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妾室,你便要分家?你对得起祖宗吗?还是想让我对不起祖宗?”
荣禧堂内,李氏也不敢似往常般半依半躺地靠在榻上,显摆自己身为嫡母的威仪。
而庶子祁纵,仍是那副冷硬的模样,仿佛感受不到父亲已经生了气,声音平稳得很:“儿子怕再住下去,也要没了命。”
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了,但李氏不敢生气,还要给自己分辨:“瞧大郎说的这是什么话,只是一个妾室而已……”
祁纵目光如刀:“母亲今日敢指示沈镜予往我的妾室饭食里下药,明日自然也敢暗算起我来。”
祁纵冷笑:“毕竟母亲也不是没有做过。眼下母亲重操旧业先害我的枕边人,父亲真觉得她改过自新会放过我了?”
这下国公爷也说不出话来了。
李氏嫁过来后,迟迟无法生育,国公府上下都急了,连当时的国公爷都几次与国公爷说要纳个妾室,国公爷其实对女色也没什么兴趣,可是他也不得不为子嗣着想,因此后来李氏提议要把陪嫁丫鬟开脸,国公爷就答应了。
他很清楚那丫鬟纳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帮他繁衍子嗣,因此除了夜里去她屋里之外,余下时候都不大上心,再加上后来李氏也终于给国公府诞下了嫡子,他更加记不起这个难产而死的丫鬟了。
但祁纵到底是他的孩子。
虽然一个庶子,比不上一个嫡子,国公爷也承认二郎生下来后,他在祁纵身上花的心思也一下子就淡了大半,但无论怎样,祁纵到底是他的孩子,因此国公爷并没有像忘了那个丫鬟一样忘了祁纵。
只是他白日有公务和应酬,晚上有应酬和二郎,因此,确实没有办法腾出时间去关照祁纵。
等他再一次发现他需要照看祁纵,是一年冬季,他邀了同僚在院子里的湖心亭赏雪,当时才十一岁的祁纵突然冲了过来,像是头愤怒的小狼崽子。
国公爷觉得祁纵作为国公府的孩子这样没礼数,实在丢脸,可是同僚都在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好让下仆直接把祁纵叉出去,只能把他带到湖心亭。
他当时见了祁纵一眼就惊了,他依稀记得这个庶长子得有十岁了吧——他记得嫡子的生辰,但对于庶子的年龄也只有一个朦胧的大概——可怎么这般瘦小,像个猴子似的,偏那双眼眸黑亮得惊人,仿佛燃着丛丛焰火。
而当时的祁纵脸上手上都冻得通红,脚步都有些踉跄,据接他的仆从说:“大公子似乎在发高热。”
国公府更加困惑了:“发了高热就在屋里歇着,出来吹冷风做什么?去请大夫啊,我又不是大夫,还能给他开方治病不成?”
祁纵看了一眼他,一声不吭地拿起他们用来割鹿肉的小刀,把那件布料精致的衣服割开了口子,霎时里面的填充物迎风而飞,飞出的却不是棉花,而是轻飘飘的芦花。
宾客们立刻议论纷纷起来,大寒的天气,棉衣尚且能避寒,这芦花能顶什么事?而且看着这布料精致的,可见不是从哪个随便的衣坊买的棉衣,这种都能为国公府服务的衣坊面对国公府的单子,得有多大胆才能以芦花代棉花?
若真是衣坊工作疏漏,入冬许久,缘何没有其他人发现,缘何只有这发起高热还要冲到湖心亭的祁纵发现了?
国公爷气到脸青,立刻命人请大夫来,亲自把祁纵送回屋里去医治,直到那时国公爷才知道流着他血液的孩子,过得究竟是怎样的生活。
他把李氏叫过来,骂了一遍,李氏先前还推到下人不服管教上去,后来见他一直骂,也就不说了,只把二郎推了上来,二郎一抱住国公爷的腿,国公爷就清醒了。
无论如何,二郎都是嫡子,李氏是二郎的嫡母,为了嫡子着想,都不能轻易休妻。
祁纵说到底也只是个庶子而已,不如被他倾注了心血的二郎金贵。
于是国公爷就不骂了。
在床帐内静静躺着的祁纵什么都明白了。
但国公爷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李氏害死不管,因此他重新把祁纵带到身边去教养,李氏许是悔悟了,一改往日的情景,待祁纵越发好了起来,二郎有的,总少不了祁纵一份。
于是国公爷越发觉得自己是知道该如何平衡后院,治理家庭的。
直到那日,他看着两个孩子练完了大字,厨房照例送来点心吃,做的是二郎喜欢的枣泥山药糕,二郎这孩子从小被宠惯了,也知道以后这国公府上下都是他的,和祁纵没有关系,因此当他吃完碟子里的那两块后,就理直气壮地去要祁纵的糕点。
那阵子,大约是祁纵功课辛苦,消瘦了许多,论理该多吃点点心补补的,但国公爷觉得不是这样的,长幼有别,长子就该多照顾幼子,而从嫡庶来说,这世上难道还有庶子和嫡子抢东西的道理吗?
因此他只当没看见,低头看孩子们刚练出来的大字。
祁纵便把糕点给了二郎。
二郎欢天喜地地吃了,但因为下午多吃了两块糕点,晚上就吃不下饭了,李氏问他,二郎就老老实实地说了,还撒娇问下次可不可以多给他做点枣泥山药糕,结果李氏脸色大变,等国公爷走了后,想尽办法给二郎催吐,闹得第二天二郎上学时,嗓子彻底说不出话来。
国公爷察觉有异,终于开始正视长子近来不自然地消瘦,叫了御医来,这才诊出了毒来。
若说有脑子,李氏还算有点脑子,没用砒/霜那等剧毒,而只是用慢性毒药常年累月地害着祁纵,虽则这毒要等半年后才会毒发,但只要毒发就是个死字,再无回天之术。
何况,这毒会在半年内慢慢地伤了祁纵的身体,就像风雨侵蚀石像般,先是侵蚀出窟窿,后来便是整个石像的崩塌。
国公爷当真是气急了,好在李氏下毒的时间不算长,只有一个月,御医又是杏林高手,回去查了三天医书就配了药出来。
那药虽可清毒,但唯一样,清毒时身体会疼痛异常,体内毒素越多,就越疼。
祁纵疼得没法,又害怕真的疼起来自己会闹到自残自杀的地步,就让国公爷把自己捆起来,让自己没法动弹,可饶是如此,国公爷听到他疼得用头撞地板的声音时,还是于心不忍的。
他又想休弃李氏,这次又是二郎很坚定地站了起来,扬言:“若是父亲休了母亲,我也不要这世子之位了,我跟母亲回祖家去!”
李氏哭着喊‘我的儿啊’,与二郎抱头痛哭。
这对母子自然有底气和国公爷叫板,毕竟国公爷不好女色,唯一就纳了那么个小妾还死了,只留下了一个祁纵,其余的一子一女,都是李氏生的。
如果二郎走了,国公爷就没儿子继承爵位了。
何况,国公爷那么重视子嗣的人,怎么能让自己的血脉流落在外头?李氏还年轻,还能改嫁,如果她真的改嫁了,要让二郎叫别的男人爹,给别的男人继承香火吗?
这万万不可的,国公爷也丢不起这个脸。
就在国公爷犹犹豫豫着,既觉得不治李氏对不起国公爷的威仪,治了李氏又怕自己没了儿子时,祁纵体内的毒终于清完了。
国公爷觉得没脸见他,因此就找公务的借口避了出去,但祁纵没让他逃避太久,等自己能落地,行走自然了,就来见国公爷,开口就说他要去陇西。
国公爷张了张嘴,那满腹的话就咽了回去,过了好会儿才蹦出来一句:“陇西很远,又要上战场,太危险了。”
祁纵看得很开:“家里也很危险。”
国公爷憋了憋,道:“你母亲已经跪了很多天祠堂了,还抄了很多经书给你祈福。”
祁纵道:“有这些经书保佑,我相信到了战场上,我也可以逢凶化吉。”
国公爷:……
祁纵道:“我知道父亲为难,我不想父亲为难,所以我还是离开比较好。”
这话立刻把国公爷变扭的心态给捋顺了,他当时就对着祁纵老泪纵横,想着长子到底是长子,比二郎那个嫡子懂得老父亲的难处,也愿意为老父亲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用袖子抹着眼泪:“孩子,难为你有这样的孝心……”
他哭得太动情,没注意到祁纵眼里的嘲讽。
于是祁纵就这样带着个老仆,背着个包袱去了陇西。
这一去就是八年,与国公府的联系唯有年节时分一封淡淡的平安信,连立战功这样的大事都是皇上高兴地拍着国公爷的肩膀说:“爱卿真是给朕生了个将才”时,他才知道的。
但没关系,国公爷要脸,于是他厚着脸皮道:“祁纵这孩子,打小就不骄不馁的,做了什么事都不喜欢和家里人邀功,陛下这般夸赞他,他恐怕都要不好意思很多天。”
于是连皇上都没发现国公府的问题,还以为祁纵和家里关系尚可。
等祁纵十九岁那年,皇上要把祁纵调回京。
国公爷看出了皇上对祁纵的重视,又怜惜祁纵一人在外漂泊太久,孤苦无依,太过可怜,于是他回去和李氏说,要给祁纵说门亲事,找个女人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