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酝酿在东欧的风暴,终于爆发了。土耳其对俄国宣了战;诸公国的撤退期限已经满了;昔奴魄大战就在目前。英沙罗夫最近接到的信件,全都召唤他火速返回祖国。他的健康还没有复元:他咳嗽,感觉虚弱,时发低烧,可是,他却几乎整天不在家里。他的灵魂燃烧起来了;他再也不能顾及自己的病弱。他不断地在莫斯科奔走,秘密地会见各种人,整晚写信,整天不见人回来;他已经通知房东,说他不久就要离开,并且已经预先把他那些简陋的家具送给了他们。叶连娜,在她这一方面,也做着启程的准备。在一个下雨的傍晚,她正坐在自己的房里缝一些手绢的饰边,一面不自主地以沉郁的心情听着风声的怒吼。她的婢女进来了,告诉她说:她爸爸正在妈妈的寝室里,叫她立刻过那边去……“您妈哭着呢,”她对正要过去的叶连娜低声说,“您爸爸在发脾气……”
叶连娜微微耸了耸肩,就来到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寝室。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善良的妻子正斜倚在一张躺椅上,嗅着洒了香水的手巾;家主自己,则站在壁炉旁边,上衣的纽子一直扣到喉际,戴的是高而硬的领结,浆得硬挺的领子,从那神气活现的气派,可以隐隐看出一位国会演说家的雄姿来。他以演说家的姿势摆了摆手,向女儿指着一把椅子,当女儿并不明白他的手势,只是询问地瞧着他的时候,他就连头也不回,威严地说道:“我请您坐下。”(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对自己的妻子照例称您,对于女儿,却只有在非常的场合里才这么称呼的。)
叶连娜坐下来。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眼泪汪汪,擤着鼻涕。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把右手插进上衣的胸襟里。
“我叫您来,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在一阵颇长的沉默以后,他发言了,“是要跟您谈谈,或者,我们不如说,是要求您解释一下。我很不满意您,不,这样说还太婉和;您的行为令我——令我和您的母亲……您在这儿看见的您的母亲——感到痛苦和羞辱。”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沉住气,只用低音说。叶连娜默默地看了看他,又看看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她的面色苍白了。
“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时代,”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又开始说,“女儿对于自己的父母,是正眼也不敢望的;在那时代,双亲的权威可以使得不孝的女儿发抖。那种时代,不幸,是过去了;至少,有许多人以为是过去了;可是,请让我告诉您,就是如今,总也还有些法理存在,它们不许可……不许可……总之,总也还有些法理存在。我请您注意到这一点:总也还有些个法理……”
“可是,爸爸……”叶连娜刚刚要开始说。
“我请您不要打断我。让我们,在思想上,把过往回溯一下吧。我们,我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总算尽过我们的义务。我们,我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在您的教育上总算不遗余力:不惜花费,不辞操劳。您从所有这些操劳、这些花费里到底得到了什么,那是另一个问题;可是我想,我总有权利期望您……我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总有权利期望您,至少,会把我们对您,我们惟一的女儿……所灌输的,que nous vous avons inculqués,那些道德原则,视为神圣不可侵犯。我们有权利认为,无论什么新‘思潮’也不能跟那……跟那神圣的古训相抵触。可是,结果怎样呢?我现在所说的,并不是在您那种性别和年龄上所难以避免的轻率……可是,谁能料得到,您竟是忘形到了这样的地步……”
“爸爸,”叶连娜说道,“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了……”
“不,你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用极高的假嗓音喊道,他的议会演说家的丰姿,流利威严的演说辞以及低音的调子,不意之间,全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你不知道,你这下贱的丫头……”
“为了上帝的缘故,Nicolas,”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喃喃道,“Vous me faites mourir.”
“请别说que je vous fais mourir,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您简直想也想不出您马上会听到怎样的下文——顶难听的还在后头呢,我警告您!”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差不多惊呆了。
“不,”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继续说着,转向叶连娜,“你不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
“我在您面前是该受责备的……”她开始说……
“哈,到底,是有那么回事呀!”
“您是该责备我的,”叶连娜继续说,“因为我没有早一些明白告诉您……”
“可是,你可知道,”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打断她说,“我只要一个字就可以毁掉你!”
叶连娜抬起眼睛来,看着他。
“是的,小姐,是的,只要一个字!用不着那么给我瞪眼!(他把两手交叉在胸前。)我且问您,您可知道波瓦尔街附近,**胡同里的一幢房子?您可是到那儿去过?(他顿起脚来。)回答我,下贱的丫头,别想跟我遮遮掩掩的!别人,别人,下人们,小姐,desvils laquais瞧见您上那儿去过啦——上您那……”
叶连娜的脸整个地红了,眼睛开始发起光来。
“我用不着跟您遮掩什么,”她说道,“是的,我去过那房子。”
“好极啦!您听见没有,您听见没有,安娜·瓦西里耶夫娜?那么,大概,您知道是谁住在那儿吧?”
“是的,我知道的:我的丈夫……”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眼珠鼓出眼眶来了。
“你的……”
“我的丈夫,”叶连娜重复说。“我跟德米特里·尼卡诺雷奇·英沙罗夫结婚了。”
“你?……结婚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艰难地说。
“是的,妈妈……饶恕我。两星期以前我们秘密结婚的。”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倒在自己的椅子里;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倒退了两步。
“结婚了!跟那么个走江湖的、那么个黑山种结婚!贵族世家尼古拉·斯塔霍夫的女儿嫁给那么个流浪汉,那么个没有来历的东西!还不待双亲的祝福!你以为我就会轻轻放过?我就不会去告状去?我就会让你……让你们……我会把你送进修道院,把他送去服苦役,送到囚徒队里去!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请您立刻告诉她:您取消了她的继承权!”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为了上帝的缘故,”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呻吟着。
“是什么时候,是怎么做出这种事来的呀?谁给你们行的婚礼呀?在哪儿呀?怎么个结婚法呀?啊,我的上帝呀!我们的朋友们会怎样说,社会上会怎样说啊!咳,你,无耻的伪善者,做了这种好事之后,你还有脸生活在你父母的屋顶底下!你就不怕……不怕天雷劈呀?”
“爸爸,”叶连娜说道(她是从头到脚,全身颤栗着了,可是她的声音却是镇定的),“您高兴把我怎样都行,可是,您不该骂我无耻,骂我伪善。我本不想……不想早早就叫您烦恼;可是,一两天内,我也会不得不自动把所有的事情完全告诉您的,因为,我们,我的丈夫跟我,在下星期就要离开这儿。”
“离开这儿?到哪儿去?”
“到他的祖国,保加利亚去。”
“到土耳其人那儿去哪!”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喊着,就晕过去了。
叶连娜急忙跑到母亲身边。
“走开!”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怒吼着,抓住女儿的手臂,“你给我出去,不要脸的丫头!”
可是,正在这时,寝室的门开了,一张嵌着闪光的眼睛的苍白的脸,出现了;那正是舒宾。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他尽着嗓子高喊道,“奥古斯丁娜·赫里斯季安诺夫娜来啦,她叫您去呀!”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怒不可遏地转过身来,把拳头对着舒宾威吓了一通,于是,静立了一会儿之后,就急忙溜出去了。
叶连娜伏到母亲脚前,抱着她的膝盖。
乌瓦尔·伊万诺维奇正躺在自己床上。一件无领衬衫,由一颗大纽子扣在他肥胖的颈上,堆成许多松阔的褶皱搭拉在他的女人似的乳房面前,刚好露出一个杉木的大十字架和一个避邪的护身香囊。一条薄毛毯盖住他肥硕的肢体。床头柜上,一支蜡烛在一杯克瓦斯旁边暗淡地燃着,在床上,在乌瓦尔·伊万诺维奇的脚头,非常颓丧地坐着舒宾。
“是的,”他沉思地说,“她结了婚,就准备走啦。您那位侄儿,嚷着,叫着,闹得个满屋皆知;他把自己关在他妻子的寝室里,原是为了保密,可是,不只是小厮们,丫头们,就是马夫们也全听得一清二楚啦!他现在还在那儿横冲直撞,闹着,咒着,差点刷我几个耳刮子;他是在那儿发他的家长的威风啦,就像一头发了疯的狗熊;可是,他是闹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可真给毁啦,可是,女儿要走开倒比女儿结婚更叫她伤心。”
乌瓦尔·伊万诺维奇扭了扭手指。
“做母亲的,”他说道,“唔……当然……”
“您那好侄儿,”舒宾继续说道,“扬言要到大主教、总督和总长衙门去告状,可是,结局总不外女儿一走完事。谁高兴毁掉亲生的女儿呢!他汪汪地叫过一阵,自然就会把尾巴耷拉下来的。”
“他们……也没有权利,”乌瓦尔·伊万诺维奇说着,从杯子里呷了一口克瓦斯。
“是呀,是呀。可是,在莫斯科,会掀起怎样的谣言、蜚语和闲话的大波啊!她可不怕这些……况且,她原是超乎这一切之上的。她要走了——走到怎样的地方去?连想一想也可怕!走到怎样的远方,怎样的荒野啊!是怎样的未来等待着她呢?我好像就看见她,在大风雪的夜晚,零下三十度的气候里,从冷清的驿站出发。她要离开她的祖国,离开她的家人了;可是,我是了解她的心情的。她丢在背后的尽是些什么人呢?她在这儿看见的尽是些什么人呢?库尔纳托夫斯基、别尔谢涅夫和不才我之辈:这还是这一批里优秀的呢。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只有一件却是糟糕的,听说她的丈夫——鬼知道,我这舌头好像怎么也卷不出这么个字眼儿来——听说英沙罗夫吐血;那可真糟糕透啦。前不久我见过他,那面孔,可以活脱塑出个布鲁图来……您可知道布鲁图是谁吗,乌瓦尔·伊万诺维奇?”
“有什么知道不知道?总归是个人罢了。”
“一点儿也不错,是一个‘人’。是的,他有一张了不起的面孔,可是不健康,很不健康。”
“打起仗来……倒没有关系,”乌瓦尔·伊万诺维奇说。
“打起仗来,倒没有关系,一点儿也不错:您今儿说话可特别公正起来啦;可是,对于生活,那可大有关系呀!并且,您知道,她和他是想着生活在一块儿的。”
“年轻人的事情嘛,”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回答。
“对呀,年轻、光荣、勇敢的事情。死、生、斗争、败北、胜利、爱情、自由、祖国……好极啦,好极啦。仁慈的上帝呀,请您也把这些同样地赐给我们每一个人吧!这比齐颈脖埋在泥沼里,装作满不在乎,而实际上也的确满不在乎,是不大相同的呀。可是,在那里——弦是绷得紧紧的啦:要响,就响得全世界都能听见,不然,就干脆绷断吧!”
舒宾把头垂到胸前。
“是的,”长久沉默之后,他又继续说,“英沙罗夫是配得上她的。可是,这是多么荒诞无稽呀!谁也配不上她。英沙罗夫……英沙罗夫……干吗来这么一套虚伪的自谦呢?是的,我们承认,他是个好青年,他站稳了自己的脚步,虽然直到目前,他也不见得比我们这班可怜的罪人们多做出一些什么事来;况且,难道说,我们就真是那种百无一用的废物么?比方,就说我吧,乌瓦尔·伊万诺维奇,难道我就是那种废物?难道上帝在各方面对我都是这么吝啬?难道上帝就没有赋予我任何能力、任何才能?谁知道,也许,在时间的进程里,帕维尔·舒宾的名字有一天也将成为光荣的名字吧?您瞧,那儿,在您的桌上搁着一枚铜币。谁知道,有一天,也许,一百年之后,那枚铜币也许会成为那些感恩的后代为纪念帕维尔·舒宾而立的铜像的一部分呢?”
乌瓦尔·伊万诺维奇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注视了好一会已经兴奋起来的艺术家。
“那还远着呢,”他终于说,照例扭了扭手指;“我们原是说着别人,可是你……你瞧……倒把自己扯进去了。”
“哦,俄罗斯国土的伟大的哲人!”舒宾叫道,“您的每一个字都有着纯金般的重量,铜像,不该给我,却该给您建立呀,我自己就来担任这个工程。哪,就照您现在躺着的这样子,就照着这个姿势,这叫人不明白主题到底是什么——是懒惰呢,或者是力量——我就把您这样塑出来。您是照准我的自私心和虚荣心作了一个公平的抨击了!是的!是的!谈自己是没有用的,吹牛是没有用的。在我们中间,还没有一个人;任凭您朝哪儿看去,都找不出一个真正的人来。到处——不是小气鬼,就是胡混混,不是小哈姆雷特,就是自我陶醉的英雄,或者,就是地底下的黑暗和混沌,不然,就是懒惰的空谈家,和木头木脑的鼓槌!也还有像这样的人呢:他们可耻地不厌其烦地研究着自己,永远感觉着自己的情感的悸动,不断给自己报告道:‘这,是我所感的哪;这,是我所想的哪。’多么有用的、聪明的事业!不!如果我们中间真有什么像样的人,那么,那个年轻的姑娘,那个敏感的灵魂,也就不至于把我们扔在脑后,不至于从我们这儿鱼一样地溜到水里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乌瓦尔·伊万诺维奇?我们的时代什么时候才能来?在我们中间,什么时候才能有人呢?”
“给我们一些时间,”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回答道,“自然会有。”
“会有?哦,你俄罗斯的土壤!哦,你拥有强大威力的人!可是你说:会有?您瞧——我会把您的话记录下来的!可是,您为什么吹灭了蜡烛呢?”
“我要睡了。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