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这话里指责的意味倒是不显,更多的反而是嘲讽。

说起来也确实如此,祁纵只在国公府时亲近了沈不言几日,后来到了新宅邸,就把她抛开了,只有那么几日,沈不言确实很难断言祁纵的作息。

毕竟那几日,祁纵都是作戏在给别人看,因此他稍微改变了起床的时辰也是情有可原。

是她太托大,太自以为是了。

沈不言低着头道:“妾身错了。”

祁纵见她乖顺地站在那儿低头道歉的模样,却没有任何被抚慰到的感觉。

错了?她真的知道错在哪儿了吗?

祁纵道:“说说看,你错在哪儿了?”

沈不言道:“妾身不应该先起身,应当随身伺候爷。”

果然如此。

祁纵的薄唇微微抿起,是一个不悦的弧度。

留音忙道:“爷,姨娘起身,其实是见昨日爷迟睡,因此想让爷多睡会儿,她悄悄地亲自下厨给爷做碗面条,这样正好等爷起身,就有热乎的面条好吃了,可以养胃。”

祁纵目光便转向了她,被他看着,留音最后的话也越说越小声:“毕竟昨夜爷喝了酒不是?”

祁纵道:“既是如此,昨夜为何不给我准备醒酒汤?”

这话问得主仆两人鸦雀无声,都很心虚。

昨日两人都心事重重的,确实闻到了酒味,但也没太当回事。

祁纵如何看不出来,冷笑一声,对留音道:“你的主子,还不如你能说会道。”

他提步进去,身上带着晨风的凌冽,让留音一个激灵,背后滴下汗来。

祁纵已经走到了沈不言的面前,道:“不是说要给我做面条吗?都还站着做什么?待会儿当差迟到了,你们负责?”

沈不言如梦初醒,忙给留音递眼神,自己准备面粉和水。

等她舀了碗面粉到案边时,发现祁纵不仅没走,还找了把凳子大马金刀地坐下了。

他腿长,也不愿将就,便这么舒展着,直接挡去了大半的路。

沈不言婉言提醒:“厨房味重,怕沾染到爷的衣裳上,给爷添麻烦。”

祁纵道:“你尽管做你的便是。”

沈不言便不敢再说了,左右已经提醒过他,若真的沾了味也怪不到她头上去了,索性不管他。

于是沈不言熟练地揉起面团来。

祁纵静静地看着沈不言,她一身素净,发带束发,攀膊缚袖,远远看去,不像是宠妾,反而像个美厨娘。那面团在她手下也是乖觉,任着她搓圆捏瘪,没有任何的脾气,祁纵看了半天,也不明白依着沈不言那细小的手腕究竟是怎么制服住这面团的。

他道:“这揉面的手艺,哪学来的?”

他冷不丁出声,沈不言干活干得认真,旁边有人递了话头过来,她自然而然就接了:“妾身还在家中时常去厨房看厨娘做饭,见得多了,就会了。”

祁纵道:“你好歹也是寿山伯的二千金,常去厨房做什么?”

厨房里总是乌烟瘴气的,各种味道都夹杂在一处,寻常的千金怎么可能有事没事去厨房?便是想吃点什么,吩咐丫鬟去传个话就是了。

事实上,沈不言答完就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她不敢再乱回答了,就怕传出什么大太太不贤德的名声,连带着林姨娘遭罪。

沈不言想了下,预备糊弄过去:“妾身对厨艺有兴趣,姨娘也总说妾身以后是要出嫁的,该学会如何给未来夫君洗手做羹汤。”

但祁纵显然不吃她这套说辞,他淡淡的:“你在寿山伯府过得不好吧。”

沈不言扯面的手一顿,道:“没有的事,母亲为人宽厚,最是宅心忠厚了。”

祁纵道:“她若是个公正的仁善的正房太太,缘何你张口就想把你姨娘接出寿山伯府?更不该养出你姐姐那样能随随便便给庶妹下药的女儿。”

沈不言抬眼看他,祁纵的眼是丹凤眼,但眼尾弯翘的弧度却很凛冽,眼皮收窄处像是一把归鞘的利刃,微敛的锋芒从他幽深的眼眸里点点渗出来,仿佛连鞘壳也无法锁住的剑气。

沈不言被这样的目光看着,总觉得她在说一句谎话,结果必然会滑下深渊,没准直接就血溅当场了。

她沉下目光,重新扯起面条,算是默认了。

祁纵见她默认了,却也没什么成就感,毕竟他知道自己的本事,连大阿刺探的嘴他都能撬开,又遑论一个深宅里的小姑娘?

所以他若是有了成就感,反而显得他整个人都不够稳重。

只是,祁纵感觉到了些许的不爽。

他以为至少沈不言会抓着这个机会向他大到苦水的,昨日他和周疏丞喝酒的时候,周疏丞便警告过了,若是真要捧个宠妾出来,可得时时刻刻应付妾室无时无刻变着法子向你邀宠,卖惨也好,献艺也罢,乃至引/诱,都不在话下。

会很烦很烦的。

当时祁纵托着腮想了想,没想出沈不言这样做会是怎样的模样。她确实是有大胆的时候,所以遭了他的拒绝后,就敢消极怠工了,什么邀宠献媚是一概没有的,反而恨不得能把他撵出十万八千里去。

因此,祁纵心里是隐隐有些期待看到沈不言邀宠献媚的模样,若是献艺色/诱这些,她害羞做不来的话,卖惨总行吧?她看上去,也是有很多故事的人。

何况,她不正心系她的姨娘吗?正该趁着这时候多多博取他的同情才是。

结果,沈不言再一次选择了闭嘴。

祁纵很怀疑,她到底知不知道该如何做好一个妾室。

他刚要开口说几句,就见沈不言已经扯好了面条,洗去手上的面粉后,用麻巾垫着手,打开了瓦罐盖子,鸡汤的香味争先恐后在这小小的厨房里散开。

祁纵注意到沈不言在看到鸡汤时,笑眼几乎立刻弯了起来,原本在他面前的局促神色都散了,兴致勃勃地拿了汤勺,汤勺在黄澄澄的鸡汤里慢慢搅,搅出均匀规整的圆来,红色的枸杞,黄色的天麻顺着汤水泛了上来。

她舀了一小勺鸡汤在瓷碗里,双手捧着尝了口,祁纵从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这次鸡汤应当炖得很成功,不腻,咸淡适中。

祁纵刚才聚起来的气就这么散了。

再加上沈不言又用小碗盛了鸡汤端到他手边,祁纵彻底没了脾气。

沈不言给他送了鸡汤,又去准备把鸡给捞起来,刚才她用筷子试了,鸡也炖得刚刚好,把鸡捞出来后,她便可以下面条了。

就听祁纵猝不及防道了声:“你从前挨过饿吧。”

沈不言顿觉得捞鸡的漏勺沉甸甸的。

祁纵慢慢品尝鸡汤,慢慢道:“你经常挨饿,而且饿的时候总是很久。”

沈不言道:“爷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祁纵道:“因为我也挨过饿,而且饿得很久。”

沈不言吃惊地看向他,祁纵已经放下空了的瓷碗,起了身,往外走去。

沈不言下意识地问道:“爷不吃面条了?”

祁纵道:“晚上回来吃。”

这是还要再来越音阁的意思了。

祁纵一走,厨房里的气一下子就流动了起来,仿佛厨房就是个陶罐,之前有块鹅卵石压在灌口上,让陶罐里密不透风似的。

但沈不言的心情并没有任何的舒展,她还记得祁纵最后的那句话,她对祁纵的过去毫无兴趣,她只是在意祁纵为何会突然与她说那样一句剖肝沥胆的话。

论理来说,没有一个人,尤其还是一个成功的男人,愿意去揭开自己丑陋的伤疤,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保证,露出伤疤之后接受到的究竟是同情还是怪笑取乐。

而有的时候,同情也是很让人难受的,祁纵那样骄傲的人,又何必需要一个妾室的同情。

沈不言把鸡捞到了碗里,看着那只死不瞑目的鸡,她觉得她也快是这个下场了。

祁纵走了后,早饭就是她和留音一起吃了。

可怜留音被吓过一次,都不敢上桌吃饭,还是沈不言好说好歹面扯多了,不吃就是浪费,留音穷苦人家出身,最看不惯浪费粮食,因此才勉强上桌。

结果她才吃两口,就听掌事在外面笑问道:“沈姨娘在吗?”

吓得这丫头抱着碗就钻到桌子底下去了,沈不言好容易才把她拉出来。

沈不言哄住了留音,方才出门去,就见管事一脸歉意加讨好地笑着,他身后是一字排开站着的丫头婆子。

沈不言困惑:“这是……”

管事道:“之前是我做事出了疏漏,昨天爷已经骂过我了,还望姨娘原谅。这些是我今早和牙婆子买的丫鬟婆子,有可以近身伺候的,也有专门干粗活的,姨娘看着安排。”

沈不言哪里经得了这个,忙摆手道:“客气了,我与留音两个人过得很好,是不需要丫鬟婆子伺候的。”

管事见她坚决拒绝,唯恐完不成任务又得被祁纵骂,于是他小声道:“昨晚爷在越音阁留宿,连叫个热水的粗使丫鬟都寻不到,还得让爷先回了回鹤庭洗完,再到越音阁来,这多折腾啊。”

沈不言沉默了,原来昨晚祁纵洗个澡竟然这么折腾啊,可都这么折腾了,还要来越音阁折腾她,祁纵这是有多看不惯她。

但沈不言也明白过来了:“这些丫鬟婆子是来伺候爷的?”

怪不得她和留音能在这儿越音阁清清静静住两个月都没人打扰,祁纵一来管事就呼啦啦寻来这一大帮人呢,都是来照顾祁纵的,与她是一样的,如此,沈不言得有多大点脸才敢说不收。

沈不言道:“那便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