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仍在那间房里,伦基奇靠窗站着;在他面前,坐着叶连娜,裹着肩巾。在邻室,英沙罗夫已经躺在棺里了。叶连娜的脸上现出恐怖,而且没有生气;两条线纹出现在她额上,双眉中间:这,给了她的呆滞的眼睛一种紧张的表情。窗台上,放着已被拆开的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来信。她要她的女儿回莫斯科来,哪怕只住一个月也好;她诉说着自己的寂寞,抱怨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她问候英沙罗夫,询问他的健康,并且恳求他不要留难他的妻子。
伦基奇是达尔马提亚人,是个水手,英沙罗夫是在祖国旅行的时候认识他的,到威尼斯来后他又找到了他。他是一个严肃、粗犷、果敢、献身于斯拉夫民族运动的人。他蔑视土耳其人,憎恨奥地利人。
“您要在威尼斯停多久?”叶连娜用意大利语问他。她的声音也正和她的面孔一样没有生气。
“一天。为了装货,为了不引起怀疑;以后,就直开萨拉。我会给我的同胞们带去一个悲痛的消息。他们很久就等待着他;他们是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
“他们是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叶连娜机械地重复说。
“您什么时候葬他?”伦基奇问。
叶连娜并不立刻回答:
“明天。”
“明天?那么,我可以留下。我想撒一撮土在他的坟上。并且,您也需要帮助。可是,最好是让他安息在斯拉夫的土地上。”
叶连娜看着伦基奇。
“船长,”她说道,“请把我跟他一道带去,请把我们带到海的那边,离开这儿。成么?”
伦基奇沉吟了一下。
“好吧,只是,很麻烦。我们会跟这儿的可咒诅的当局纠缠不清。可是,就算我们能办妥,把他安葬在那边,我又怎么送您回来呢?”
“您不用送我回来。”
“什么?那么,您住在哪儿?”
“我会给我自己找个地方;只是把我们带去,把我带去吧。”
伦基奇搔了搔后脑。
“随您的意思;可是,这全是很麻烦的。我一定想法儿,我一定试试;请您在这儿等我,我两小时后回来。”
他走了。叶连娜走到邻室,靠着墙,许久许久呆立在那里,好像已经变成了石头。接着,她屈膝跪下,但是,她不能祈祷。在她的灵魂里,她没有怨尤;她不敢质问上帝的意旨,她不敢质问他为什么不肯原宥,不肯怜悯,不肯拯救,他为什么惩罚她超过了她的罪愆(即或她是有罪)。我们每个人,只因为活着,就有罪了;任何伟大的思想家,任何伟大的人类的救星,也不能因为自身的功绩就可希望生的权利……可是,叶连娜仍然不能祈祷;她已经变成了石头一般。
当晚,一艘大型的平底船从英沙罗夫夫妇住过的旅馆开出去。船里坐着叶连娜和伦基奇,他们身旁,搁着一只长方形的匣子,上面盖着一块黑布。船走了约莫半小时,终于到达一艘抛锚在海港入口处的双桅小海船边。叶连娜和伦基奇上到海船上去;水手们把匣子搬了上来。夜半,风暴猝发,可是,在拂晓的时候,海船却已经驶出“丽多”。整天,风暴以疯狂的暴力怒吼着,鲁意德船舶公司有经验的海员们都摇着头,预测海上会出事。在威尼斯、的里雅斯特和达尔马提亚沿岸之间的亚德里亚海,是尤其危险的。
叶连娜离开威尼斯三星期后,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在莫斯科接到了下面的信:
我亲爱的妈妈和爸爸,我是跟你们永别了。你们再也不能见到我了。德米特里昨天死了。对于我,一切都完了。今天,我正伴着他的遗骸,出发到萨拉去。我要去埋葬他,至于我自己会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是,现在,除了德的祖国,我是没有别的祖国了。在那边,人们正在准备起义,战争的准备已经成熟;我要去做一个看护,我要去看护那些病人和伤兵。我不知道我将来会怎样,可是,就是在德死后,我也要忠于他的遗志,忠于他的终生事业。我已经学会了保加利亚语和塞尔维亚语。也许,我会没有力量忍受这一切——这样更好。我已经给带到了悬崖的边缘,我只有跌下去。命运并不是偶然把我们联系到一处的:谁知道呢,也许是我害了他;现在,是临到他来拖我了。我原是寻求幸福的,我所得到的,也许是——死亡。也许,这一切都是命定的;也许,这中间有着罪孽……但是,死亡是能掩盖一切,能和解一切的——不是么?请饶恕我,请宽宥我给你们造成的一切苦痛;那都不是出自我的本心。可是,我为什么要回到俄国来呢?我在俄国能做什么事?
请接受我最后的亲吻,最后的祝福,并请不要责备我。
叶
自从那时以后,大致五年过去了,再也没有关于叶连娜的消息传来。所有的书信和探询,全都徒劳;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在和约缔结以后,还亲自到威尼斯和萨拉去走了一转,也全无结果。在威尼斯,他探知了读者们所既知的事情,但是,在萨拉,关于伦基奇和他的船,却没有一个人能给他任何确切的消息。据含糊不清的传闻,几年以前,大风暴之后,岸上冲来一具棺材,里面有一个男子的尸体……可是,据另外的多少更可靠的传说,则这具棺材根本不是被海水冲来,却是被卸下来的,由一位从威尼斯来的外国太太安葬在海滨了;还有人补充说,他们后来在结集着军队的黑塞哥维那还见过这位太太;他们甚至描摹了一番她的装束,说她是从头到脚,全身黑色的。可是,尽管如此,叶连娜的踪迹却是永远地、永不复回地消逝了;谁也不知道她是否仍然活着,或是把自己隐藏在什么地方,或者,是小小的生之悲剧已经垂下了最终的幕,她的微小的生之酵已经得到最后的终结,而现在,是临到死神登场的时候了。谁知道?常有这样的事情:一个人,半夜醒来,以不自主的恐怖问着自己道:“难道我真的已经是三十……四十……五十了么?生命怎么消逝得这般快?死亡怎么来得这般近呀?”死神,是正跟个渔夫一样的:他已经把鱼打在自己的网里了,但暂时还把它留在水里:鱼仍在游着,可是网却早已套在它周围了,渔夫终会把它拖上来的——在他高兴的任何时候。
我们故事里的其他人物怎么样了呢?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还活着;自从遭了那一巨大的打击以后,她苍老多了;她的抱怨比以前少,可是悲哀却更深。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也比较老了,头发也灰白了,并且已经和奥古斯丁娜·赫里斯季安诺夫娜断绝了来往……现在,他对于所有外国的东西,全都咒诅。他家里用着一位女管家,这可是个俄国人,很漂亮,年约三十岁,穿的是绸衣裳,还戴着金戒指和金耳环。库尔纳托夫斯基,正和所有刚强性子黑头发的男人一样,是爱好金发妙颜的女子的,所以,和卓娅结了婚;她完完全全服从他,甚至在思想的时候也不敢再用德语了。别尔谢涅夫正在海德堡:他是被政府资送留学的;他到过柏林和巴黎,一点也没有浪费自己的时间;他会成为一位绝对胜任的教授的。他的两篇论文:《从刑法上所见古日耳曼法之若干特点》和《论文明问题中都市原则之意义》,均已引起了学术界的注意;所遗憾的是两篇论文的文字都不免有些累赘,而且夹杂了颇不少的外来语。舒宾在罗马;他已经整个地献身于自己的艺术,并已被视为最杰出、最有前途的新进雕塑家之一人了。严格的纯正派觉得他对古代雕塑的研究还欠功夫,而且没有“风格”,并且认为他是法兰西派;可是,英国人和美国人却多有定购他的作品的。近来,他所做的一尊《女祭酒》很引起了一番轰动;有名的财主俄国的波波什金伯爵本想用一千斯库多把它买来,可是,结果却宁肯用三千斯库多买了另一pur sang法国雕塑家所做的题为《患相思病的青年农女垂毙于春之精灵的怀中》的群像。舒宾有时还和乌瓦尔·伊万诺维奇通信,惟有这位老人,在任何方面都毫无改变。不久以前,舒宾给他写道:“您可记得,那一晚,当我们知道了可怜的叶连娜的结婚消息,当我坐在您床边跟您谈话的时候,您对我说过的话么?您可记得,那时我问您:在我们中间会有真正的人么?您回答我说:‘会有的。’哦,您拥有强大的威力的人!现在,在这里,从这地方,从我的‘最美丽的远方’,我再要一次问您:‘唔,怎么样,乌瓦尔·伊万诺维奇,会有的么?’”
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却扭着手指,愣着眼睛,把他那谜样的目光凝视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