回家,可今天都6点了。久仁子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可真的急了。她来到祥子的房间里看了看,突然感到床和椅子有意无意地被收拾过了似的。久仁子拉开桌子的抽屉看了看。
里面竟然整理的整整齐齐。一张便笺放在抽屉的正当中。
“我去旅行一下。地方很远,我要好好地想一想,请不要为我担心,也不要对学校和别人说。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