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纵没有与她讲任何的事,但这不妨碍沈不言能猜到。
虽则她向来体弱,但也只是体弱,并无旧疾,好端端的绝不可能骤然肚疼。
何况她醒来时是躺在东厢房的,祁纵不在时,东厢房一直都是用铁锁锁起来的,寻常人进不得,她如今却躺在东厢房的床榻上,只能说明祁纵回来了。
她未起身,看着阳光缕缕穿过窗扉,在地板上画出方正的格子,惨然一笑。
祁纵是有公务在身的,若无事,他是不会在白日里回府的,而一个小妾中毒这样的事,实在不算大事,府里不会有不长眼的人跑去通知祁纵的。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祁纵一直在注意府里的动静。
再准确点来说,是在注意她。
沈不言再把之前的疑点扯出来一串,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把被子扯高,藏住了自己在被子下紧攥起的拳头,看着祁纵侧身坐在床榻上,沉默的模样,她苍凉一笑:“妾身忘了,妾身该问一问爷,爷得到想要的了吗?”
祁纵没有从她的话里听出任何的怨怼,反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平静,那种平静似乎在说,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祁纵不由地看向沈不言,沈不言却不看他,只是垂着眼,羽扇时的睫毛轻轻晒下,遮住了那双明眸里的一切神思,光瞧她那样子,仍旧是乖巧脆弱地倚着枕头坐躺着。
可若真是乖巧,若真是毫无怨怼,沈不言也不会问出那句话来。
祁纵道:“我那日喂你的是解药,可以解今日之毒。”
沈不言道:“爷果然算到了沈镜予会给妾身下药。”
她话接得太快,让祁纵一时失语,但那毕竟是事实,因此他轻微颔首。
沈不言道:“昨夜回来时,爷见妾身好生地坐在沈镜予屋子里,是失望的罢,所以非要拉着妾身坐下,在正屋里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晚膳。”
祁纵道:“我不针对你,换成任何一个人在你的位置上,我都会这样做。”
沈不言道:“妾身明白。”
她再明白过什么是工具了,所以连生气都生麻木了,只是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回想着一句话。
这就是你的命,这就是妾的命,认了吧,不认,你还能怎样呢?
沈不言的手指握得更紧了,手指几乎是掐进了掌心,为劈线而留的小指甲尖长,在掌心里掐出血来,但她依然无所觉。
因为那比之她心底的痛苦,真的不算什么。
这般狠下手地掐着自己,即是逼着自己忍住眼泪,也是试图用肉/体上的疼痛去掩盖心里上的痛苦。
她道:“那么,爷得偿所愿了吗?”
祁纵道:“算是。”他看了眼沈不言,“我会休了沈镜予,带着你搬出去的。”
沈不言道:“这算是补偿?”
祁纵道:“不算,你可以另外提要求。”
她还以为他会彻底把她丢开了,毕竟她也没了用处。
沈不言睫毛微颤,抬起眼来,露出一双盈润水光的眼来,祁纵只看了眼,便挪开了视线。
沈不言有些明白了,祁纵无论怎样,都是利用了她,因此,他愿意补偿她,也算是一种等价交换,等条件谈妥后,此事便算了结,沈不言再不能提起这件事。
她抿嘴想了想,知道自己或许是有些异想天开,可若要问她有何愿景,她在病榻上晕迷糊,以为快要死去时,也只记得林姨娘一个牵挂而已。
因此,沈不言尝试着道:“妾身想把姨娘借出府,另外寻宅子住,可以吗?”
沈镜予被休弃回府,虽究其原因,是因为她下毒害了自己,可是大太太和沈镜予不会想,她们只记得沈镜予被赶回了家,沈不言却留在了祁纵身边,因此十有八九会迁怒到林姨娘身上去。
林姨娘在沈府的处境本来就艰难,恐怕接下去只会雪上加霜,沈镜予实在担忧林姨娘的身体,因此才斗胆这样一提。
还未开口前,她想着,她总是被算计的那个,为了祁纵受了这诸多苦,还差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这样的要求应当不算过分。
可是等说出了第一个字后,沈不言就后悔了。
她提出的要求是很不合规矩的,所寄托的也不过是祁纵能看在她为他受了苦的份上,给她出个面借个势。
但需知,这样的寄托能成立的前提是祁纵认可了她的苦。
但听着祁纵方才的话里的意思,他也确实不过只是把沈不言当了个棋子罢了,棋子哪有受苦一说的?
既然如此,他愿意大发善心,愿意满足她的一个要求又如何,他的善心总是有限度的。
果然,就听祁纵道:“这不符合规矩,你换一个合适的。”
也算不上失望了。
就这样吧。
不要祈求身份之外的东西,她没有这个资格,除了林姨娘外,也不会有人真的心疼她痛了这么久。
沈不言静静思索了会儿,终于想到了一个符合她身份的请求:“和爷出去住后,妾身是和爷住在一个院子里吗?”
祁纵有些惊讶:“怎么会。”
他的宅子在去岁回京时买的,挺大的,两个人完全可以分了院子住。
祁纵利用沈不言的目的已经达成,他觉得两人根本没有必要再同床共枕。
沈不言觉得确实该如此,只听说过老爷和正房夫人住一起的,没听说过和妾室夜夜厮混的。
她道:“妾身喜静,想选个僻静的住所,可以吗?”
这不算一个很过分的要求,但祁纵听着也不大喜欢,他道:“僻静的院落离正房很远。”
沈不言道:“没关系,妾身喜静。”
祁纵便不说话了,既然她喜欢住,就由着她住吧。
下晌,沈镜予和徐烟月哭哭啼啼地回来收拾东西了。
她们和沈不言不一样,两人都是奔着做正房奶奶去的,因此金银首饰,绫罗绸缎,甚至于琴棋书画之类用来邀宠的东西,都备得很齐全,这要离开望山院了,打包收拾都要收拾很久。
沈不言披着衣服,站在窗前看着热闹却又气氛低沉的院落,不知道该不该羡慕。
沈镜予拿到休书后便差人回沈府说了,此时正又羞又悲地靠在桌上哭着。
她原本还想转圜一下,至少等沈不言醒来,她再用林姨娘威胁一下沈不言,沈不言这般得宠,有沈不言在祁纵面前说话,或许还不至于到下堂的地步。
但祁纵处理事情太干脆利落了,没给她争辩的余地,回了趟望山院就把休书给写好了,再回来时,国公夫妇也正好吵累了,没心情再管她,于是沈镜予一句话都不能多说的,在三双眼睛的瞪视下收下了休书。
新婚一年,守寡一年,见到夫君的日子算下来还不到十日,沈镜予就这么被扫地出门了。
她越想越羞愤,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要去找沈不言,云鸾根本拦她不及,就见她一路冲到了东厢房,就被长丰拦住了。
沈镜予对这个卸过她手臂的侍卫还是有些怕的,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就听沈不言道:“让她进来罢,左右黄昏时爷也要走了,也不在乎这厢房是否被他人踏足的。”
长丰方才松了手,撤开身子,让沈镜予进去了。
沈镜予就更加憋屈了,她看着沈不言,病了这一遭,沈不言神色有些恹,散着乌黑的长发站在那儿,泠泠如雪般的人,多了扶风细柳的弱颜,更让人觉得怜惜。
沈镜予道:“我嫁过来一年,都没摆过大奶奶的谱,却不想被你这个妾室摆上了,你很得意吧?”
沈不言神色很淡:“我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倒了盏茶,递给沈镜予,沈镜予瞧着那盏茶,没敢吃,沈不言笑了下,自己拿过去,直接喝了一大口。
沈镜予脸色有些红,她害了沈不言,也怕沈不言报复她,想害她一回。
之前听李氏说那毒药半年才能毒死人,她还以为是个毒性不烈的,结果谁想沈不言竟受苦成那样,沈镜予怕死更怕疼,自然是要小心再小心了。
谁知这心思被沈不言看了穿去,还当着她的面喝了那么大口倒给她的茶,倒显得她格外的胆小怕事,沈镜予不愿在庶妹面前落了下乘,便道:“我渴了,你给我倒盏茶。”
说着,就不客气地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同时,沈镜予看着这从未踏足过的东厢房,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地叹了口气。
祁纵与她成亲后,只要在上京,便住在这东厢房,不让别人进,得要两个侍卫守着,若是白天都不在了,就用铁锁锁起来。
沈镜予根本无从走进他的心。
而现在要离开了,她反倒是走了进来,却不想这厢房里是这样的,雪洞一般,空荡荡的,好无趣啊。
沈不言瞧着她的神色,倒了盏茶端到沈镜予手边,道:“此盏茶是妹妹恭喜姐姐脱离苦海。”
沈镜予道:“你恭喜我?你可知一个下堂妇要受多少人的指指点点?你可别得意洋洋地站着说话不腰疼。”
“一段委屈的姻缘就要结束了,妹妹自然要恭喜姐姐的。”沈不言道,“妹妹先预祝姐姐不日可觅得良婿,恩爱白头,公婆宽厚,家和事兴。”
沈镜予倒是被沈不言这话说得有些心动了。
她嫁给祁纵后,过上过一日的舒心日子吗?
显而易见是没有的。
祁纵在洞房花烛夜丢下她就足够让她抬不起头了,何况后来还彻底抛下她,让她守了一年的活寡,好容易回来又直接纳了妾室宠着,什么恩爱,她沈镜予的脸都被祁纵撕下来贴在地上踩着了。
再说那李氏,平时磋磨起儿媳自有一套不说,还能随随便便掏出一包毒药怂恿儿媳下毒害人,怎么看都不是心术端正的人,再联想到西厢房里住着的徐烟月,沈镜予不禁都要怀疑起李氏是不是也会怂恿徐烟月来害自己。
只要想到这个,沈镜予便后背发凉。
所以,沈不言说她脱离了苦海,也是没有错的。
沈镜予方才还羞怒的心思就这么被安抚了下去,转而轻松地看起了沈不言:“我与祁纵做了一年夫妻,最知道他是如何面冷心冷,妹妹可要好自为之啊。”
沈不言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她心里却想,还用你说,她早领教过了。
不过无论怎样,只要沈镜予能重新认识到这并非是什么好姻缘,沈氏母女应该也不至于折腾狠林姨娘吧。
祁纵不愿帮她,沈不言只能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护一护林姨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