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德尔罗兹没有说一句话。他把俘虏的手腕绑在背后,押着他,赶回浮桥,周围漆黑一片,不时闪过阵阵微光。攻击仍在继续。然而不少逃兵企图溜走,守卫浮桥的志愿兵用步枪迎击他们,德国人自以为被击溃,这种箝制行动加速了德国人的失败。
保尔抵达时,战斗已告结束。但敌人很可能在给哨所司令派的援军的支援下马上发起反击,因此必须立即组织保卫战。
德国人在船工屋构筑了强大的工事,周围布满壕沟。船工屋由底层和唯一的另外一层构成。楼上的三间房组合成一间大房子,另外还有一个阁楼,过去是一个佣人的居室,有三级木楼梯通向这个阁楼,阁楼的门像一个壁柜一样开在这间大房子的里墙上。这个阁楼就留给保尔安排了;保尔把俘虏带到了这里,他令他躺在地板上,用绳子将他的手脚捆住,最后结结实实地把他捆在一根梁上。在他处理俘虏的同时,一股仇恨的怒火向他袭来,他一把抓住了他的脖子,好像要把他掐死。但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又何必这么急呢?在枪毙这家伙之前,或者把他交给士兵去枪毙之前,让这家伙向他解释,这不是更有意思吗?
这时中尉进来了,他就大声地向中尉报告,以便让大家,尤其是要让赫尔曼听见:“我的中尉,我向你介绍一下这无耻之徒,他就是德国的间谍头子之一的赫尔曼少校,我身上带有证据,如果我有什么不测,那你们就不要把这家伙漏掉了。然而,如果必须撤退……”
中尉笑着说:“这是不能接受的一种假设,我们将不会撤退,就是在非常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也宁愿下令炸掉这个哨所,因此,赫尔曼少校将同这个哨所一起被炸掉。你可以放心。”
两名军官共同商议了防御措施;大家很快就开始干起来。
浮桥被炸掉,沿运河的壕沟加深了,机关枪都调过头来对付敌人。至于保尔那里,他叫人把一堵墙正面的土袋运到另一面,并让人借助于拱垛中的支柱加固了似乎最不结实的那部分墙。
五点半钟,在德军探照灯的照耀下,有几颗炮弹落到了附近地区。其中一颗炮弹击中了船工屋,重炮开始清扫纤道。
匆忙派出的自行车部队天亮前不久通过这条纤道。贝尔纳·唐德维尔走到部队的最前面。他解释说,走在一个整营前面的两个连和一个工兵排已集结上路了,但是由于敌军炮火的影响,他们不得不沿着沼泽地在纤道的边坡下面并在边坡的掩护下行进。因此他们的行军速度放慢了,至少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到达。
“一个小时,”中尉说,“这太慢了。但这是可能的,因此……”
他正在下达新的命令,让把他们的岗位分配给自行车部队的战士,这时保尔上来了。保尔正要给贝尔纳讲述他是如何活捉赫尔曼少校时,他的内弟向他宣布:“你知道吗,保尔,爸爸和我一同来了!”
保尔吓了一跳。
“你父亲到这里来了?你父亲和你一起来的?”
“是这样,完全是这样!这是很正常的事啊!你想想看,他要找这样的机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哦!我想起来了,他已被任命为少尉翻译官。”
保尔没有听,他只是在想:“唐德维尔先生到了这里……唐德维尔先生,也就是埃米娜的丈夫。他不可能不知道……她是活着还是死了,或者他过去一直是一个女阴谋家的受骗者?或者,他现在对那个已经消失的她还保持着怀念和爱情?绝对不是,这是难以置信的,因为存在着这张照片,这是四年以后拍的照片,而且已经从柏林寄给了他!因此,他知道,那么……”
保尔心里非常局促不安。间谍卡尔透露的情况从一种奇怪的角度突如其来地给他描绘过唐德维尔先生。现在由于形势的发展变化,就在他刚刚俘获赫尔曼少校的时候,唐德维尔却来到了他身边。
保尔转向阁楼。赫尔曼少校的脸紧贴在墙上,他动弹不得。
“那么你父亲呆在外面了?”保尔对他内弟说。
“是的,他是骑一个士兵的自行车来的。这个士兵跟在我们后面跑,而且受了一点轻伤,爸爸在给他治疗。”
“去找他吧,如果中尉对此无不便之处的话……”
一颗榴霰弹爆炸,弹片在他们前面堆起的土袋上穿了很多窟窿。天亮了,敌人的一支部队突然出现在距我们最多不过一千米的阴暗处。
“大伙儿做好战斗准备!”中尉在下面喊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任何人都不得暴露自己!……”
只是在一刻钟之后,保尔和唐德维尔先生才交谈了四五分钟。交谈也是时断时续的,保尔都没有时间思考他对伊丽莎白的父亲应采取什么态度。过去发生的这场悲剧,以及埃米娜伯爵夫人的丈夫在这场悲剧中可能扮演的角色,在保尔的思想上,所有的这一切和哨所的保卫战都交织在一起……尽管他们之间存在着爱,但他们握手的时候几乎是漫不经心的。
保尔命令用床垫堵住窗口,贝尔纳坚守在大房子另一端的岗位上。
唐德维尔先生对保尔说:“你有把握坚持得住,是不是?”
“绝对有把握,因为必须坚持下去。”
“对,必须坚持下去。昨天,我在师部和我为其作翻译的英国将军在一起,他对这次进攻作了分析。这个阵地属第一流阵地,因此坚守是必须的。我从这里看到了同您见面的可能性,保尔。我了解你们团驻守在这一带,所以我要求随同被指定为……的分遣队做随军翻译。”
他们的谈话又一次中断了,一颗炮弹穿过屋顶,把面向运河的那堵墙震裂了。
“没有伤着人吧?”
“没有伤着任何人。”有人回答。
过了不久,唐德维尔先生又开始说起来了:“最奇怪的是,我当天晚上在上校家里碰到了贝尔纳。你想想,我加入了自行车部队该是多么高兴啊!这是我在小贝尔纳身边多呆一会儿的唯一的办法,也是来和你握手的唯一的办法,……另外,我一直没有得到我可怜的伊丽莎白的消息,贝尔纳和我讲了……”
“哦!”保尔激动地说,“贝尔纳已和您谈了城堡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吗?”
“至少谈了他能够了解到的那些情况,有许多事件难以解释,贝尔纳说,保尔,你对这些事情有更准确的情况。那么,伊丽莎白为什么要留在奥纳坎呢?”
“这是她自己同意留下来的,”保尔回答说。“我到后来才从信中得知她的决定的。”
“我知道,但是你为什么不把她带走,保尔?”
“在离开奥纳坎的时候,我想了一切必须的办法让她离开。”
“好,但是你本不应该撇下她而离开奥纳坎,一场灾难就起源于这里。”
唐德维尔先生谈着,语调中有几分严厉;保尔在思考着,他坚持说:“你为什么不把伊丽莎白带走?贝尔纳告诉我,发生了一些很严重的事情。他还说,你暗示还有其他特别的事情,你也许能向我解释……”
保尔似乎看出了在唐德维尔的心里隐隐约约地存在着某种敌对情绪了。
这使他很生气,何况这种敌对情绪来自一个其表现令他困惑不解的人。
“您认为,”他向他说,“您认为现在是向您解释的时候吗?”
“对,对,我们随时都有可能分开……”
保尔不让他讲完,突然向他转过身子,高声说道:“您说得对,先生!真是一种可怕的想法。令人可怕的是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您也不能回答我的问题。伊丽莎白的命运也许取决于我们将要说的几句话!因为,在我们中间一句话就可使真相大白,一切都可能使我们苦恼。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从现在起就必须谈个清楚。”
保尔这样激动,使唐德维尔感到吃惊,他对保尔说:“叫贝尔纳来不合适吗?”
“不!不!”保尔说,“无论如何也不要叫他。这件事,他不应该了解,因为这关系到……”
“因为关系到什么?”唐德维尔问道,他越来越感到惊讶。
他们跟前的一名士兵被一颗子弹击中,倒了下去,保尔急忙走过去;子弹击中前额,那士兵死了。还有两颗子弹穿过一个洞口;这个洞口太大,保尔已吩咐下面的人堵住了一部分。
唐德维尔一直在帮助他,继续他的谈话:“你希望贝尔纳不要听我们的谈话,因为这关系到什么?……”
“因为这关系到他的母亲,”保尔回答说。
“关系到他的母亲?怎么!这关系到他的母亲?……也就是关系到我的妻子?我不明白。”
通过工事的枪眼,看到被水淹没的平原中,有三支敌军部队正在通向船工屋对面运河的狭窄堤道上向前推进。
“当敌人部队进入离运河两百米的距离内时,我们就开始射击,”指挥志愿兵的中尉说,他是来这儿检查防御工事的。“但愿他们的大炮不会把这哨所破坏得太厉害!”
“我们的援军呢?”保尔问道。
“他们还要三十到四十分钟才能到达。在这之前,75毫米口径炮正进行猛烈的炮击!”
空中,炮弹交叉着呼啸而过,有些炮弹倾泻在德军部队中间,有些炮弹则在工事周围开花。
保尔在各处奔跑,鼓舞士兵们,给他们提建议。
他还不时地去小阁楼,查看赫尔曼少校,接着又回到自己的战斗岗位上。
他不断地思考着作为一个军官,作为一名战斗员应负的责任,他也不断地思索着必须向唐德维尔先生说什么。但这两个困扰着他的念头混合在一起,变得模糊不清,搞得他很不清醒。他不知道如何向他的内弟解释,怎样去澄清那难以说清的情况。唐德维尔几次问他,他都一直不予回答。
他听到了中尉的声音。
“注意!……瞄准!……开火!……”
这命令重复了四次。
最接近船工屋的那个敌方纵队在我方弹雨下,伤亡惨重,好像犹豫不决,但其他纵队已与它接应,该纵队又重整旗鼓继续攻击了。
两枚德军炮弹在船工屋顶爆炸。屋顶一下被掀起,正面墙壁被炸倒几米,三人被压死。
一场暴风雨过去了,出现了暂时的平静,但是保尔这时十分清醒地感到了他们每个人所面临的危险,所以他绝不可能忍耐很长时间。他突然下定决心,开始粗暴地向唐德维尔先生询问情况,他开门见山地对他说:“首先一句话……我必须知道……您是否确信唐德维尔伯爵夫人死了?”
他立刻补充说:“是的,您可能觉得我这个问题不可思议……您之所以觉得我这个问题不可思议,是因为您什么也不知道。但我并不是疯子,我要求您回答我的问题,就像我有时间给您说明和解释这一问题的所有理由一样。埃米娜伯爵夫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唐德维尔先生克制着自己,同意使自己处在保尔所要求的那种精神状态。他说:“是不是有某种理由使你认为我的妻子还活着?”
“有一些非常可靠的理由,我敢说这些理由是驳不倒的。”
唐德维尔先生耸了耸肩,以坚定的语气说:“我妻子是在我怀里死去的。我是用嘴唇感到了她那双冰凉的手。当人们深深爱着的时候,这种冰凉是非常可怕的。我根据她的意愿,亲自用新娘时的连衣裙裹住她的身体;封棺的时候,我也一直在场。那么下面的问题呢?”
保尔边听边思考着:“他说的是真实情况吗?对,然而我可以接受?……”
“那么下面的问题呢?”唐德维尔重复着他的问题,语调更显得急切。
“下面,”保尔继续说,“下面另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挂在唐德维尔伯爵夫人小客厅里的那幅像是不是她的肖像?”
“当然是,是她的一张立像……”
“代表伯爵夫人的物品,”保尔说,“她的肩膀上是不是披着一条镶有黑色花边的方围巾?”
“对,是一条方围巾,因为她喜欢围着这条围巾。”
“那围巾前面是用浮雕宝石做成的、周围镶有金质蛇的胸针扣起来的吗?”
“对,是一块旧的浮雕宝石,这是我母亲传下来给我的,我妻子一直戴着它。”
一次未经深思的冲动激起了保尔的怒气,他觉得唐德维尔先生肯定的回答好像是供词。他气得全身发抖,一字一句地说:“先生,您没有忘记我的父亲是被暗杀的,是吧?我们两个过去也经常谈论这件事。他是您的朋友。唉!杀害他的那个女人,我见过,她的形象在我脑子里越来越深刻。她的肩上披着一条镶黑色花边的方围巾,胸前佩带一枚用浮雕宝石做成的周边镶有金蛇的胸针。我在您妻子的卧室里见到了这个女人的肖像……对,在我新婚之夜,我看到了她的肖像……现在您明白了吗?……您明白了吗?”
在这两个男人之间,这个时刻是悲惨的时刻。唐德维尔先生两手紧紧握着手中的步枪,一直在哆嗦。
“然而他为什么哆嗦?”保尔寻思着,保尔越来越怀疑。这种怀疑甚至会变成一种真正的指控。“是妻子的背叛,还是被揭去假面具而愤怒使他这样哆嗦呢?我应不应该把他看成是他妻子的帮凶呢?说到底……”
由于用力过猛使他感到手臂扭了一下。唐德维尔先生脸色铁青,结结巴巴地说:“你竟敢!这么说我妻子杀害了你的父亲!……你是在发狂!我的妻子不论是在上帝面前,还是在凡人面前,都是一位圣洁的女人!而你竟敢?啊!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让我把你痛打一顿!”
保尔迅速地摆脱出来。他俩都被一种狂怒情绪所伤害,当时战斗的喧嚣声、嘈杂声,加上他们争吵的那种疯狂劲儿,更进一步刺激了他们的愤怒情绪,以致差一点儿在这炮弹和枪子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的时候互相扭打起来。
又一堵墙倒塌了。保尔在下达命令,他同时也想到了呆在墙角里的赫尔曼少校。他本可以把唐德维尔带到赫尔曼少校面前,让罪犯和同谋者对质。
然而,他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他突然想起,从口袋里抽出那张从德国人罗森塔尔的尸体上找到的埃米娜伯爵夫人的照片。
“这个,”他说,接着把这张照片放在他面前,“您知道这是什么吗?上面写有日期,即1902年。您不是断言埃米娜伯爵夫人已经死了吗?嗯!请您回答:这是一张在柏林拍摄的照片,是您的妻子在她死后四年寄给您的!”
唐德维尔先生摇晃着站不稳了。他的气也似乎一下消了,接着而来的是无比的惊愕。保尔拿着那张照片,即那确凿的证据在他面前挥舞。他听到他在低声说:“谁从我这里偷走了这张照片?这本来和我在巴黎的证件放在一起的……而且我为什么没有把这张照片撕了呢?……”
他声音非常低沉地说着:“啊,埃米娜,我心爱的埃米娜!”
“难道这不就是供认吗?但这种供认是用那样的措辞,对一个背有凶杀恶名的女人又是那么温柔,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供认啊!这种供认又意味着什么?”
从底层传来了中尉的喊声:“除十人外,所有的人都进前面的战壕。德尔罗兹,你应保留最优秀的射手,自由射击!”
贝尔纳指挥的志愿兵火速下了楼。敌军尽管遭到了损失,还是接近了运河。甚至一些工兵小组已经出现在运河的左边和右边,他们常常一批一批地更换,忙着把散落在岸边的船只集中起来。为对付这迫在眉睫的进攻,中尉已把部队集中在第一线;屋里面射手的任务是冒着敌人的炮火不停顿地进行射击。
射手一个一个地倒下去,现在已倒下五名射手了。
保尔和唐德维尔先生忙得团团转,同时他们还要共同商讨下达的命令和要完成的行动。由于在人数上处于极大的劣势,所以能顶住的希望很小,但也许能坚持到援军的到达。这样就能确保对这个阵地的控制权。
由于双方士兵混杂在一起,法国炮兵无法进行有效的炮击,因而停止了炮击,而德军大炮的目标始终是船工屋,炮弹时时在这里爆炸。
又一个士兵受了伤,人们把他抬到阁楼,放在赫尔曼少校的旁边,但他几乎立即就死亡了。
船工屋的外面,士兵们在运河的水面上,甚至在水里,在船上以及在船的周围同德军进行着搏斗,那里进行着激烈的肉搏战,喧嚣的喊杀声,复仇的吼叫声,痛苦的呻吟声,恐惧的尖叫声,胜利的歌声……一片混乱的局面。
保尔和唐德维尔先生都很难进行射击。
保尔向他的岳父说:“我担心坚持不到援军的到达,因此,我必须预先告诉您,中尉已采取措施要炸掉船工屋。由于您临时来到这里,没有具体任务,因而也没有给您什么名份,但是一个战斗员的责任……”
“我是以法国人的资格呆在这里的,”唐德维尔反驳说,“我将呆到最后一分钟。”
“那么,我们也许有时间结束我们的谈话,请听着,先生,我尽量简单明了地说。然而,如果一句话或者唯一的一句话就能使您明白,那么我请您立即打断我的话。”
他明白在他们之间存在着无穷无尽的黑暗,他也明白,他不论是罪犯还是无辜者,不论是他妻子的同谋还是受骗者,唐德维尔先生都应该知道一些保尔所不了解的情况;他懂得这些情况只有对事件进行详尽的说明才有可能逐步明朗起来。
因此他开始叙说了。他从容不迫地心平气和地叙说着,唐德维尔先生安静地倾听着。与此同时,他们不停地射击,装弹,用肩膀顶着枪,瞄准,击发,然后又重新镇定地装弹,瞄准,击发,如同他们在做射击练习似的。那死神就在他们周围,在他们头顶上无情地施展它的淫威。
但是,保尔刚刚叙说到他同伊丽莎白到达奥坎纳,进入封闭的房间,看到肖像后的恐怖感之后,一颗重型炮弹在他们的头顶爆炸,他们的身上都溅满了炮弹的碎片。
四名志愿兵被击中,保尔的脖子受伤倒了下去。尽管他没有哼一声,但他很快就感到他的思维逐步变得模糊不清,他都记不住自己的思想观点了,然而他在竭力挣扎,他那神奇般的意志,使他还有一点力气支撑着他,使他还能够进行一些思考和想起一些印象。因此,他见到他的岳父跪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终于向他开口说话了:“伊丽莎白的日记……你将在营房里我的手提箱内找到这本日记……另外还有我自己写的几页……这几页将会使你明白……但是首先必须……喏,看着被捆着的那个德军军官……他是间谍……要看住他……杀了他……如果不这样,元月十日……但你一定要把他杀了,是吗?”
保尔再也无法说下去了。此外,他隐隐约约地看见,唐德维尔不是跪在那里听他讲或照顾他;因为他自己也被子弹击中,满身都是血,他蜷曲着身子;最后他蹲了下来,发出阵阵越来越嘶哑的呻吟声。
在这间大房子里此时笼罩着一片寂静;在这寂静过后就是劈劈啪啪的步枪声。德军大炮停止了炮击,敌人的反攻可能进展顺利。保尔动弹不得,只好等着中尉宣布那可怕的一声爆炸。
他几次喊出了伊丽莎白的名字,他认为以后不会有任何危险威胁她了,因为赫尔曼少校也将与他同归于尽。此外,她的弟弟贝尔纳完全能够保护她。
然而,这种宁静的心境慢慢地消失了,首先变得不安起来,接着又出现了苦恼,最后竟感到越来越痛苦。这是噩梦,还是某种病态幻觉在折磨他?
阁楼的另一边有被他拖过去的赫尔曼少校和一名士兵的尸体,多可怕呀!他似乎感到,赫尔曼少校已割断了捆着他的绳索,看到他已站起身子,在他周围瞧着什么。
保尔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睛,又竭尽全力让眼睛一直睁着。
但是,一个越来越浓重的黑影蒙住了他的眼睛,他透过这黑影,就像夜间见到的那种模糊景色一样,辨别出了赫尔曼少校,他正在脱去自己的大衣,向旁边的那具尸体欠着身子,从尸体身上脱下蓝色呢军大衣,又把这件大衣穿在自己身上,随后摘下死者的军帽戴在自己头上,把领带系在脖子上,拿起他的步枪、刺刀、子弹,最后以这副装扮走下三级木楼梯。
可怕的幻梦!保尔本想怀疑这是不是幻梦,但也想相信这是由于自己发热昏迷而突然出现在幻梦中的某个幽灵。但是一切事实都已向他证明这一幕是真的。对保尔来说,这是最不能忍受的一次痛苦:赫尔曼少校逃走了!
保尔非常虚弱,他考虑不到当时出现的那种情况。赫尔曼少校想到了杀保尔和唐德维尔先生没有?少校知不知道他们就在这里?知不知道他们两个都受了伤,而且就呆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呢?这么多的问题都是保尔不曾想到的。只有一个念头时常出现在他那虚弱的大脑里:少校在潜逃。全靠了他那一身军服,他才混进了志愿兵的队伍!他利用某种联络信号回到了德国人那里!他可能自由了!他可能又要对付伊丽莎白,迫害她并置她于死地了!
啊!如果能够爆炸就好了!让船工屋爆炸吧!那样的话,少校也就死了……
在他不省人事的时候,保尔仍寄予着这样的希望。他有些丧失理智,思想也变得越来越混乱,很快,他眼前就一抹黑了,再也无法看见,再也无法听见……
三星期后,部队总司令、一位将军在已改为军事医院的布洛内一座古城堡的台阶下面下了汽车。
后勤部门的一位军官在门口等待他的到来。
“德尔罗兹少尉已知道我这次访问吗?”
“知道,我的将军!”
“领我到他房间去。”
保尔·德尔罗兹已经能站立了,脖子上包扎着一条绷带,脸色安详,精神很好。
他对以其力量和冷静拯救了法国的大首长的来访非常激动,他很快地使自己保持了一个军人的姿势。然而,将军握着他的手,以温和而亲切的语调高声说:“请坐,德尔罗兹中尉,……我说的是中尉,因为自昨天起这就是你的新军衔。不,不要感谢。啊唷!我们还欠你的情呢!现在已能站立啦?”
“对,我的将军,伤并不十分严重。”
“好极了,我对我所有的军官都满意。但是我还是更喜欢像你这样朝气蓬勃的小伙子,这就不是以多少打来计算的问题了。你的上校向我递交了一份关于你的专门报告,里面讲了你一系列无与伦比的行动,因此,我在考虑要不要打破我规定的制度,要不要将这个报告向公众宣布。”
“不,我的将军,我请您不要这么做。”
“你说得对,我的朋友。不愿公开自己的姓名,这是一种崇高的英雄主义气概;目前,我们的一切光荣都属于法国。因此,我将再一次给你授勋并将授予你一枚十字勋章;你已被提名授予十字勋章。”
“我的将军,我不知道怎样……”
“另外,我的朋友,你如果还有什么要求的话,那我请你给我这个机会亲自满足你的愿望。”
保尔笑着点点头。将军那样和善与亲切的关怀,使他感到很亲切,因而一下子消除了那种拘束感。
“要是我过于苛求呢?我的将军?”
“说吧,没关系。”
“好吧,我就说。下面就是我的要求:首先给我两星期的康复期休假,这个假期从元月九日(星期六)算起,也就是说从我出院的那天算起。”
“这不是一种优待,而是一项权利。”
“是的,我的将军!但我有权去我愿意去的地方度这个假。”
“这当然可以。”
“而且,我口袋里还应有一张您亲手签署的免费乘车证。这张证应给我以往来于法国各条战线以及要求给我所必要帮助的行动自由。”
将军看了一下保尔,然后说:“你在这方面向我提出的要求是非同一般的,德尔罗兹。”
“我知道,将军!但我准备干的这件事也是非同一般的。”
“那好吧,就说定了,那么还有呢?”
“我的将军,我的内弟贝尔纳·唐德维尔中士和我一样参加了船工屋的这次战斗,他和我一样负了伤,而且也被送到同一所医院。他十有八九也和我同时出院,我希望他也有同样的假期,并获得批准与我同行。”
“这也说定了,还有什么要求吗?”
“贝尔纳的父亲,派驻英国部队的少尉翻译官斯泰发纳·唐德维尔伯爵,那天一直战斗在我身边,也负了伤。我得悉他的伤尽管严重,但最近已脱离了危险,他现在已被转到一所英国医院……我不知道是哪一家医院。我请求您,在他的伤一痊愈就让他到这里来,并把他留在您的参谋部直到我回来向您报告我承担的任务情况为止。”
“没问题,就这些吧?”
“差不多就这些了,我的将军。最后剩下的就是要谢谢您的好意,同时我要求您给我一份现在关押在德国的,您又特别重视和关心的二十名法国俘虏的名单。这些俘虏将最晚从现在起十五日内获得自由。”
“嗯?”
尽管将军非常冷静,但他似乎还是有些发愣。他重复着说:“从现在起十五日内获得自由!二十名俘虏!”
“我保证完成任务!”
“行吗?”
“事情将按我说的那样发展。”
“无论这些俘虏属于什么样的级别?不论他们的社会地位如何?”
“是的,我的将军。”
“是通过一些全世界公认的常规办法吗?”
“我们采用的方法,不可能引起人们的任何异议。”
将军再次看了看保尔,他是以领导者的身份来观察他的。他习惯于识别人,恰如其分地评价人,他知道,这个人不是那种吹牛的人,而是一个善于决断,善于实干的人;这个人在他面前规规矩矩,信守自己的诺言。
他回答说:“很好,我的朋友。这份名单明天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