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慧要强,当初死里逃生,伤成这样,马云波百般阻拦也没能让她辞职。他们夫妻俩上班时间差不多,马云波通常都是先把于慧送到单位自己再去市局。吃完早饭两口子一起出门的时候,于慧怕李飞自己在家拘束,还特意告诉他,“李飞,你自己在家里随便一点。”
李飞爽朗地笑着点头,嘴特别甜,“谢谢嫂子。”
马云波不放心地嘱咐他,“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尽量不要出门。”
“知道了。”李飞答应一声,送走了夫妻俩,刚要回身在沙发上坐下,门铃就又响起了。他以为是于慧忘了什么东西,因为他在家里又不好直接开门,连忙过去把门打开,结果于慧的影儿没见着,倒是李维民那张特色鲜明的脸直接堵在了他面前……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觉得和自己有着坚定革命友谊、绝对不会出卖他的马局,昨天晚上已经把他给卖了。
这下被堵个正着,想跑都来不及,他挡在门前神色变换,一时无语,门外的李维民脸色不善,语气也不好,“不想让我进去?”
是呗!您还看不出来吗?李飞心里腹诽,还是让开了门。
李维民脱鞋进去,环顾四周,既不坐也不说话。李飞被他莫名冷淡的气场压得心虚,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他:“扫毒行动为什么绕过塔寨村?为什么不对蔡永强和林耀东展开调查?”
李维民这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今天已经正式开始对蔡永强的调查了。”
“那塔寨呢?”李飞不满地追问,“你是不敢动塔寨还是不信我?”
李维民皱眉盯着李飞道:“如果不信任你,就不会恢复你的自由。”
李飞嗤笑一声道:“自由?把我晾在一边每天无所事事,这也叫自由?”说罢,他停顿片刻,冷哼道,“啧,那就是不敢,宋杨的命在你们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你们不敢,我敢。我要求立刻恢复工作。”
李维民直视着李飞,眼中坦坦荡荡,半晌后,他忽然异常严肃地问李飞,“李飞,我信任你。你信任我吗?”
李飞被这个问题噎了一下。
信不信任,昨天马云波都说出来了,李维民哪可能看不出来?所以他也不等一时气短的李飞回答,终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不揪着这个问,转而换了个话题,“疗养院的刘医生告诉我,你对生父的事很介意?”
李飞一提到那个医生就没好气,说起他生父来更不想谈,把头一扭,“我不想提这个。”
李维民叹口气,态度软了下来,“民叔跟你聊聊家常,也不可以?来,坐。”
李飞自从毕业进了公安系统工作,跟李维民之间就有默契,叫“李局”就是工作状态,喊“民叔”就是私人角度。他忽然说民叔,李飞就没什么好坚持的了,闷不吭声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刚坐稳,就听见李维民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想知道他?李建中。”
李飞沉默了很长时间。李建中这个名字在他的生命里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特殊。很长时间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沉闷地说:“我去民政局查过照片,民政局的人说可能是当年录入电脑时弄丢了。作为父亲、丈夫和儿子,连张照片也没有。您不觉得不正常吗?好像故意把自己的所有痕迹都抹掉,或者是有人帮他抹掉。我甚至连他是哪儿人都不知道。”
李维民看着桌上于慧临走前给李飞备好的果盘,低沉着声音道:“他是潮汕人。”
李飞一怔,猛地看向李维民道:“你认识他?”
李维民点点头:“我们是同一年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后来他辞去公职做了海员,常跑远洋,我们就见得少了。”
李飞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试探地开口道:“……他走私?”
李维民没有确认也没有否认,只缓缓道:“人都会犯错。不能因为一时犯错,就否定全部。”
李飞心中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是他连累了我妈。”
李维民却忽然转头看向他,逼人的眸光甚至不容他有一丝半点的怀疑,“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那是意外。我也迁怒过他,后来才理解到他内心承受的痛苦,不是我们能想象的。他年轻的时候开朗、幽默,很有担当。”
“担当??”李飞打断李维民的话,冷笑一声,他飞快地从钱包里拿出一张泛黄的全家福,那上面他的父母抱着婴儿时期的他,只是父亲的部分已经被剪掉了。
李维民接过这张残缺不全的全家福看了看,一边端详一边叹息,“当年你外婆竭力反对他们的婚姻。他们偷偷领了结婚证,没有办酒席。你妈妈牺牲后,你外婆把你带回东山,不让你爸爸见你……”
李维民一边说着,脑海中一边回忆起当年的情形。当时的他还十分年轻,在雨夜里匆匆赶到李建中的家中,李建中打开门让他进去,那个老式居民楼的房子里,除了一些光秃秃的家具,已经看不出任何人生活过的痕迹,李建中站在客厅里,一旁放着一个旅行包。
李维民惊讶地看着这一切,忍不住问道:“飞飞呢?”
李建中冷冷道:“被他外婆接走了。我一会儿就走,我要的东西你拿来了没有?”
直到那一刻,李维民仍然在拦着他,“建中,你这是胡闹!我们缉私局会为素娟报仇,不需要你……”
“你们怎么报?”李建中打断他的话,悲愤而悲切,“他们在香港,你们能去香港抓人吗?”
“我们和香港海关、香港警方都有合作。我答应你,一定会把凶手绳以之法,你的责任是好好把飞飞抚养成人。”
听到飞飞两个字,李建中一身冷硬慢慢卸去了些许,他苦笑道:“飞飞的外婆不这么想,她希望飞飞这辈子都不要再见我。”
李维民立即道:“我去劝她……”
“不用。”李建中摇摇头,“这样也好,我可以没有负担地去给素娟报仇——我要的材料你到底拿来没有?”
“那些材料都是机密,我给你就是违反组织纪律。”
李维民的挣扎当然不只是因为纪律,李建中懂,却装作不理解他,脸色重新冷硬起来,“你以为没有你的材料,我李建中就找不到杀害素娟的凶手了吗?从今天起,李建中已经死了,我现在叫赵嘉良——”
他说着从一个柜子上拿起一个大信封,“这里面都是我和素娟的照片,我的部分……我都已经剪掉毁掉了。”
李维民不敢置信地接过信封打开,震惊地查看着里面无一例外全都残缺不全的照片,甚至就连唯一的全家福,夫妇俩抱着小李飞,原本笑得灿烂爽朗的李建中的部分,都已经被剪去了……
他的决绝让李维民说不出话来。
李建中却好像早就已经从缅怀过去中走出来,跟从前生活在这里的男主人诀别了一样,冷定、淡漠而毫无感情地跟他说:“我希望你帮我把我在政府、银行、单位等部门的痕迹都抹掉。这样以后我还有机会回来见儿子。”说完又叮嘱道,“如果我有意外,你就是我儿子的父亲。”
李维民眼中倏地一阵酸涨,仿佛被灼热的液体灼伤了,他死命瞪着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沉重地摇头,“我不喜欢这样的告别。”
李建中毫不动摇地看着他,逼他作答道:“答应我。”
“我答应你。”良久后,李维民郑重其事地对他承诺,“我答应你,我会照顾好李飞,等你回来。”
李建中面上轻松了点,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临出门之前,却低低地对他说了声“谢谢”。
在李飞这里看到那张残缺不全的全家福,像是讽刺,更像是一种说不清的悼念,李维民不禁红了眼眶,却什么都没跟李飞说,只摘下眼镜搓了把脸。他把照片还给李飞,看了看表,站了起来,“回家吧,不用再躲着我了。”
李飞连忙跟着站起来,抓住他民叔怀念过去感情动容的时候,趁热打铁地提要求,“别再让那个马雯跟我了。”
李维民却没给他面子,“让她保护你,是我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