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李飞站在门口的台阶下面,大红灯笼亮着幽幽的光,他精瘦挺拔的身影悍然而立,两道剑眉飞扬,哪怕雨水从没了兜帽遮挡的头顶往衣服里灌,他刀削斧刻的面容毫无惧色,竟生出凛然的气势来。
林胜武带着人步步逼近,李飞眸光冷凝,从雨衣下面掏出同样被淋湿了的警官证举到众人眼前,声音严肃而干练,却并不是咄咄逼人的口吻,“我是东山市公安局禁毒大队李飞,奉命来执行任务,大家不要误会。”
祠堂里,林胜文偶尔甩开警察堵住自己嘴的手,呼救的动静一声高过一声,林胜武凶悍中透着点吊儿郎当的无所谓,举起铁棍,另一端指向李飞,声音很凶,“我不管你是谁,把我弟弟放了!”
李飞毫无惧色,稳稳地挡在门前,满脸无动于衷,“希望你不要妨碍公务,配合警方的工作,我们必须带他走。”
林胜武冷笑一声,“你们凭什么抓他?”
“林胜文涉毒,我们有证据,请你们让开,否则后果自负。”
林胜武不屑地挑挑嘴角,“是么?你有本事就把人带走,我倒是要看看你们能怎么样。”他说着,手里的铁棍转了个方向,另一头又开始在地上有节奏地敲击,就好像是个口令一样,刚敲了几声,后面的村民们就开始有节奏地随着他的敲击声示威一般地齐声喊起来——
“放人!放人!放人!”
他们一边说一边更紧地逼过来,李飞见状收起警官证,抬手把怀里的手枪抽了出来,枪口直指林胜武,李飞在手枪后面眸光沉冷地高喝警告,“站住!再走一步就开枪了。”
林胜武不以为意地哼笑一声,挑衅地扬扬眉毛,歪着脖子讥讽地斜睨着李飞,“开啊。没见过警察开枪射杀无辜平民呢,你打给我看看。”
他态度嚣张语气悠然,李飞双手握枪,脸色越发难看。如果这些人不受手枪的威胁,他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
村民步步紧逼,李飞连连后退,眼看着后背都要贴在祠堂紧闭的大门上了,僵持中,一把略显苍老但底气很足的赫亮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唱和一般,高声喊道:“东叔到——”
原本火药味儿十足的对峙中,一声声要求警方放人的村民们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豆大雨点连成雨幕落地的声音显得格外嘈杂。李飞牢牢握着手枪,眸子微微一紧,看着原本对他合围的村民在这一声中,齐刷刷地让开了一条通路……
凶悍的林胜武回头看了一眼,当即也将犯横的气势一收,跟着众多村民一起恭恭敬敬地垂手退到一旁。李飞看着这个架势,越来越肯定心里的猜测,半晌后,他也把枪放下,暗自叹息了一声。
能有这种排场,能让塔寨村上上下下毕恭毕敬的,除了那位龙坪和东山的两届人大代表、塔寨村村支书、林氏家族现任族长林耀东外,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了。
果然,雨幕中,身后有人撑伞的林耀东排众而出。已经凌晨了,他身上改良的复古中山装却仍旧考究得体,上面连个褶皱都没有,虽然衣襟袖口也淋了雨,却也不见半点狼狈。鼻梁上架着一副斯文的无框眼镜,镜片后面,被岁月刻下痕迹的眼尾皱纹随着微微眯眼的动作而更深刻了一些,却显出了一点锋利又波澜不惊的气度来。
他站在人群最前面,看着台阶上的李飞,没说话,脸色沉和,看不出喜怒。
只是林耀东的名,都能让蔡永强忌惮着嘱咐李飞不要贸然行动,这会儿他实实在在地站在这里,李飞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僵持片刻后,他向前几步,没下台阶,却又把证件拿出来递了出去,“我是东山市公安局禁毒大队李飞,我们正在执行公务。”
林耀东身后,给他打伞的那人李飞不认识,不过看面相跟林耀东有三分的相似,闻言先于林耀东,对李飞介绍道:“这是我们塔寨村的支书……”
“我知道。”李飞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不那么公事公办的死板,那人刚开了个头儿,他就自己径直跟林耀东打了招呼,“我认识您,林书记。”
“李警官,”林耀东慢慢开了口,很温和克制的口吻,声音低沉和煦却也掷地有声,“把你的枪收起来,有什么事情好好说。”
林耀东的面子是必须给的。李飞没什么好坚持的,点头收了枪,就听见他那不大却字字清晰的声音和缓地问他:“胜文做了什么,你们要抓他?”
李飞用尽量克制情绪的目光看了林胜武一眼,直截了当地对林耀东坦言,“制毒,贩毒。”
制毒贩毒。就这么简单的四个字,却让从刚才到现在始终不动声色的林书记变了脸色。镜片下,沉和如夜色般深不可测的眸子里有冷然又震惊的光一闪而过,他眯着眼睛,终于认真起来似的,仔仔细细打量李飞片刻,“你说的是真的?”
“我们有证据。” 李飞也不含糊,说着朝祠堂抬了抬下巴,“就在里面。”
“人也在里面?”
“在。”
林耀东慢慢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长长出了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沉郁,“让他们都出来吧。”
祠堂里面,给陈队打完求救电话的宋杨一直从门缝里看着外面的情况。队里的支援没那么快过来,林耀东这时候出现,反倒让他松了口气。林耀东既然顶着政府官员的帽子,总归不可能干出对他们太过不利的事情,因而开门带人出去的时候,举着手里这会儿已经在剧烈运动中被晃得更加黏糊零碎不成型的半成品冰毒,给老书记看的时候,也没太多的防备,“这是我们从他家厨房里搜到的,还没晾干的冰毒。”
林耀东静静地看着林胜文,“是吗?”
林耀东的语气里有格外克制的愠怒,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林胜文面对族长问话,竟被那无端端让人感到格外逼仄的气场压到噤若寒蝉地不敢说话。
他被周副队跟另一名缉毒警控制着,大概是自觉有错,在林耀东的逼视中慢慢低下头去不敢再抬眼。林耀东见状,嘴角抽了抽,看上去有点痛心疾首又不好多说的忍耐,半晌后,他叹了口气,微微侧身,对身后严阵以待的村民们摆摆手,示意他们让路。
可他们塔寨林氏,从建村到现在,这么多年,就没有出过任何一个被警察带走蹲局子的人!无论林胜文的罪名会不会被坐实,让警察带走林胜文都非同小可。
村民们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也不能明白林耀东顾全大局的考量,他们只知道不能让塔寨清誉就这么毁了,因而哪怕是平时说一不二的东叔表态,大家也相互你看我我看你地犹豫着,以林胜武为首,众人半晌都没动作。
林耀东把挡在他面前的伞拨开了一点,眸光如炬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脸色愈加严肃冷凝地提高了声调,“给警察同志让路!”
眼见着林耀东不仅要放人离开,还要让他们把自己弟弟带走,林胜武也急了,不由上前一步,试图阻止,“东叔!”
“你给我闭嘴!”一直给林耀东打伞的林耀华是他的亲弟弟,有林氏的族长站在前面,他始终没什么存在感,此刻却也怒不可遏地数落小辈,“还有脸叫东叔。”
塔寨林氏一族祖辈留下来的规矩,族长权力大过天,林耀东意思明确地有了命令,再不愿意,只要还想待在这个村子,就必须按族长的话执行。村民们闷不吭声地让开路。李飞让押着林胜文带着毒品证据的几个人先走,自己在后面对林耀东道了声谢。
眼见着他们往来时停车的那条路走了,林胜武在警察背后紧紧看着自家弟弟的背影,片刻后倏然回头又看向林耀东兄弟的目光里有什么东西在焦急间呼之欲出,“华叔,东叔!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把胜文带走!”
林耀华回过头来瞪了一眼林胜武。
林胜武愣了愣,看着东叔决然离去的背影,倏地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豁出去地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去,追上眼看就要走远的李飞一行,趁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手里铁棍轰然横扫,在宋杨等人感受到背后破风声霍然回头的同时,他那根格外凶狠的棍子一下子就把宋杨手里的塑料袋挑了起来,紧接着狠狠向外一拉——
宋杨完全没有防备,反应过来的时候塑料袋已经脱手,飞出去之际被铁棍从上到下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里面本来就已经晃荡得就快变回汤汤水水的半成品冰毒转眼间哗啦啦全洒在了地上……李飞下意识伸出去的脚只在半成品冰毒落地前沾到了一点边,却没能阻止这件事。
暴雨如注,地上积水汇成小溪似的往低处淌,转眼那袋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取回来的证据,就被雨水冲得零零散散,再也救不起来了……
宋杨愤怒转身,被李飞一把拉住,他看了眼地上已经灌满雨水的垃圾袋,咬了咬牙,“走。”
一击得手的林胜武嚣张地站在他们背后,看着自家弟弟的背影老神在在地笑起来,意味深长地对林胜文喊话:“胜文,记住,你是塔寨的,你要老老实实地配合公安的调查。该说的说,没有的事千万不要往自己身上揽!”
暴雨里,李飞回头,目光越过林胜武,深深地看了林耀东、林耀华兄弟一眼,死死地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