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戒严令 第一节

好冷。

孝史醒来的时候,最初感觉到的就是这件事。脚尖完全是冰冷的。

脑袋清醒无比。本以为绝对睡不着的,但看样子,自己似乎睡了一会儿。孝史翻身仰躺,换成把手伸向平田的的姿势。八成是因为垫被太薄,背好痛,脖子也僵掉了。

他一面起身,一面吐气,吐出来的呼吸冻成了白色。抬头一看,采光窗的颜色仿佛是结了一层薄冰又罩着一片蒙胧雾气。

自己睡了多久呢?脑袋有点模糊不清。

睡了一个晚上,这一切没有变成梦境。这里是蒲生宪之的府邸,“现在”是昭和十一年二月的——已经过了一天,所以是二十七日。

孝史从床里滑出来。一起床,寒意更是袭上全身。他用手掌摩擦手臂和大腿,在四周踱步了一会儿。平田完全没有被吵醒的样子,静静地睡着。

火盆里的火已经熄灭,完全冷掉了。白色的灰烬让人看了更加寒冷。得去要火才行——这里可不是一按开关,暖气就会启动的。

他俯视着头端正地摆在枕头上,无力地躺在棉被底下的平田。不晓得是不是孝史多心,平田比身体好的时候,看起来小了一圈。就像昨天孝史那样,他身上穿着代替睡衣的浴衣。

孝史就这样出了房间。感觉好冷。他往厕所走去,半地下的走廊尽头,有个应该是下人用的、和墙壁同样是灰色的洗脸台。他在那里洗了脸。两根牙刷竖在圆罐子里头。是阿蕗跟千惠的吧。罐子旁边有个装着白色粉末的有盖罐子,散发出“去污粉”的味道。是洁牙粉。孝史用指腹沾取那些粉,做做刷牙的样子将就将就。洗脸没有热水,冰得臼齿都痛了起来。双手都冻红了。

墙上的毛巾挂勾上,挂着布手巾。他借用了。手巾很薄,冻结了似地硬梆梆的。

正面的墙壁上,钉着一个没有框架、露出镜边的镜子。往里面一看,自己苍白的脸就在那里。他摸摸下巴。刺刺的。不过幸亏胡须量少是尾崎家的遗传,暂时丢着不管也不打紧。

镜子很明亮。因为没有半点热气,这是理所当然的。唉,连平河町第一饭店都有热水哩。

可是这段期间,在这里没热水才是常态。拜冷得快要结冰的水之赐,头脑好像清醒了。

在理所当然的日常中进行的早晨习惯。不管置身于什么状况,人还是会做这些动作……想着想着,孝史觉得有点好笑。总觉得好像丧礼的早晨。说到孝史知道的丧礼,只有五年前祖父过世的时候,他觉得那时候的感觉,与现在非常相像。

对了,同一个屋檐下放着亡骸这一点也很相似。这个地方,躺着蒲生宪之的遗骸——

这么一想,昨天整天发生的事,突然一口气带着活生生的现实感苏醒过来。昨晚睡觉的时候,有人拔掉孝史内心的栓子,抽走里头所有的东西。孝史醒来后,那些被抽走的东西,又沿着看不见的管子灌注进来——就是这种感觉。仿佛热水越来越满的浴缸,孝史的角色也越来越明确。

是谁杀了蒲生宪之大将,从现场拿走手枪?而且是无声无息地出现,无声无息地消失。

进入梦乡的前一秒,他想到这种事只有一个人办得到,那就是平田。从现代穿越时空,射杀大将之后,再带着手枪穿越时空回到现代。对他而言,这是易如反掌的事。

如今,经过一晚重新思考后——

如果是平田的话,那动机是什么?他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像鬼魂一样消失、又出现,只有平田才办得到。如果推定他就是犯人,这部分的疑问就解决了。但是,平田知道蒲生大将会在二月二十六日自决。这个历史上的事实,是他理解的知识。所以,如果他憎恨大将且图谋杀害大将,就应该明白没有必要非得选在二月二十六日当天,特地铤而走险下手才对。因为就算放着不管,大将也会自决。他明明知道的。

没有人会笨到去杀害一个明知道会自杀的人。

孝史对着自己镜中的脸嗤笑。果然,只靠一时的想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笑着笑着,却突然收起了笑容。

没有人会笨到去杀害一个即将自杀的人——不对,真的没有吗?真的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吗?

在孝史生活的“现代”,确实是难以想象。非常难以想象。若问为什么,因为“现代”已经没有“自决”这个概念了。

就算有“自杀”,也没有“自决”。

但是,蒲生大将并非“自杀”,而是进行了“自决”。因为他是昭和时代的军人。

大将忧虑军方的现状,担心国家的未来,但是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随心所欲地使唤,完全使不上力。他向周围陈述意见,不仅得不到理解,反而招致反感,甚至遭受近似恐怖行动的鲁莽攻击。悲愤填膺的蒲生大将欲以自身的死向陆军中枢死谏。为此,他写下了长篇遗书。

但是,就在他即将赴死的前一刻,对他怀有某些宿怨的人出现,说:我不允许你用“自决”这种名誉的方式死去,我要把你的死,变成单纯的杀人事件,留在世人的记忆中,我要制造出你是被杀害的历史事实——

如果那个人是这么宣誓?然后付诸实行的话呢?

孝史双手撑在洗脸台的边缘,整个身体都僵硬了。

有可能。就算没有人会笨到去杀害即将“自杀”的人,但抢先一步杀害即将“自决”的人,在某种情况下这么做也绝不奇怪。而“蒲生大将遇害”事件正是发生在这种情况下。

平田从平河町第一饭店的逃生梯穿越时空的时候,杀害了蒲生大将。他杀了大将,然后带走手枪,让众人明了这并非“自决”。这次他以下人的身分再次来到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早晨的蒲生邸——是为了置身于蒲生邸内,仔细目击自己设计的蒲生大将杀人事件发生,以及它被当做历史上的事实记录下来的过程。

若站在这个假设之上,身为“现代人”的平田为何要特地来到战前的这个时代的谜团也随之解开。昨天,他只觉得平田竟然会特地选择来到这个时代,真是疯狂,但或许这已经不是疯狂不疯狂的问题了。

孝史发起抖来,摩擦自己的手臂。他开始害怕起自己所想的事。

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么平田这个人对于蒲生宪之大将,必定怀抱着相当深刻且狠毒的恶意。阻止他“自决”,再刻意以让人发觉这是杀人事件的形式加以杀害,这等于杀了大将两次。因为在杀害大将肉体的同时,也抹杀了他的遗志。

是这样的吗?是平田吗?是他干的吗?如果是他,如此对待蒲生大将的理由何在?

对着镜子自问自答,镜中的孝史也只是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简直就像对着影子说话的孤单小孩。

孝史摇了一下头,离开镜子前。就算没完没了地想这些也没用。等一下再直接当面问平田吧。如果他恢复到能够深谈的状态,应该也会回答孝史的疑惑吧。非要他回答不可!

而且,用不着焦急。时间多得是。在平田复原之前,孝史无法离开这里。不,倒不如说在确定眼前发生的种种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实真相,并找到方法将阿蕗从未来的悲惨死状中拯救出来前,他丝毫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折回走廊,分别对阿蕗和千惠的房间小声招呼后,打开门来,果然没猜错,两个人都不在。可能已经起床到楼上工作了吧。这么说来,现在几点了?

孝史爬上楼梯,来到放烫衣架的房间——也算是通路。右手边的厨房传来话声。是阿蕗的声音。

孝史原本要往那边走,却停下脚步,竖起耳朵。起居室那里没有任何声响与气息。蒲生家的人都还在睡吧。

在府邸内走一走吧——孝史灵机一动。昨天一整天都被牵着鼻子走。也没有机会知道府邸内部的情形,完全就是摸索的状态。在今天一天开始前,要是能先掌握这家里的情形,心里也会踏实一些吧。

他走上起居间。没有人在。大桌子上收拾得很干净,只有一个玻璃制的烟灰缸孤伶伶地摆在上头。

窗边的杂物柜上有一个箱型的收音机、摆饰柜、正面的壁炉、壁炉台上有几张框起来的相片。

孝史走近壁炉台。照片全都是黑白的,共有三张。每张褪成了不同色调的暗褐色。

其中一张似乎是年轻时候的蒲生宪之夫妇。身穿军服的蒲生宪之——没错,是宪之。相貌虽然酷似贵之,但是眼睛部分不一样。身高似乎也是贵之比较高。

蒲生夫人穿着和服,结着发髻。那张脸简直和珠子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孝史忍不住仔细端详起来。经常听人说男孩子像母亲,女孩子像父亲。在蒲生家似乎是相反的。

蒲生夫人坐在古典的靠背椅上,蒲生宪之站在旁边。从两个人的年龄来看,应该是结婚纪念照吧。

鞠惠对于这个地方摆饰着这种照片,不知作何感想?孝史心想。她在这个屋子里的立场岌岌可危,她似乎隐瞒着什么,也有许多令人不解的地方。唯一清楚的,是蒲生嘉隆是她幕后的黑手,而鞠惠被他巧言哄骗、利用的可能性很高。

蒲生大将应该十分了解她和她背后的嘉隆正图谋不轨。但是他却只对贵之说“暂时忍耐吧”“那个女的不久就会离开了”,完全没有采取其他任何对策。这不是件非常奇怪的事吗?

——难道,大将被嘉隆抓住了什么把柄?

因此尽管无可奈何,也只能任他们摆布?那样的话,嘉隆杀害大将的嫌疑就更加薄弱了。因为被抓住把柄的人可能杀害抓住把柄的一方,但相反的可能性却非常渺小。

——果然还是平田杀了大将吗?

思路又回到了这里。

夫妇照片的旁边,摆饰着两个约明信片大小的相框,里面分别是盛装打扮的男孩与女孩的照片。是贵之和珠子吧。好像是节庆时候的相片。是七五三吗……?年幼的珠子看起来就像日本娃娃。

起居室的壁炉还没有生火。所谓的取暖道具,要是没有生火或打开电源,反倒会让人感觉格外寒冷。壁炉也是如此。孝史拿起立在一旁沉甸甸的拨火棒,寒意直窜上背脊。

孝史走出起居室。正面玄关的厅堂寂静无声。仿佛冻结的户外光线,从门扉两旁的采光装饰窗射进来,冷冷地照亮地板。

孝史张望了一圈。他发现昨天慌慌张张地跑上跑下的楼梯底下,有个电话间。那是个大小就像公共电话亭一样的空间。不过高度有些不足。漫不经心地走进里面的话,头一定会撞到门框吧。

电话机放在正面墙壁的架子上。相当于使用电话卡的公共电话大小,机身是黑色的。右侧附了一个像把手的东西,而喇叭状的——应该是话筒吧——器具则摆在电话机上方。那个器具以黑色的电线和本体相连。

即使回到过去时代,电话还是电话。就算是孝史,也不会以为这是洗衣机。不过乍看之下,他无法分辨这个电话还能不能用。昨天贵之说“我把线剪掉了”,是真的吗?

孝史拿起话筒放到耳边。没有任何声音。不过,或许本来就需要另外再做些什么动作,才会发出那种“嘟……”的声响,因此他无法判断。

孝史在狭窄的电话间里弯下身子寻找贵之“剪断”的电话线。他也想,或许自己能够修好它。

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明白了。断掉的是位于电话机本体里侧的最主要的线。一条以布包裹的粗线。

(这没办法吧……)

如果有备用的电线,或许还能够设法,但怎么可能会这么刚好。电线本身也不是用插头和本体连接在一起,而是延伸到被机壳覆盖的本体里面。孝史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过这样一来,就知道电话是真的断了。在尽是暧昧不明的状况下,就算只有这么一项,能够确认有人说的是事实的话,心情就感到舒爽了一些。

离开狭窄的电话间,回到玄关厅堂。还没有任何人下来。门厅里面的右手边,还有一道门。孝史快步往那里走去。

这扇门的后面也没有任何谜团。里头是豪华的化妆室。银框的大镜子、洗脸台上形状独特的银制水龙头,更里面是厕所。

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厕所是冲水式的。

不过这本来就是栋洋房,对于有冲水式厕所感到惊讶,或许反倒是大惊小怪了。但是,想想它与半地下的佣人房间之间的差距,孝史还是忍不住哑然失声。本来就差这么多吗?

然后,他突然想起昨天珠子告诉他,蒲生大将封住后门的事。

就算是孝史,也知道“茅坑”式的是什么样的厕所。必须请人来捞粪才行,而且绝对需要。

他不晓得这个时代是水肥车还是手拉车,不过那一类的设备,要是没有后门的话,到底要从哪里进来?

从正门进来,通过庭院,穿过建筑物旁边,绕到厨房的小门。在如此高级的宅邸看到如此光景,是多么古怪好笑啊。大将因为与邻家的纠纷而封住后门时,难道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吗?珠子虽然说是“思想上的对立”,但乍见高尚的对立,却影响到了日常的琐碎小事。

孝史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在做什么?”

听到声音,孝史吃惊地回头。珠子站在背后。

今早的珠子穿着洋装。她穿着接近黑色的深灰色套装,布料的毛看起来又长又温暖。底下是长裙,上衣是短的。整体的剪裁颇为宽松,对她而言或许是家居服,但应该不是什么便宜货。

孝史想起妹妹在今年初的大拍卖买的衣服。人家说流行是会循环的,果真没错!同时,他也觉得这身套装的色调很能够衬托出珠子白皙的脸。昨天虽然他也有这种感觉,但那时突然停下动作,静止下来的珠子更是美丽极了。

“早、早安。”孝史说。

珠子默默地,目不转睛地看看孝史。孝史觉得尴尬,接着说出突然浮现脑海的想法。

“今天不是穿和服呢。很适合你。”

“黑的我只有这一件。”珠子杵在原地,低声地说。

原来她打算以那身穿着做为丧服的打扮。我也真是糊涂——孝史想。

“听说你不是哥哥的朋友?”

珠子纳闷地说。语调并不冷淡,只是率直地表现吃惊。孝史点点头。

“嗯,是的。昨天没有机会说明这些……”

“听说你是平田的外甥?躲在我们家。”

“是的。你是听少爷说的吗?”

珠子一脸恍惚,点了点头。睡意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

“哥哥和很多朋友来往,所以我觉得有你这样的朋友也不奇怪,结果不是呢。”

昨天葛城医生说的话忽地掠过孝史的脑海。

(因为贵之自诩是民众的支持者。)

“和我这种劳工阶级的人?”

珠子没有回答。但也不是一副说溜了嘴的表情。她转动睡眼惺忪的眼睛,说:“请你让开,我想洗脸。还有,去把起居室壁炉的火给生了。爸爸房间的也是。而且你也得去铲雪才行不是吗?”

突然间,她变成一副指使下人的态度。说她现实的确是现实。孝史退到一旁,让珠子进去。她来到洗脸台前,打开一旁的柜子,从里头取出淡粉红色的漂亮肥皂。应该是洗脸用的吧。她用冷水搓出泡沫,香料的气味飘到孝史所在的地方。

珠子好像已经不想理睬他了。孝史离开洗手间。回到厅堂时,正好碰到贵之走下楼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

贵之劈头就这么问。经过一晚,他疲累的神色看起来减少了几分。然而眼神却变得比昨天更阴沉。应该是没做什么好梦吧。

“我在看电话能不能修好。”孝史情急之下说了谎。“接下来要去帮起居室跟老爷房间的壁炉生火。”

贵之绷着一张脸,往孝史刚让出来的洗手间走去。

“小姐正在使用。”孝史说完,朝起居室的门走去。

什么老爷、小姐,这种话从嘴里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好笑。但是,暂时就算只有形式上也好,似乎也只能仅守下人的分际了。

穿过起居室,进入厨房,阿蕗跟千惠正为了准备早餐忙得不可开交。一个瓦斯炉上正煮着一大壶的开水,旁边的瓦斯炉则摆着铁锅,千惠正用木杓子搅拌着。看起来像粥。香味诱人食欲。

两名女佣以节制的声音向孝史道早安。阿蕗从绑起来的和服袖子里露出白皙的手臂。鼻头浮出一层薄薄的汗水。昨天和今天阿蕗和千惠都给人同样的印象。

孝史也回应招呼。又感觉(好像丧礼的早上)。即使死了一个人,活着的人还是要吃早餐。也得有人准备早餐。

“小姐吩咐我去生壁炉的火。我去拿柴薪。”

听到孝史这么说,正把烫过调味过的青菜盛到小钵中的阿蕗担心地问:“你可以吗?”

“只是生火而已,总有办法的。我去拿柴薪。”

“一开始先烧放在那边的旧报纸。跟火柴放在一起。”

阿蕗指着厨房角落的架子说。

“柴薪可能会受潮,烧不太起来。一开始要先用细小的引柴烧唷!”

“了解。”

孝史穿上放在后门的绑带长统鞋,提着昨天平田用的水桶走出庭院。现在雪已经停了,但是整片天空都被云层覆盖,地面一片雪白。昨晚可能又下了相当多的雪。到处形成了巨大的雪堆,半地下的窗子都被雪埋没了。四周鸦雀无声,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孝史沿着围墙和篱笆走着,仔细检查附近。他想,若是过去真有后门的话,现在应该也一看就知道;然而在被雪覆盖、四处冻结的状态下,实在看不出什么来。他在柴房装满一整桶木柴后,吐着白色的呼吸回到厨房。

“有什么事就吩咐我,不要客气。”

他一面走向起居室,一面对阿蕗说。

“在舅舅痊愈前,我会在这里代替他工作的。至少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不是学鞠惠,不过这么一来倒是有了在这个屋子落脚并行动的名目了。

“孝史……”

“等一下我也会去铲雪。不过葛城医生说还是让舅舅住院比较好。所以,我想我可能会陪医生一起到医院去。”

“又要外出了吗?”

“对。不要紧的。昨天也平安无事啊。”

千惠说了:“你有住院的钱吗?”

呃——孝史愣了一下。他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件事。千惠有相当务实的一面。所以说,不可以轻视老年人。

“我会跟医生商量看看。”

“与其跟医生商量,拜托贵之少爷或许比较好。”阿蕗说。

她不管什么事都依赖贵之。这让孝史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总会有办法的。请不用担心。”

阿蕗在配膳台上,开始将小钵和饭碗、筷子排放到几个托盘上。

“那是早餐吧?”

“是的。”

有两人份的膳食特别分开放到别的托盘上。

“那边分出来的是谁的份?”

“是太太和嘉隆先生的份。”

“他们在自己的房间吃饭吗?个别吃?”

“贵之少爷说,这样应该比较妥当。”

“这样啊。那我拿到楼上去好了。”

好机会。去探探鞠惠和嘉隆的情况。今早的他们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阿蕗你们都叫鞠惠‘太太’吧。”

阿蕗默默地瞄了千惠一眼。

“是啊。”千惠答道。

“我也得这么称呼吗?听贵之少爷说,她不是太太,什么也不是。只是莫名其妙乱摆架子的女人罢了。就算她命令你们叫她太太,也不必听从啊。”

“不能这样。”千惠截钉截铁地说。“不能引起无谓的风波。”

“啰嗦的是那个叫嘉隆的人吧?蒲生大将什么都没说吗?鞠惠究竟是什么样的立场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和我们无关的事。”

千惠断然说道。老婆婆的脸上浮现出劝我“最好不要多管闲事”的表情。

“这里的每一位,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主人。你如果打算代替平田工作的话,就记住这点。”

没办法。孝史乖乖地回答:“我知道了。”阿蕗已经懒得看他。她提着水桶走出厨房。

进入无人的起居室后,孝史笔直地走向壁炉。完全冰冷的灰烬上头,躺着烧剩、变得漆黑的柴薪。他把围在壁炉前像栅栏的东西拿开,蹲下去揉起报纸。

透过烟囱,虽然非常微弱,孝史感觉到外面的空气吹了进来。接着这个感觉让他忽然想到某件事。

(这个壁炉——?)

他想起来了。平田时空跳跃失败,掉到昭和二十年五月的空袭当中的事。

那个时候,蒲生邸正熊熊燃烧。红砖瓦盖的洋房,从内侧冒出火焰。而阿蕗就这样被烧死了。他忘不了。忘不了她烧得焦黑的手,伸向孝史的那一幕。

孝史打了个哆嗦。他止住颤抖,开始思索;那个时候,蒲生邸为何会烧起来?那不是从其他地方延烧过来的烧法。看起来像是屋子里面有起火物,而它引发了大火。

(烟囱吗?)

突然灵光乍现。

对了,会不会是空袭的炸弹,掉进这个烟囱里面了?记得平田说是燃烧弹。这种炸弹里面装了油,与其说是爆炸,更类似引发火灾。会不会是从烟囱掉进了起居室?

孝史把装了柴薪的桶子挪到一边,把头伸进壁炉里面。他扭着脖子往上望。后颈和背部痛了起来。即使如此,他还是爬也似地把身体塞进壁炉里,使劲扭曲上半身,抬头看见了烟囱内壁。接着一个不稳,孝史赶紧用单手撑住身体。当他更努力地伸长脖子的时候,头顶碰到了东西。

孝史吃了一惊,先缩了下去。烟囱里有间壁?

再一次。这次从一开始就摆出接近仰望的姿势,屁股一边向后退,再钻进去。身体比刚才更轻松地进入了壁炉里。

他仰望头上。

唉呀,真是大惊小怪。上面张着一片铁丝网。凝目细看,隐约可以看见沾满了煤灰的网目。

在更高的地方,四方形的烟囱口是打开的。灰色的天空被切成了一小块,看起来孤伶伶的。孝史把手往上伸。手指一下子就碰到铁丝网。网目很细,摸起来感觉相当坚固。但是——咦,奇怪,破掉了吗?

“好痛!”

孝史慌忙缩回手来。右手的食指指腹渗出红色的血珠。

他咂了咂嘴,再一次谨惯地伸出手去。他慢慢地沿着铁丝网摸去。果然没错。近处开了一个大洞。虽然很黑,眼睛看不清楚,不过那个洞应该直径约有二十公分。破掉的铁丝网尖刺朝底下——也就是朝着壁炉这里——突出,照这样来看,应该是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掉落,撞破了铁丝网。

这个铁丝网本来应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装设的吧。有什么东西——人吗?鸟吗?——掉进烟囱的话,可以在这里被拦截住。

原来如此,就是这个啊。孝史一边继续摸索,点了点头。虽然是小地方,但一股强烈的胜利感涌上心头。好,我来修理它。只要修好它,至少阿蕗就不会死在昭和二十年的空袭里了。一定是这样的。能够这么快就找到,太好了。

此时孝史触摸铁丝网的手,感觉到小小的重量。有种坚硬的触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铁丝网上。

孝史费劲地变换姿势,尝试想更清楚地看到铁丝网。狭窄的壁炉里无法自由行动,而且只要稍微一动,煤灰便四散下来,飞进眼睛里。

他的手胡乱动着,结果手腕前面部分套进了铁丝网的洞里。不晓得哪里被勾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划过。指尖碰到了刚才摸到的坚硬物体。孝史抓住了它。

有种金属的触感。孝史一惊,停下动作。

——不会吧?

他慢慢放下右手,捧到眼前。他握紧手中抓住的东西,感觉心脏怦怦跳个不停。这难道是——不,可是形状——不过听说很小——

孝吏望向手中的东西。好像是金属制的,四四方方、像扁平盒子般的东西。上头沾满了煤灰,黑漆漆的,壁炉的热气使盒子边缘扭曲变形。

孝史呼地一声,吁了口气。

不是手枪。刚才摸到的时候,还以为就是手枪,结果并不是。但这是什么东西呢?

他用手摩擦平坦的部分,煤灰一点一点地被抹掉了。上面似乎雕刻着花纹。盒子的边缘有金属扣子,用指甲一扳,盒子便“啪”地打开了。

漆黑的灰烬有一些跑了进去。越来越搞不懂了。这是用来干嘛的?

孝史阖上盒子,暂时把它塞进裤袋里。他费了一番工夫生起壁炉的火,此时阿蕗捧着托盘来到起居室,一看到孝史的脸就笑了出来。

“哎呀,简直就像清烟囱的工人。”

孝史慌忙用手擦脸。阿蕗笑得更厉害了。他望向双手,全黑的。

“那样不行啦,变得更黑了。”

“不要那样笑啦。”

孝史回嘴,自己也笑了出来。他很高兴看到阿蕗的笑脸。

“去洗把脸吧。老爷房间的壁炉我去生火就是了。”

“这样做好像比较好——啊,对了。”

孝史站起来,从裤袋里取出刚才找到的扁平盒子,走近阿蕗。阿蕗在桌子上摆放早餐的盘子和小钵,看到孝史手里的东西,停下动作。

“我在壁炉里面找到这个。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孝史说明发现它的经过,递出小盒子。

“小心,拿角落的地方比较好。手会弄脏的。”

阿蕗用指尖抵着接下那个东西。她看看正面,又看看反面,想要打开盖子,被孝史阻止了。

“里面只有黑压压的灰而已。”

阿蕗目不转睛地盯着刻在小盒子表面的花纹。

“这是什么东西?”

“香烟盒。是装纸烟的盒子。”阿蕗回答。“你不知道吗?”

“香烟盒?”

他重复道,“哦,原来如此”地想通了。是香烟盒。在孝史的时代,会特地把香烟从包装里取出,换装到香烟盒里带着走的,只有相当讲究的人,或是怪人而已。不然就是为了控制烟量,限定自己一天只能抽几根的人吧。

“你不觉得掉在那里很奇怪吗?是谁的呢?”

阿蕗沉默了。从她缄默不语的样子来看,孝史感觉事有蹊跷。

“你知道这是谁的吧?阿蕗。”

阿蕗用手指抚摸香烟盒表面的花纹。结果,她的手也变黑了。

“是谁的?”孝史追问。

阿蕗轻声叹了一口气。

“这也不是什么非隐瞒不可的事。”

“嗯,那样的话就告诉我呀。有什么关系?”

阿蕗生气地瞥了一眼孝史。“你就爱到处追究这屋子里头的事。”

“我没有啊。”

“不,明明就有。”

“那,我不会再追究了,告诉我嘛。”

阿蕗望向孝史。孝史一脸正经。

“是黑井的。”阿蕗小声说。

“黑井?在平田——不,在舅舅之前,在这里工作的男工?那种人会带着雪茄盒吗?”

“她不是男工。是女的。”

孝史一愣。“真的?”

这么说来,关于黑井这个人,孝史并没有掌握到十分正确的讯息。只是根据鞠惠对平田说“你是来接替黑井的吗?”这句话来推测的而已。

“那,她和你一样是女佣吗?她叫黑井什么?那个人为了什么原因离开这里?从昨天开始,我一问这个人的事,你就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对吧?”

孝史连珠炮似地发问。没错,一提到“黑井”这个名字,阿蕗就露出一种复杂的——像想起讨人厌的回忆般的表情。这让孝史感到不可思议。现在阿蕗只有一个人,没有千惠这个老练的援军,所以她可能会说出内情。孝史想趁现在问出来。

阿蕗像死了心似地,稍微垂下肩膀说:“不,她跟我和千惠姨不同。她是为了照顾老爷,有一段时间住在这里的人。”

“那,是大将生病之后啰?”

“是的。原本她是在老爷住院时担任看护的人。因为照顾得很用心,所以老爷出院的时候,雇用了她一起带回来。”

这个家里都已经有千惠和阿蕗这两个勤奋的女佣了,却还特地把黑田带回来,想必大将一定相当中意她吧。

“那个人在这里待了多久?”

“不清楚,大概一年左右吧。”

“那个人的香烟盒,又怎么会掉在壁炉里呢?”

阿蕗苦笑了一下,“你真是问个没完呢。”

“没错。”

“我也记得香烟盒不见之后,黑井找了好一阵子。”阿蕗说。“那个时候,我曾经想过搞不好是掉在壁炉里了,没想到真的是。”

“什么意思?”

阿蕗把变得漆黑的香烟盒放到手掌上。“这是老爷送给黑井的东西。外面是贴金箔的,我想应该很昂贵。所以可能是有人看了眼红吧。或偷偷把它拿走之后,给藏起来了。”

“可是,藏进壁炉里面有可能吗?”

“嗯。你说里面的铁丝网破了对吧?”

“嗯,开了个洞。”

“铁丝网不断被火灼烧,已经变得脆弱,前年年底,好像扫烟囱的人又把道具从上面掉了下来,结果就破掉了。大家都知道这件事,虽然一直说要修理,但并不是立刻就会造成困扰的事,于是放着放着,结果就这么忘了。”

阿蕗说壁炉的铁丝网的破洞不会造成困扰。不,会的。这可是关系到你的性命的大事。孝史在内心嘀咕。

“那个洞,等会儿我会修理。”他斩钉截铁地说。“丢进壁炉里的话,不用担心会有人去找,也可以趁着没有火的时候轻易地藏进去。再加上藏在那种地方,香烟盒会被煤灰弄脏,被火灼烧,就这么被糟蹋。实在是很恶劣的手段呢。”

“是啊……”

“是鞠惠藏的吧?”

“不晓得,这我不能随便乱说。”

“是吗?你的脸上写着‘我也这么想’喔。”

阿蕗笑了。“我不知道。”

“是吗?会做出这种幼稚的恶作剧,好像也只有那个人了。难道,那个叫黑井的会离开这里,也是鞠惠搞的鬼吗?是不是她把黑井赶出去的?”

阿蕗又露出为难的表情。看样子,似乎有难以告人的隐情。

“千惠交代你,不可以到处乱说屋子里头的事,对吧?”孝史说。

“没有……”

虽然对为难的阿蕗过意不去,但是孝史决定强词夺理。

“可是啊,昨天的事……大将那样死去,原因完全不明不是吗?所以我觉得府邸里的事,不管再怎么琐碎的事,还是弄个明白比较好吧。”

阿蕗抬起头来。“我觉得黑井跟昨天的事没有关系。”

“为什么?”

“她离开这里是去年夏天左右的事。都已经过了半年以上了。而且黑井不是被谁赶出去,而是主动离开的。”

“大将不是很中意她吗?”

“老爷也答应让黑井辞职离开的。”

“那,为什么你每次一提到黑井的事,就那样支支吾吾的?”

“那是——”

“如果黑井说:‘谢谢大家照顾,我去找新的工作了’,收拾行李离开的话,不是应该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吗?可是好奇怪。你就像在隐瞒什么一样。”

变得有点像在找碴,孝史觉得有些不妙,但是冲动之下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

阿蕗圆润的脸颊紧绷起来,神情有些固执。

“我才没有隐瞒什么。”

“对不起,我不是在责备你,只是——”

“你有点太不节制了。”阿蕗斥责似地说。好像突然想起现在的孝史是平田的代理人,是这个家的佣人,是和自己立场相同的人似的。“不要随便插手管屋子里的事。喏,快点去洗手,把早餐送去嘉隆先生跟鞠惠太太的房间。”

然后,为了保险起见她又加了一句:“不可以多嘴,知道吗?”

看样子,没办法再问下去了。

“知道了啦。对不起。”

孝史罢休了。但是他丝毫不大意,没有忘了把香烟盒从阿蕗手里拿回来。

“这个我拿去交给贵之少爷。”

黑井这个人的存在,似乎谜雾重重。孝史想要趁着亮出她的香烟盒的机会,试试众人会有什么反应。

“孝史真是的!”

孝史折回厨房的时候,传来阿蕗有些生气的声音。虽然不想跟她吵架,但是她生气的表情也好可爱。

鞠惠和嘉隆已经醒了。嘉隆连衣服都换好了,但是鞠惠还躺在床上,手肘顶在枕头上,只撑起头来。孝史端着早餐的托盘进来的时候,她也只是瞄了一眼,呕气似地什么也没说。

这个房间的大小跟大将的寝室差不多。豪华的装饰也一样。里面并排着两张单人床大小的床铺,窗边摆着有扶手的椅子和圆型小桌。这里应该是客房吧。

淡淡地,有一股油臭味。孝史想起嘉隆画图的事。是油画颜料的味道吧。

这个房间里也有个箱形的收音机,嘉隆坐在椅子上,朝收音机探出身子。不晓得是否调频没对准,广播杂音很多,但是嘉隆似乎听得入神。

“情势有什么变化吗?”

这个时代的广播员虽然很专业,但是用词艰涩,孝史有点听不太懂。

嘉隆盯着收音机,点了点头。就算没有影像,听收音机的时候,还是会注视着收音机。尤其是发布重大新闻的时候。原来这种习惯从以前就有了。

“听说已经发布戒严令了。还有,交通已经恢复了。或许会就这样平息下来。”

结果,原本满不在乎地赖在床上的鞠惠,突然爬了起来。

“可以出去了吗?”

“嗯,电车也恢复行驶了。”

“太好了。一直关在里面,真受不了。你要去公司对吧?我也一起去。”

鞠惠可能是急着要换衣服,滑下了床铺。她穿着睡衣。令孝史不晓得该往哪里看才好,鞠惠瞄了一眼发窘的他,露出嘲笑般的表情,这让孝史火大。真是个讨人厌的女人。

“就算出门,晚上还是要回来这里啊。”

听到嘉隆的话,鞠惠露骨地发出厌烦的声音:“为什么啊?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人家一天都不想待啦。”

“不待在这里不行啊。”嘉隆露出在意孝史的态度。“而且,你想去哪里?除了这里之外,你没有别的家了啊。”

“我——”

“你想来公司的话就跟来吧。可是,黄昏的时候要回来这里。我跟贵之有话要谈。”

孝史默默地摆好早餐,内心却火冒三丈。你们根本没搞清楚自己是什么立场吧?这话差点说出口,但是他不想在这里多管闲事,免得又惹阿蕗讨厌,硬是忍耐下来。

孝史急忙离开他们的房间。大将的寝室飘来线香的味道。那里有尸骸。孝史再次确认,之后回到起居室。

贵之和珠子,还有葛城医生齐众一堂。医生看起来有点困,珠子看起来很冷的样子。桌上摆着早餐,但还没有人开动。

“早。”葛城医生开口。“我才刚去看过你舅舅了,好像没什么变化呢。”

孝史的内心还拖着愤怒的余波,没办法一下子就切换到平田的事上面去。

“啊,谢谢。”他草率地说。

“我刚才也跟贵之谈过了,贵之说住院需要的费用,暂时由他代垫。这样就太好了。快跟贵之道谢吧。”

“那真是谢了。那个——”

葛城医生板起面孔。“什么谢了,哪有这么说话的。”

“不、那个……”孝史焦急地拉大了嗓门。“贵之少爷,嘉隆跟鞠惠说要出门耶。”

“出门——?”

“嘉隆说,广播说交通封锁已经解除了。所以要去公司。”

贵之拉开椅子,站了起来。“我去说说他们。”

孝史也想一起上楼。贵之迅速转头丢下一句“你留在这里”,快步开门出去了。

孝史怃然。葛城医生一脸有趣地动着胡子。

“出门有什么不妥吗?”

“很不妥吧?还不知道犯人是谁啊。”

“又不是关在这里就会知道的事。而且我也要出门了。我得安排医院和车子才行。电话不能用了不是吗?”

医生说的有道理,孝史也很明白,但是他实在不愿意在这个阶段就让嘉隆跟鞠惠自由行动。这是他个人喜恶问题。

“那些人或许会逃走,把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处分掉耶?”

医生笑了出来。“要是他们逃走的话,就等于宣告是他们干的。而且要处分掉能够成为证据的东西,在这个家里也一样能做吧?别这么激动。”

孝史看了看冷静的医生,以及一副无所谓只是默默用餐的珠子,他放弃了。看样子,似乎只有自己在一头热。

“话说回来,你也快点吃饭吧。要出门了。”

“咦?我也要去吗?”

“我希望你来。”

“是去打电话吧?不能拜托医生您吗?”

现在他希望尽可能不要离开现场。但是医生露出有点不悦的表情,说了:“这是你舅舅的事。而且……”

“什么?”

“要是我一个人去,跌倒在地无法动弹的话怎么办?岂不是很危险吗?”

葛城医生是个急性子,昨天到这里的途中,也是好几次在雪地里差点整个人滑倒。可是那点小事,只要小心点走路就行了嘛。孝史这么想,默不作声。医生不服地重复:“这可是你舅舅的事喔。”

看样子只能说“我知道了”。敌不过这个活力十足的医生。孝史答应了。然后,他想起了口袋里的东西。

“医生、珠子——小姐。”

他取出香烟盒给两个人看。

“这是今天早上在壁炉里面找到的。好像是香烟盒。”

“从壁炉里找出来的?”葛城医生好像吃了一惊,但是珠子的反应不同。她探出身子,想要接过香烟盒。

“手会弄脏唷。”

孝史这么提醒,珠子便说:“把它转过来,让我看仔细点。”

是、是,遵命。孝史照着做,珠子仔细观察,然后冷淡地说:“是黑井的。”

和阿蕗相同的答案。但是珠子一脸平静,好像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听说是大将送给黑井的东西。”

“是啊。是我去买的。”

“你买的?”

“嗯。特别向银座的白凤堂订做的。黑井很高兴,所以弄丢的时候,非常沮丧。原来是掉在壁炉里啊。”

孝史说明原委,珠子点了点头,望着壁炉里燃烧的柴薪,只说了一句:“是鞠惠干的吧。”

这个回答也跟阿蕗一样。鞠惠的小手段还真是容易看穿。

“你们说的黑井是……?”葛城医生诧异地问。

“爸爸的看护。”珠子回答。“她不是曾经有一段期间住在我家吗?医生没有见过她吗?”

“不,应该是有见过。是不是大个子的女人?”

“嗯,对。体格很壮,很有力量。所以很适合当看护。因为爸爸刚出院的时候,一个人根本没法起床。”

“是啊……”医生点头。“虽然恢复缓慢,但能够从那样的状态,恢复到可以行走,甚至能够写作的地步,大将大人的坚强意志,实在太令人钦佩了。”

“这些全都是托黑井的福。”

虽然口气冷淡,但是对珠子来说,这似乎是最高等级的赞赏了。孝史觉得挺稀奇的。

“这么说来,大将和黑井相处得很好啰?”

“嗯,是啊。爸爸因为黑井的照顾,体力恢复了大半。”珠子稍微鼓起腮帮子。

“因为爸爸对黑井太好,都只听黑井一个人说的话,害得我都要吃醋了。”

葛城医生微笑。“大将大人最爱的是珠子啊。”

“嗯,我知道。”珠子也回笑。“这一点其实我很清楚。”

酷似亡妻的独生女。大将怎么可能不疼爱珠子。即使这个女儿有些古怪的地方。

话说回来,从珠子的口气对“黑井”的印象,和从阿蕗那里听到的差得真多。阿蕗对黑井有过什么样不好的体验吗?

“黑井是什么样的人呢?”孝史试着打探。“年纪大概几岁?”

“不晓得……大概比爸爸年轻一点。五十五、六岁吧。”

“她住在这里对吧?是使用半地下的房间吗?”

“嗯,是啊。没有照顾爸爸的时候,她几乎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

珠子微微皱眉。

“我不太喜欢那个人。”

葛城医生又在苦笑,珠子急忙接下去:“不是的,医生,我不是因为吃醋才这么说的。我很感谢黑井。可是,那个女的有点阴森。医生,你不这么觉得吗?”

“是吗,我也没见过她几次,就算见面,也只是很短暂的时间。”

“不管爸爸对她多好,她对我跟哥哥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恭敬,和阿蕗还有千惠好像也处得不错,人也不坏……。和哪里来的某人一点都不像呀。”

只有最后的部分,口气变得尖酸。

“可是你却觉得她有点阴森吗?”

“嗯,是啊。”珠子稍微耸了耸纤细的肩膀。“总觉得,那个女的有点像鼹鼠。老是待在黑暗的房间里。白天也几乎不出门。这么说来——”

珠子眼睛一睁,装模作样地把手按在胸前,朝葛城医生探出身体。

“喏,医生。您有没有看过鬼魂?”

医生吓了一跳。“呃,不晓得是幸还是不幸,我没有看过。”

“我也没有看过能确定那就是鬼魂的东西。可是,我觉得黑井就像鬼魂一样。”

“什么意思?”孝史问。

他的声音和语调,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加紧张,充满了认真。珠子和医生两人似乎都吓了一跳地望着孝史。

“你怎么了?”

孝史觉得喉咙干渴,没办法顺利张开嘴巴。不知不觉,他的双手在身体两侧握紧了拳头。虽然觉得怎么可能,但是他无法压抑这个疑惑。

“啊,没事。”他勉强挤出声音。

“那么,那个……你为什么会觉得黑井这个人像鬼魂?”

珠子还观望似地盯着孝史的脸,但孝史却正面直视她。珠子眨了眨眼,爽快地回答了:“就是觉得她有点阴森,老是待在阴暗的地方啊。脸色也不是很好……。对了,她只在这个家待了一年,可是这段期间,我发现她的脸色日渐苍白。”

“是低血压吧。”葛城医生说。“或者是贫血。出身贫苦的人常会这样。是慢性的营养失调。”

珠子无视于医生的诊断。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她微微蹙眉。

“我啊,曾经看到过一次。黑井就这样……从阴暗的地方忽地冒了出来。”

这次葛城医生笑了出来。“哎呀哎呀,那是珠子你——”

“不,是真的,医生。我走上楼梯想到爸爸的房间去,结果黑井就幽幽地站在走廊角落的黑影当中。那里原本一开始都没有人在的。我真的以为自己看到鬼魂了。”

“只是你没注意到而已吧。这是常有的事。”

“是这样吗?”珠子用手按住脸颊边嘀咕。“因为觉得她很阴森,才会有这种观感吗?”

“就是这样。”

“医生既然这么说,应该就是这样吧。”珠子点点头。“可是黑井辞职的时候,我有点松了一口气。”

“她是怎么辞职的?”孝史问。他拼命不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确信充满了整颗脑袋,让他就要莫名激动起来,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不清楚,我不知道。”珠子回答,但是她对孝史不对劲的模样似乎起了疑心。“有一天她突然不见,我问爸爸,他只说黑井辞职了——你在流汗耶,怎么了吗?”

当孝史回答,没有,我没事时,贵之开门回来了。医生朝他出声:“嘉隆他们怎么了?”

“他们说还是要出门一趟。”贵之马上回答。“他们说黄昏就会回来。没办法,虽然关于丧礼的安排什么的,还有很多事要跟叔叔商量,但是也不能要他把公司丢着不管。”

“尾崎担心他们会不会就这样逃走了。”葛城医生调侃似地说。贵之以冰冷的眼神望向孝史。

“要逃,给我逃得越远越好。”

贵之说完之后,似乎发现孝史一脸激动,脸上满是汗水。他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医生回答。

“他在壁炉里发现了黑井的香烟盒。”珠子指着被熏得漆黑的东西。“所以,我们刚才在讲黑井的事。”

贵之看了一眼香烟盒,再一次回望孝史。孝史急忙离开那里。“恕我告退,我去看看舅舅的状况。”

他拼命压抑自己,不要跑了起来。但是离开起居室的瞬间,他开始小跑步起来。刚才关门的时候,他感觉贵之疑惑的视线追了上来,却硬是把它甩开了。

黑井——大将的看护。五十五岁左右,感觉阴沉的女人。像鼹鼠一样喜好黑暗,像鬼魂般突然出现。但是蒲生大将很中意她,顺从地听从她说的话。对大将而言黑井是个特别的存在,甚至到了让珠子感到嫉妒的地步——

孝史边跑下通往半地下的楼梯,边回想起火灾之前,在平河町第一饭店和柜台人员的对话。当时他目击到从逃生梯消失又出现的平田,大吃一惊而陷入混乱。

——我还以为他不会再出来了呢!原来又跑出来了啊。

——什么东西跑出来了?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鬼魂啊。

蒲生大将的鬼魂啊。

不对。那不是什么鬼魂。现在的孝史非常笃定,柜台人员看到的是活生生的蒲生宪之大将。活着的蒲生大将出现在平河町第一饭店,四处游荡。

没错,他从过去来到了现代。

孝史打开平田房间的拉门,冲了进去。平田已经醒来,躺着从枕头上抬起头来,望向孝史。他的眼神看起来充满惊吓。

孝史大步走近被窝,站着俯视平田。苍白的脸和充血的眼睛没有太大的变化,也无法好好进食,使得他一副病人模样的憔悴感更加浓厚了。

但是孝史不同情他。因为现在的他,掌握真相的兴奋远胜于同情。

“你的阿姨来过这里对吧?”孝史问。

平田无言地望着孝史。他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只是用平静的眼神看着。

“她以黑井这个名字住在这里,照顾大将,对吧?”

阴沉的气氛。像鼹鼠般的女人。从黑暗中幽然现身的女人。

这种人,就孝史所知,这个世上只存在着两个。一个是这个平田,另一个就是他的阿姨。

“你阿姨来过这里。然后在你阿姨的安排下,蒲生大将穿越时空到未来——到战后。是不是这样?蒲生大将看到了未来,对吧?”

正因为如此,他在生病前后,思想才会骤然丕变。嘉隆不是用感叹的语气说了吗?哥哥的想法改变得还真多。没错。是变了。也因此他才会说出让身在陆军要职、以及过去景仰自己的皇道派将校们听了刺耳的发言,甚至还被恐怖分子盯上。因为他知道了未来、知道即将发生的战争的下场、知道这场战争的归结、以及它将会使日本变得如何、军部会变得如何;因为知道了一切,所以大将才会整个思想和人都变了。

平田凝视着孝史。不久后,他垂下眼皮,下巴跟着移动。平田平躺望着孝史,在这个姿势允许的范围内,他尽可能深深地、明确地、让孝史能够了解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