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度乌青的瞳孔微动,淡色的唇轻张:“施主,具体伤在何处?”
嗓音悠远,恰似摸不着的烟云,偏又若烟非烟,若云非云,与身处环境格格不入。
姒玉羽睫轻颤,细声细气道:“是右腿。”
黑暗中,姒玉差不多全身湿透,衣料紧紧贴在她肌肤上,描绘出她妖娆惑人的身段轮廓。
玹度颔首,继而凑近,半蹲下来,收博带,褪下道袍,将其披在姒玉身上。
道袍上熏染着柏子香,清冽淡雅,莫名抚平姒玉内心愤意。
姒玉略惊,旋即嫣然一笑,拢了拢宽大的道袍,话中多了几分真意:“多谢道长。”
玹度眼神平静如常,“且容贫道冒犯,此处昏暗,贫道先将你扶到光源处,再为施主你看伤。”
“谢谢道长,道长你真是个好人。”
闻言,玹度并未发言,只伸出一双骨节明晰、玉白润华的手。
借着稍纵即逝的电光,可见他十指又长又干净,肤色白得不正常。
玹度单手环过姒玉的肩膀,另只手轻扣姒玉的手肘,除此外,没与姒玉发生其他接触,克制守礼,很有风度。
不像假道士。
隔着微薄的衣料,姒玉感觉到玹度的手心温度,是冰的。
玹度将姒玉搀扶起来时,姒玉忽地脚踝阵痛,随即重心不稳,一头栽进玹度怀中。
鼻端充斥浅淡柏子香。
而后姒玉无力往下滑落,幸而玹度眼疾手快,及时揽住姒玉不堪一握的盈盈楚腰。
见此,姒玉顺势双手揪住玹度衣襟,头靠在他心口,冷湿的身子偎着他。
“道长,疼。”姒玉蹙眉,眼眶湿漉漉的。
她一面小声呢喃,一面想,倘若他有异动,那她藏在袖中锋利的银钗就会刺入他的心口,抑或他贯穿他暴露出的脆弱喉管。
然而事实与姒玉想的不一致。
玹度自伸手揽过姒玉,目光微凝,随后姒玉又紧紧贴着他,致使玹度避之不及,一时不适应,身体僵直,竟愣了下。
他感觉到轻微的摩挲感,渐渐生热。
不经意间还嗅到女子颈项的媚香,似缥缈的雾般,若隐若现。
下一刻,玹度回神,他抑制住潜在冲动,不假思索地要拉开两人距离。
可姒玉似乎料到他的动作,在他作势拉扯时,姒玉抢先一步,攥紧他的衣襟,死死倚在他怀中,不肯离去。
“道长,别推开我,我的腿动不了了,它好疼。”说着,姒玉遂落下晶莹剔透的泪晶,全然浸进玹度道袍上。
玹度白色衣襟处很快晕染出深色的颜色。
“道长。”她再次唤了声,语调中似有似无地带着勾人的意味。
玹度沉默一瞬,温声道:“施主的腿可真疼痛难忍,动弹不得?”
“嗯。”姒玉点点头。
两厢僵持片刻,玹度眉眼清淡,道:“施主,恕贫道搪突,失礼了。”
说罢,玹度略倾身,轻而易举将姒玉横抱起来,提步往油灯处去。
被徒然抱起的姒玉尚有几分微怔,她没想到玹度这么上道,随即心想,这道士倒是个通透的。
她头抵着玹度微硬的胸膛,双手安分地放在胸前。
无可疑迹象。
姒玉推了推袖中的银钗。
姒玉很轻,不过须臾,玹度抱着姒玉到供台处,用脚勾出供台下的圆椅,推至墙壁,而后轻手轻脚放下姒玉,让她坐在椅上,背可靠在墙上。
一放下姒玉,玹度便自发退后两步。
“多谢道长。”姒玉檀口轻启,漂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玹度。
左侧的光散在姒玉身上,依稀可见她一袭杏色衫裙,道袍下的裙面四处都是污渍和零星泥土,有的地方还被划破了。
然,她虽狼狈,但秀靥却依旧白皙干净,娇媚明艳。
细碎的光更是把她眼尾的泪痣衬得愈发醒目,只消一睇,眼睛就犹似含了情。
玹度的眸光几不可察地掠过姒玉的泪痣,道:“贫道略通医术,可为施主诊看伤势。”
姒玉一听,遂点头。
修道之人,多半会点岐黄之术,算是道医。
“麻烦道长了。”姒玉额头织着细密的汗,脚踝的伤是真的非常痛,随便动一下,姒玉都会倒吸一口凉气。
“得罪了,施主。”
油灯中的火光在跃动,大门还在咯吱咯吱响。
玹度先行关上门,再而在姒玉面前蹲下,撩开她的群裾,抬起她纤细的足,褪履,将白袜拉至脚背。
定睛细详,纤细的脚踝青肿一片,些许肤色直接变成深紫色,触目惊心。
“得罪了,施主。”
玹度摸上姒玉的脚踝,手指流连在腕骨上,手法娴熟,面色从容。
他探骨的力道不轻,几欲是刚轻轻抚上姒玉的骨,姒玉就忍不住吃痛拧眉,口中轻“嘶”一声,忘了羞涩。
姒玉小小声:“疼。”
“施主,且忍着。”
姒玉受了片刻揪心的疼后,玹度终于收回双手,神色如常,肯定道:“轻度骨折。”
姒玉忧道:“那怎么办?”
“复位便好。”言毕,玹度起身找来两块窄小的木板,回原地,托起姒玉的白足。
姒玉连忙闭上眼,手握成拳,咬住自己的下唇,偏过头。
当玹度为她骨头复位时,姒玉的叫声几乎制止不住了。
半晌,薄汗直直从姒玉鬓角下滑,没入衣领之中,巨大的折磨渐渐远离了姒玉。
四周沉静。
“好了。”玹度道。
姒玉睁开眼,脚上已然固定好木板,围着木板的正是玹度的博带。
他手中似乎还残余姒玉脂肤上半冷半热的温度,挥之不去。
玹度敛神起身,如实说道:“届时再用药敷,不出意外,静养一个月基本就无大碍,完全愈合的话,需要两到三个月。”
闻言,姒玉沉了沉心思,照此下去,回去似乎非上上之策。
姒玉抿唇:“谢谢道长救命之恩,姒玉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
“姒玉此番得您相救,当知恩图报,敢问道长名讳?来自哪所道观?”姒玉看向玹度,目露执着。
玹度道:“太清观,贫道道名玹度,施主不必介怀。”
太清观?
姒玉搜寻记忆,太清观不就是豫章最出名的道观吗?
“敢问道长,此山可唤岁南山,太清观是不是就落在在山顶?”
豫章有一道一佛,声名远扬,分别盘踞南北两座山的山顶,道观佛寺水火不容,却对山相望。
玹度颔首。
“久闻太清观清名,玹度道长亦仁善宽怀,我敬佩之。”姒玉虚弱地笑了笑,恰当地流露出仰慕之意。
忽地,姒玉瞥眼轻晃的木门,想了想,支吾询问道:“不知道长来这里时......可有看见什么鬼鬼祟祟或者是衣着古怪的人?”
此话一出,玹度瞳仁中的玄青色微不可察地往四周眼白发散,他轻眯下眼,指尖相触,声线辨识不出情绪:“并未。”
姒玉竖耳听后,没去在意玹度脸色,只大松一口气。
心里的石头落地,她想,那群凶神恶煞的刺骨顾估计是找不到她,要么去了其他地方,要不回去复命了。
总之,她现在很安全。
如此一来,可想而知二夫人知晓后会有多气急败坏,想到这,姒玉心里不禁得意发笑。
上天眷顾,她死里逃生,看来她还是挂有好运的。
條然瞄见自己的脚,姒玉眼睑下的阴翳深了深。
“不知道长为何会出现在这?”姒玉收了眼底情绪,状似用随意的语气问道。
玹度缓声:“丢了东西,来寻。”
姒玉下意识道:“何物?道长寻到了吗?”
“不急于一时。”玹度瞥眼姒玉旁边的竹伞,只回了第二个问题。
姒玉也没在意这细节,她凝视玹度一会儿,转而悄然垂首。
紧接着,姒玉毫无征兆地掩面啜泣,“这次假使没遇上道长,只怕不久我便会葬身在此,道长,真是太谢谢你了。”
她抹泪,半真半假地用气音道:“我本是同我姑母一道去礼佛的,谁知途中遇到意外,与姑母走散,后来竟有人要杀我,我为躲避追杀,误打误撞进了这座土地庙......我自问是个老实本分的女子,从未招惹谁,也不知道是谁如此歹毒,要取我性命。”
姒玉看向玹度,“道长,你说我要怎么办?我原来还有个表哥,我本是他未婚妻,可他后来却嫌弃我出身,抛弃了我,与世家女郎定情。我父母早逝,无依无靠,身如浮萍,又遭此劫难,只怕回去也性命不保。”
她目视地面,低眸悲叹:“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所。”
姒玉泪如雨下。
玹度沉默。
少焉,他宽慰道:“施主,命在己而非他人,莫要轻言放弃,无论难事,相信你能逢凶化吉,寻得一线生机。”
说罢,玹度上前递给姒玉一方巾帕。
姒玉颤抖着指尖接过,慢吞吞拭泪痕,声音涩哑:“谢谢道长,我希望承你吉言了。”
随即姒玉又偷瞄玹度,脖颈抻了又缩,睫毛不安地扇动,好像在纠结什么。
良久,似是下定决定般,她仰起脸,面上还有斑驳泪痕,惹人垂怜。
她眼底淌出希望与忐忑,掺杂几分难为情,无措地抓住玹度的道袍,指尖透白。
但听她柔媚含怯的嗓音,音量不高:“道长,我有个不情之请......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厚颜无耻,可我孤苦伶仃,又崴到脚,行动不便,眼下也只能求你。”
姒玉轻颤唇瓣,乞求道:“道长,你能不能收留我?我很害怕。”
此时的她,仿佛一朵摇摇欲坠、即将枯萎凋敝的菟丝花,亟需有心人的呵护与照料。
“我现在......”
她抽泣两声,语气时疾时缓:“能依靠的人只有道长你了,道长你修道,乃是慈悲之人,便当结个善缘......经此我定然牢记道长你的出手相助,黄雀衔环。”
姒玉讲完,遂垂下脑袋。
许久,姒玉只细微感觉玹度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梭巡,但他没有开口。
姒玉一时拿不定他的心思,心中烦闷又有几分挫败。
她对自己素来有信心,这非盲目。
但毕竟是第一回同道士打交道,又因玹度一言不发,难免消了些自信。
姒玉想着,他是道士,应有顾虑,那她便再等上一会儿,姒玉打着算盘,面上继续低低哭着,肩膀配合着抖动。
柔光的纷淋下,耸着的姒玉整个人看起来低落而焦愁。
宽大的道袍反而烘托出她纤细的身姿,瞧着比黄花还瘦,横生脆弱感,勾起人深处的保护欲、占有欲,以及摧毁欲。
玹度隐在暗中,他着白色中衣,看着有几分单薄,但气质未变。
他目光平和,静静看着姒玉。
猛地,一道闪电岔过,亮光铺在伫立的神像上,在亮光消失前,神像的嘴角貌似裂开了笑。
玹度提步,只身走到姒玉跟前,越过她拿起竹伞,忽而眼神一顿——伞沿仍有几不可见的深色。
他微微皱眉,用手拂去。
姒玉并非真情实意地哭,她的注意力悉数在玹度身上。
知他过来,姒玉默了默,复而抬头,唤:“道长?”
眼尾的红与泪痣的红交相辉映。
“你......”还未说完,姒玉就见眼前有玄影划过。
作者有话要说:搪突也作唐突。
写得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