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洋介回到家,咏子神色异常。
“好啊你,背叛了我,是吧。”咏子气得声音发抖。洋介心里一惊,仍然作出平静的样子。
“突如其来的,说什么胡话。”
“别装糊涂了。”
“我没装什么糊涂。”
“那,这是什么?”
有东西当胸掷过来,弹到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照片。不必捡起来细看,凝固的每一幅构图洋介都有印象。和庆子靠在一起的镜头、手牵手的姿势、拥抱的场面,背景是他和庆子初次幽会的旅馆,拍得十分清晰。
“最近一直觉得你不对劲儿,所以我才雇私人侦探盯梢。你可是叼住一只肥鸭子了。生田目庆子,怪不得你对她父亲感兴趣。”咏子的表情抽搐着,嘴唇微微颤动,眼梢吊起来。曾经让洋介着迷的丹凤眼,凶器般尖利可怕。
“你居然干得出这种卑鄙的事来!”洋介平息了最初的惊愕,愤怒涌上心头。
“谁更卑鄙?瞒着我偷偷摸摸搞女人,现在又想另起炉灶,没门儿!”
“别用这种口气说话。我喜欢谁是我的自由。你遇见我那会儿也不是冰清玉洁吧。”
“这话亏你说得出口。你能过上今天的日子靠谁?”
“我感激你。不过,已经作了回报。你也充分享受了,对吧。钱也让你赚了。男女之爱,再怎么海誓山盟,哪一方降温就算告吹。咱俩该分手了。”
“说得倒好听。对不起,我一点没降温,还在升温呢。我就不信会输给那个黄毛丫头。男女间的事儿,只要双方不都降温,完不了。我到死也不会放过你。”
“别胡搅蛮缠,我可没答应跟你过一辈子。你从前有男人,被人家甩了,充其量是个二手货,我干嘛非得一辈子守着你。说我背叛,你以前的男人算什么?”
“你想知道吗?我告诉你。以前那个男人是我的工具。我被他玩弄,我也在利用他。工具总要扔掉的,可你不是工具,是我需要的‘人’。求求你,别把我甩了。雇私人侦探是我不对。我只是不想失去你。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情愿当你的奴隶。求你别离开这个家。”咏子双手楼住洋介的脖子,哭诉起来。
“奴隶不可能限制主人的自由。你要是真爱我,就按我的意思办。”洋介说着话,同时一根根掰开咏子的手指。
“我这么求你,你就是不肯对那个女人死心,是不是?”咏子发现哭诉不起作用,眼睛又竖起来。
“好吧,随你的便。我有我的打算。”克制的声音里包含着某种可怕的东西。
“什么打算?”洋介没法不问。
“哼,心里有鬼吧。你和我是同案犯。”
“你敢乱说连你也抓进去。”
“那最好。我正想坐一回牢。两次都被男人甩了,自由世界又怎么样,下场更惨。”
“这种笨蛋!监狱是什么地方,你哪儿知道!”
“那你知道?我又没有抢劫杀人,不过受男人指使,演了一出美人计,定不了多大罪名,也许还会缓刑。比较起来,你是什么结局呢?不管怎么说,生田目的女儿不会理你了。那丫头听说了你是美人计的主犯,一副什么表情,我倒真想看看。光为这一条,我就有心自首。”咏子得胜般地笑了。
争吵过后没多久,正在吃饭的时候,咏子突然站起来。洋介转过脸,看看是怎么回事。咏子瞟了他一眼,冲进卫生间。听声音呕吐得厉害,片刻工夫,咏子脸色苍白地回到桌边。
“你怎么了?”洋介问道。
“没什么,有点不舒服。”咏子回答。接着,她撂下饭碗,说没胃口了。洋介也胡乱吃过,草草收场。刚走到电视机前,咏子又冲进了卫生间。
洋介想到一件事,心里一沉。这个念头吓得他当场失色。野心勃勃的计划很可能就此落空。
洋介极力否定自己的猜测。然而,所有征兆都在证实这一点。他追到卫生间给咏子摩挲后背,咏子已经吐净了胃里的东西,一个劲地吐苦水。
好容易等到咏子平静下来,洋介问她:“你真的有啦?”
“唉呀,被你看出来了。”咏子伸伸舌头。
“真的么,几个月了?”洋介强忍着绝望,继续问道。
“快五个月了。”
“啊?有那么大了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王牌哪能轻易暴露呢。你要是早知道,肯定让我做掉。瞧,你的心思脸上都看出来了。”咏子的表情显得自信而又游刃有余,她掌握着最强大的王牌。
“是咱俩的孩子吗?”
“那还用说。除了你之外,我能怀谁的孩子。”咏子露出怒色。
“你干嘛这样?咱们哪有条件生孩子。”
“为什么不能。我养得好好地给你看。”
“我还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没有。”
“我不麻烦你。”
“不是麻烦不麻烦的问题。我不是说了么,根本没条件生。这种情况,孩子生出来也不会幸福。”
“你怎么能肯定。我会让孩子幸福的。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要把孩子生下来。”咏子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母性的本能来。
洋介被击落到绝望的深渊。“五个月”已经没有人工流产的可能了。
咏子悄悄培育着播种在她体内的洋介的化身,她把胎儿当作捆住洋介的绳索。因为她腹部变化不明显,洋介居然没注意到。现在回头想想,咏子近来讨厌压迫下腹部的刺激性体位。而且,身体显得臃肿也是怀孕的缘故。
假如早点发现还来得及补救,事到如今,不容分说,“为时已晚”。
“怎么办?”洋介问自己,可是答不上来。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咏子的下腹部凸出来,它压迫着曙光乍现的将来,要把一切可能性碾得粉碎。
随着咏子下腹部的隆起,庆子的身体得到迅速开发。天然沃土成熟在即,洋介正好下锄精耕。
生涩的部分也经过了耕种。先前不充分的性快感,像小小的容器转眼间就注满了水,汪汪欲溢,洒落下来。
两人结合以后第三次幽会的时候,庆子初次达到了性高潮。她突然间叫出声来,洋介以为弄疼了她,马上停止了动作。
“别停下。”庆子请求着。
“怎么了?”洋介一边继续一边问道。
“在发光,身体里面在发光。”庆子喘息着。洋介难以置信。庆子正在以不同寻常的速度获得快感。虽然是由洋介引导着,一步步登上快感的阶梯,现在却几乎要超过洋介。
洋介对眼前的事实激动不已。男性的欲望是律动式的,积累到一定程度就爆发出来,与对方女性的身体没多大关系。这不过是单方面的行为,生理排泄而已。共同分享男女间的亲密和性的喜悦则是另一回事。
男女之间通过最紧密的联系,达到完美的和谐同步,这才能体会到性的绝妙滋味。双方越熟练,快乐也相对增加。跟庆子才第三次做爱,她的身体已经像多年亲密相处的女人一样,有了强烈的反应和高潮体验。她把这说成“身体里面在发光”。
洋介事后还感觉到极度的快乐。万一“燃烧”到“熔化”了怎么办呢。洋介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即使庆子没有巨额陪嫁资产,洋介也离不开她了。
和庆子的关系越密切,对咏子的厌恶就越深。即便不如此,洋介对咏子也会失去兴趣。女人怀孕以后身体变形,曾经让洋介神魂颠倒的精妙曲线和造型,无可救药地遭到破坏,只剩下一堆肉。尽管自己造成了这个后果,咏子一靠近,洋介还是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发生了丑陋变形的不光是身体。身体变得笨重,精神好像也倦怠起来,整天烂泥似的瘫在电视机前,什么都不干。因为生活毫无压力和刺激,脸部失去弹性,浮肿了一般。当初的咏子,身上有一种都市情调,妖冶动人,让洋介着迷,和眼下的咏子判若两人。
因为闲暇,咏子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洋介身上。洋介外出回来,她总要左闻右闻,只要嗅出一星半点香水味,立刻嫉妒得表情扭曲,刨根问底地追究洋介每一分钟的行踪。假如洋介坚决地拒绝她说“这些事儿没必要一一向你汇报”,咏子就会大哭大闹,结果屈服的还是洋介。
洋介外出不敢随便冲淋浴。刚冲洗过的身体有一股热水的味儿。
有一次洋介疏忽了,在和庆子幽会的旅馆里洗了头,擦了旅馆配备的发乳回来,马上就被咏子发现了。洋介自己也觉得太大意。咏子怀孕以后嗅觉异常敏锐起来。
咏子早知道洋介在外面和庆子约会,尽管如此,到最后关头还得妥协。把洋介逼急了他会出走,咏子不想这样。于是她牢牢握住缰绳。总之,在确认洋介不离开自己的前提下给他一定的自由。只要洋介不逃走,在外面干点荒唐事也只能容忍。这是作母亲的女人出于自卫的智慧。
另一方面,洋介也在避免引起咏子爆发。万一咏子到庆子面前或生田目家去吵闹,一切都得推翻了重来。
正如美苏首脑所言“无论我们双方感情如何,在存亡与共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洋介和咏子都知道无法独自生存,需要互相威胁,互相欺骗。
然而,事态紧迫起来。庆子一定要洋介跟她父亲会面。
“你不了解政治家是怎么回事儿,所以才这么慢条斯理的。”洋介一直在闪烁其词、争取时间,庆子好像有指责他的意思。其实,洋介也想尽早过了“面试”这一关,只不过咏子的存在妨碍了他。
“你的话什么意思?”洋介对庆子的弦外之音放心不下。
“所谓政治家,凡能利用的都会利用到。”
“利用?”
“没错儿。女儿也不例外。”
“你父亲会怎么利用你?”
“听说过‘政治联姻’这个词儿吧。”
“你是说,你父亲会把你作为实现政治野心的工具?”
“对政治家来说,联姻是扩大个人势力的绝好机会。子女正是这一类工具。实力派政治家的儿子女儿不都跟银行、金融界巨头的子弟结婚么。政治家都通过这条途径扩充自己的地盘、增强自己的势力。我父亲想当政,需要一大笔钱。为了确保资金来源,我是再好不过的工具了。”
“有人来提亲么?”洋介愕然失色。不能再磨磨蹭蹭了。
“苗头已经有了。眼下念书期间,人家把握着分寸。等临近毕业,提亲的人还不踏破了门槛儿。在这之前,你得把我抓牢。”
“我还没抓牢么?”
“对我父亲来说是这样。我想让你在父亲面前把事情挑明。”
“这么重要的工具,被我这种流浪汉抢了去,你父亲准会发火吧。”
“也许会乱一阵子。不过,父亲很疼我。如果我说一定要跟洋介君结婚,他总会答应的。所以,趁着父亲还没提起婚事,你得先自报家门。”
一时的逃避已经不解决问题。跟庆子的父亲见面之前,必须打发了咏子。可是,咏子把腹中的胎儿当作粘着剂,死命缠着洋介,劝说也不管用。时间白白拖下去,等孩子生出来,万事休矣。
这时,洋介内心深处缓缓升起一个念头,他没有马上意识到这是杀人的念头。
目前为止洋介对咏子感到厌恶,却没有动过杀机。通过庆子这面透镜,厌恶成为具体的杀机。
但是,动机与实施还有相当的距离。洋介与咏子长期同居,生活的痕迹留在她周围。假如她死得不明不白,洋介难免遭到怀疑。必须造成咏子自杀或死于事故的假象。咏子的死不影响到洋介的安全,倘若能想出这种办法,杀机与实施犯罪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然而,眼下没有充足的时间让洋介策划。
走投无路的洋介,仿佛得到上天的启示,灵机一动。与庆子相识的去年夏天,他在湘南海岸当救生员,当时亲眼目睹了几桩水难事故,并且参加了实地救助。可以说,庆子还是救助工作的副产品。
水难事故的溺死者,没人怀疑跟犯罪有关。虽然警察会到场,只进行形式上的检查,很快就向家属交还尸体。人们习惯性地把大海当成凶手,不曾意识到人类的恶意介入其中。海边游乐的季节又将来临,咏子的处置委托给大海倒未尝不可。洋介得益于去年夏天当救生员的经历,掌握着拿大海作凶器的要领。
这么一来,又遇到新的难题。怀孕的咏子懒得离开电视机一步,怎么才能把她拉到海边呢。身体轻便的时候都不肯穿游泳衣,何况现在,不可能到海滩上去显露臃肿的裸体。即使她同意,孕妇洗海水浴也不太合情理。
难得的好主意,大海却派不上用处。河川、湖泊呢?进行这一类水上娱乐对孕妇来说自然些。把船划出去弄翻,自己也一同落水,这就无可怀疑了。第三者赶来救援之前把咏子拖到水里。在远离东京的湖泊下手,东京的报纸大概不会报道。当地报道中,他和咏子的关系只是朋友。万一庆子看到了,也可以搪塞过去。
杀人的念头付诸实施之前,仍然面临着各种难题。从感觉上来说,它与现实的距离的确缩小了。回到家,咏子一反常态,笑容可掬。
“今天有一位叫中野的先生来过电话。”
“中野?”名字耳熟,可是想不起来。
“他说,去年夏天和你一起在海边干活儿来着。”
“啊,那个中野呀。”去年夏天,洋介当救生员时的队长。
“他还说,今年又想找你帮忙。”
“今年看样子去不了。”为了跟庆子的父亲见面,洋介忙着准备,根本顾不上到海边干活。
“我想去看看呢。”
“到哪儿去?”
“当然是海边啦。”
“你是说去海边?不会吧?”洋介吃了一惊。在电视机前生了根一样坐着不动的咏子,忽然提出到海边去,难以置信。
“我是认真的。电视上说,游泳对肚里的胎儿有好处。老不活动,胎儿长得太大了不好。为了你,我想生个健康的孩子。”咏子得意地笑了。
“冷不丁要到海边去,也太轻率了。”暗中谋划的事突然被对方说出来,洋介一下子不知如何应对。
“有你照看着怕什么。再说,我偶尔也想晒晒太阳。”咏子似乎当真要去。对方提供了求之不得的机会,洋介反而踌躇起来。拉咏子去海边的工夫是省了,孕妇洗海水浴这种违反常理的举动该怎么敷衍过去呢。
“你又不是秤砣了?”
“游泳其实我会一点。老家附近有条河。算个带木把儿的秤砣吧。有你保护的话就能游。”
事情正向洋介期待的方向发展。突然间拉咏子去海边容易引起怀疑,洋介先让她加入了游泳俱乐部。洋介的用心是,在这里打个底子,到海边做精加工。
咏子在游泳池里游得相当灵活。脱了衣服倒没有想象中那么臃肿。带她去海水浴场,看起来也没什么不自然。电视上做了宣传的缘故吧,俱乐部还有其他孕妇参加。而且专门为孕妇开设了班级,很受欢迎。定期去俱乐部锻炼以后,咏子的体型、心情都有了张力。
“班里我交了些朋友,说好一起到海边去,你能保护我们吗?”
对洋介来说,咏子的提议正中下怀。
海上天气转晴,光线晃眼。波浪略大一点,还够不上发布“注意”警报。适逢七月下旬的周末,泳客为数不少。
“哇,脚底好烫,走不了啦!”咏子在晒热的沙滩上一边跳,一边孩子般兴奋起来。
“跳得太使劲当心流产呵。”洋介提醒她之后,觉察到自己的心思变了。在这坦坦荡荡、反射着炽烈阳光的海滨,实在打不起精神去实施那阴暗的企图。
并非杀人的念头就此消失,而是阳光过分明亮,使洋介感到胆怯。外国小说中写到过极度耀眼的阳光诱发杀人,洋介的心理状态完全相反。周围的眼睛也太多。而且,波浪的力量不足以成为凶器。即使咏子被岸边崩塌的浪头卷去,聚集在四周的人马上会把她救起来。
咏子自己就像个救生圈,仍然片刻不离救生圈,仿佛光环围绕着土星。这副架势想溺水也不可能。
心灵的死角中草草组装起来的杀机,在不带一丝阴影的阳光下,显得幼稚而粗糙。犹如梦境中弥足珍贵的奇思妙想,醒来常常被弃置不顾,利用大海作凶器的想法,一旦拿到大海面前,顿时土崩瓦解了。
洋介认识到,要杀死一个人,必须更精妙更缜密地编制方案。
原来的计划作废,洋介得以放松下来。海边一年没来了。今天不是来上班,而是以客人的身份来游玩。
空中被势力强大的小笠原高气压所控制,天气局势稳定,一派晴好,也没有悄然临近的台风。涌向海边的波浪略带起伏,毫无野性。连专门趴在沙滩上晒太阳的泳客都被吸引到水边,追逐着浪花嬉戏。
涨潮了,波浪涌上人们占据的沙滩,搔得脚心痒酥酥的,咏子孩子似的尖叫起来。
咏子一会儿趴在沙滩上晒太阳,一会儿来到水边浸在海水里。这样反反复复好像很有乐趣,整个人欢蹦乱跳。
“你瞧,真不知道海边这么好玩儿,下次我还想来。”先前的咏子,坐在电视机前懒得动一动,现在活跃得像换了个人。洁白的皮肤经过日晒,一天下来,显得很健康。
“你最好别乐过劲儿了。皮肤随便晒会爆皮的。”
“不要紧,没暴晒。我想到过了。”
“差不多该上来了吧。满潮了。”
下午以后,沙滩的面积逐步缩小。
“好吧,再到海里浸一趟就上岸。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哎,买点饮料好么,我渴了。”
“行。”洋介侧眼望着咏子向水边走去,自己一边朝小卖部方向走。离得最近的一家小卖部果汁卖完了,所以洋介到稍远的一家买好往回走。这时,沙滩上一片嘈杂。
不知出了什么事,洋介急忙跑回来。他俩刚才占据的地方围着一群人,看样子有人溺水。这种风平浪静的时候发生事故,大都是孩子。父母稍不留神就被波浪吞没了。洋介拨开人群过去一看,以中野为首、几个面熟的救生员在抢救遇难者。中野正对着躺在沙滩上的女子拼命做人工呼吸。
“咏子。”洋介大惊失色,手上的果汁连瓶掉在地上。溺水者是咏子。
“你去哪儿了?你太太被浪头卷走啦。”中野的语气好像在责备洋介,他继续争分夺秒、全神贯注地做人工呼吸。咏子和中野通过电话,今天来的时候,洋介简单介绍了一下。
洋介不曾料到,自己离开的片刻工夫咏子就被波浪吞噬了。然而根本没什么大浪。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故,洋介茫然若失。
尽管中野等救生员全力以赴,咏子最终没能苏醒过来。其间,洋介光是张惶失措,虽然会做人工呼吸却插不上手。
咏子的死已成事实,洋介还是无法相信。虽有警察到场,都知道死于溺水,只进行了形式上的尸检就走了。
洋介也受到讯问,因为是他买果汁期间发生的事故,答不出什么。据目击者说,咏子下海的时候浪稍微大一点,接连三次打过来。咏子拿着的救生圈被掀掉,随后人就被浪头卷走了。
咏子溺水的地方不到一人深。在孩子都淹不死的水边,碰到几个小小的浪头,咏子顷刻之间就丢了性命。
洋介作为家属领回了尸体,这才返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制订计划,推翻了又重来,千方百计想要除掉的绊脚石,自发地消失了,而且消失得干干净净。
洋介如此渴望的自由不费吹灰之力、不冒任何风险就到手了。他没有动咏子一根手指,是咏子突然主动退出了。
咏子消失后,与生田目庆子约定的未来充满了希望,仿佛暴风雨过后的晴空,阳光灿烂。
“我自由了。”洋介轻声低语,没人表示异议,也不可能有。咏子的亲属只有一个哥哥,在枥木县老家,已经不相干了。洋介按照以前信上的地址跟他联系,对方表现出为难的样子,很不情愿地来到东京。在咏子的房间察看了一遍,想物色点遗产,可是咏子的房间看起来豪华,只有家具类的旧货可以出手,没什么像样的遗产。
咏子的哥哥得知这些情况后,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洋介,好像洋介私吞了一样。
咏子的哥哥、房东和洋介三个人办理了丧事。咏子在东京都内的殡仪馆火化后,骨灰由她哥哥带回了乡下,犹如一件行李。一个女人生活的痕迹就这样抹去了。
不过,洋介毕竟感到痛心。和咏子共同生活了一年多。在人海茫茫的东京,男女不期而遇,仿佛被风吹到一处的两片树叶。经过短暂的相爱,一方突然死去,共同生活至此画上了句号。
咏子体内孕育着洋介的种子。假如顺利出生,不知将来有哪些可能性。洋介的生活安排与播种下去的幼小生命无关,为了一己之便他曾经想要扼杀这个生命。
结果,由于母亲突然溺死,幼小的生命来不及见天日就与母亲一同消逝了。倘若不是发生了事故,它的降生必定被父亲所阻止。
与生下来就遭到母亲遗弃的洋介相比,这个婴儿的命运更加悲惨。洋介差一点就对亲骨肉下了毒手,这行为比他母亲还要残酷。
不,这是不同的,洋介摇摇头,宽慰自己。
(我是作为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被生出来,又被抛弃了。不想生我的话,应该在娘胎里就解决掉。娘胎里没完全成形的时候,仅仅是不具备人格的一块肉。总之,是母体的一部分,无法看成是独立的生命。所以,二者情况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