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宾回到自己房里,翻开了一本书。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侍仆却鬼鬼祟祟地溜进他房里来,递给他一张摺成三角形的短简,上面盖有颇为堂皇的带徽章的印章。“我希望您,”短简上面写道,“作为一个诚实的人,对于今早所谈的那张支票,连一字也不要提起。足下深知道我的处境和我的规矩,且款数甚微,殊不足道,此外,也有他种原因;总之,若干家庭秘密是必须加以尊重的,而家庭内部的和睦尤为神圣不可侵犯,只有那种êtres sans coeur才能安心将其排斥,但我实无理由把足下也算在此类人之列。(阅后原简掷还。)——尼·斯·”
舒宾拿起铅笔,在信后画了几个字:“请放心——我是个正派人,不会揭人隐私!”于是把短简给回了仆人,再把书本拿起。可是,不久之后,书本却从他的手里溜下来了。他望了望赤红的晚霞和两株离群耸立的青松,于是悠然想道:“在白天,松树是青苍的,可是,在晚间,它们却是何等巍然翠绿!”——想着,就来到了花园,暗自希冀着也许可以在这里碰见叶连娜。他果然没有失望。在他前面,灌木丛中的径路上面,她的衣衫正飘动着。他尾追着她,而当和她并齐的时候,他就说道:
“别望我这边,我可够不上您的青睐。”
她瞟了他一眼,倏然一笑,继续走向花园深处。舒宾跟随着她。
“我请您别望我,”他开始道,“可是我又跟您讲话:天大的矛盾!可是,有什么关系?我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这也不是第一回。我刚刚想起来,我还没好好儿地跟您道歉呢,为了昨儿我的愚蠢的行为。您生我的气了吗,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
她突然立定,可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不是因为她真的生了气,只是因为她的思想是在遥远的地方。
“不,”她终于说道,“我一点儿也不生气。”
舒宾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多么入神……又是多么冷淡的脸儿呀!”他喃喃地说。“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他继续说着,提高了声音,“让我告诉您一段小小的故事吧。我有个朋友,我那朋友自己也有个朋友。我那朋友的朋友本来倒是个规矩人,可是,后来却喝上了酒。那么,有一天大清早,我的朋友在街上恰好碰上了他的朋友(请注意,那时候他们俩早就绝交啦),碰头啦,却发现他的朋友喝醉啦。我那朋友呢,于是乎转身就走。可是他那朋友却偏偏赶上前去,说道:‘您要是干脆不理我,我反而不恼;可是,您干吗转身就跑呢?也许,我是活该这样倒霉吧?愿我的白骨安宁!’”
舒宾忽然住了口。
“就是这吗?”叶连娜问。
“就是这。”
“我可不明白您的意思。您暗示的什么呢?您可不是刚刚还要我别望您?”
“是的,可是现在,我是跟您说,转身就跑该叫人多难受啊。”
“难道我是……”叶连娜开始说。
“难道您不是?”
叶连娜的脸微微红了,于是,把手伸给了舒宾。他把它紧紧地握着。
“您好像认定了我有什么恶意似的,”叶连娜说,“其实您的猜疑是不公平的。我甚至想也没有想到要回避您。”
“就算是那样吧,就算是那样吧。可是,您总得承认,在这一瞬间,您实在有千万种思想藏在心里,可是,一种也不想对我说。怎么样?我可是说得正对?”
“也许对吧。”
“可是,为什么不能跟我谈谈呢?为什么呢?”
“我想的什么,我自己都不清楚。”
“那么,就更应该和别人谈谈,”舒宾插嘴说。“可是,还是让我告诉您真的为了什么吧。您就瞧我不起。”
“我?”
“是的,您。您想象着,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带半分儿戏,因为我是个艺术家;您想象着,我不独什么事都不能做——这一点,也许您想得正对吧——甚至连一点儿真的、深的感情都没有;您甚至想着连我的眼泪也不会是真心的,我不过是个话匣子、造谣专家而已——所有这些,都不过因为我是个艺术家。啊,这么说起来,我们这班艺术家们,该是多么不幸的、天杀的倒霉鬼啊!譬如说,您,我敢打赌,您就甚至不相信我的忏悔。”
“不,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我相信您的忏悔,我也相信您的眼泪。可是,照我看,甚至您的忏悔,也只是您自己跟自己闹着玩儿的,还有您的眼泪,也是。”
舒宾战栗了一下。
“唔,我看这就是像医生们所说的:不治之症,casus incu-rabilis。我只能低头,屈服。可是同时,啊,上帝呀,难道说,有这样一个高贵的灵魂生活在我的身边,我当真还能永远只是自己跟自己闹着玩儿么?这难道会是真的么?我也知道谁也不会看得透那个高贵的灵魂,谁也不会了解它为什么忧,为什么喜,它是怎样在骚动,它有些什么愿望,它是往哪儿去……告诉我,”他沉默了片刻之后,又问道:“您是永远不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会爱上一个艺术家的么?”
叶连娜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
“我想我不会的,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不会。”
“这就是我要证明的,”舒宾说着,带着一种滑稽的沮丧。“那么,我看我还是不要妨碍了您的孤寂的漫步吧。要是一位大学教授,他就会问您:‘根据什么论点,您说不会?’可是,我不是教授,依您的意见,我不过是个小孩子;可是,记着,就是对小孩子,也不能转身就跑啊。再见!愿我的白骨安宁!”
叶连娜本想留住他,可是,想了一想,也说道:
“再见。”
舒宾走出了前院。在离开斯塔霍夫家的别墅不远的地方,他碰到了别尔谢涅夫。他正匆匆地走着,低着头,帽子推在脑后。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舒宾喊道。
他停了下来。
“走吧,走吧,”舒宾继续喊道,“我不过是叫叫,并不想留下你——你一直往花园里溜吧,——叶连娜正在那儿。我看,她正等着你……总之,是在等一个人吧……你可知道这句话的力量吗:她正在等着!好兄弟,你可知道这种惊人的奇事?你想想,我跟她在一幢房子里已经同住了两年了,一直在爱着她,可是,只在刚才,只在一分钟以前,我这才——不是了解了她——而是真的看清了她啦。我看清了她,那么,我就只有愕然撒手了。别那么望着我,我求你,别跟我装出那种瞧不起人的假笑,那跟你的老成持重的丰姿是不相称的。啊,我明白啦,也许,你是想向我提起安奴什卡吗?这又算什么?我并不否认。像我这样的可怜虫,当然只好去配安奴什卡们呀。安奴什卡们万岁!卓娅们万岁!甚至于奥古斯丁娜·赫里斯季安诺夫娜们,也万岁!你这是到叶连娜那儿去吧,我可要到……你以为是到安奴什卡那儿去?不呢,我的老兄,比那还糟:我到奇库拉索夫公爵那儿去。他是喀山鞑靼人里的米岑纳特、沃尔金一流的人物。你可看见这请帖,这些字母:R.S.V.P.?就是在乡下,我也不得安宁!Addio。”
别尔谢涅夫默默地听着舒宾唠叨,一言不发,好像有点儿替他害羞的样子,随后,他进了斯塔霍夫家别墅的前院。而舒宾,则果真到奇库拉索夫公爵那儿去了,而且对着公爵以最亲切的态度说了些极放肆的挖苦的话。那位喀山鞑靼人里的米岑纳特哈哈大笑了,米岑纳特的客人们也都笑了,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感觉愉快,而一当散场之后,人人都大发脾气。同样,我们可以看见:在涅瓦大街,如果有两位似曾相识的老爷碰了面,陡然之间,两人就都露露牙齿,挤挤眼睛,皱皱鼻头,鼓鼓腮巴,做出要笑的样子,可是,一经互相走过之后,各人马上又恢复了原先的冷漠的、或者阴郁的、多半则是像痔疮发作了似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