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尔、巴尔·勒·迪克、维特里·勒·弗朗苏瓦等小城市,不断地从保尔和贝尔纳乘坐的驶向法国西部的长长的列车前面掠过。走在他们前后的满载士兵和装备的火车不计其数。接着列车来到了巴黎远郊,随后北上,又经过博韦、阿米安、阿拉斯。
他们必须第一批抵达边境地区同英勇的比利时人汇合,而且必须尽可能地在地势较高的地点同他们汇合。这样,每前进一里地,就意味着在目前准备的这场持久的阵地战中从侵略者手里多夺回一里地的土地。
这次北上,可以说保尔·德尔罗兹少尉——这是在行军途中授予他的新军衔——是在梦中完成的。虽然他以极大的热情带领着自己的部队。每天要战斗,时刻都有死的危险,但这一切似乎都是在他自己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发生的。人们的“意志”就像时钟一样预先调好,到时候就能自动启动。贝尔纳情绪饱满地对待自己的生命危险,他以自己的激奋,自己的乐观鼓舞着同志们的勇气;保尔则不爱说话,心里想着别的事,疲劳、艰苦、恶劣天气,这一切对于他似乎都是无关紧要的。然而部队向前推进,这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极大的精神满足,他有时也把这种感受告诉贝尔纳。因为他觉得是在奔向一个明确的目标,一个唯一使他关心的目标,那就是营救伊丽莎白。虽然他现在进攻的是这边的边界线,而不是向另一条,即东边的边界线推进,但这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两边所攻击的都是他怀着满腔仇恨与之斗争的同一个敌人。但不管怎样,伊丽莎白将会得到自由的。
“我们快到了,”贝尔纳对他说,“伊丽莎白定能制服这个自负的人,你是很了解这点的。现在我们正在深入比利时,向德国人包抄过去。我们将从后面袭击孔拉德,迅速夺取埃布勒库尔!怎么,这种结果难道还不能使你高兴吗?噢,我知道,只有当你杀死了一名德国兵以后你才会笑。比如说刚才吧,你脸上只带着一点点生硬的笑容,这就使我明白了。我思量着:‘砰!一枪击中了……’或者‘真棒!……他用叉齿挑倒了一个……’因为一有机会你会使用叉齿的……啊!我的副长官,人变得多残忍啊!笑,是因为杀了人才笑!想想看,真是笑得有理由啊!”
列车飞快地向前奔驰着,鲁瓦、拉西尼、肖尔纳……等小城市都被甩在了后面,随后又经过拉巴塞运河、拉利斯河……最后到达伊普雷。伊普雷!
铁路线在这里终止,然后延伸至海边。在穿过了法国的河流之后,即穿过了拉乌尔纳、莱斯纳、洛瓦兹和索默等河流之后,便是一条比利时的小河,年轻人的鲜血将把这条河染红,因为可怕的伊塞战役打响了。
迅速升为中士的贝尔纳和保尔·德尔罗兹在这“地狱”一般的地方一直呆到十二月初。他们组成了一支小部队,其中有六名巴黎人,两名自愿应征入伍者,一名预备役军人,还有一名比利时人。比利时人名叫拉森,他曾认为,要打敌人,参加法国人的队伍比较简便和快速。连炮火也似乎在照顾这支小部队。这支部队由保尔指挥,整个排就是上面这些人;当这个排重新组建时,仍以他们为核心;所有的危险任务,他们都希望得到,愿意承担。他们这次远征结束后,仍平安重逢,没有任何伤亡,好像他们互相带来了好运。
近两个星期内,保尔所在的团担任前卫部队的尖刀团,在两侧担任掩护的是比利时部队和英国部队,他们向敌人发起了英勇的攻击;他们在泥水里,甚至洪水中,端起上了刺刀的枪向敌人发起猛烈的冲锋,德国人成千上万地倒在他们的枪口和刺刀下面。
贝尔纳非常高兴。
“你明白吗?托米,”贝尔纳对一个英国籍的小个子士兵说。贝尔纳有一天曾冒着枪林弹雨和他一起进攻过敌人。此外,他连一句法语都听不懂。
“你明白吗?托米,任何人都不比我更加欣赏比利时人,但是他们没有什么使我感到惊奇的。他们完全有理由像我们这样战斗,也就是说像狮子一样战斗。使我感到惊奇的人们,就是你们,就是英格兰的小伙子们。你们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你们有你们的做事方式……可是这是干一种什么样的事啊!没有刺激,没有激情。这些都是埋在你们心底里的想法。比如:当你们开始撤退时,你们是那样怒不可遏,而后来你们却变得使人胆寒;你们向来都是逃生而后争得地盘。结果呢?消灭了德国人。”
这是那天的晚上,当第三连向迪克斯米德郊区疯狂扫射的时候,保尔和贝尔纳遇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保尔突然感到腰的左上侧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当时他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件事;但是回到战壕后,他发现手枪套的皮带被一颗子弹穿了个洞,而且子弹碰在武器的枪管上而被撞得扁平。然而,从保尔当时所处的位置看,这颗子弹应该是在他后面射出来的,也就是说应该是他所在连的一个士兵或者是他所在团另一个连的一个士兵射出来的。这是一种偶然事件吗?是笨手笨脚所造成的吗?
第三天,这样的事又让贝尔纳碰到了,同样走运,没有伤着,一颗子弹横穿过他的睡袋,肩胛骨轻微擦伤。
四天后,保尔的军帽又穿了个洞,这次,子弹还是从法国防线上射来的。
现在看来毫无疑问,敌人非常明确地把目标对准了保尔和贝尔纳两兄弟,而且为敌人所豢养的叛徒、强盗甚至就隐藏在法国人的队伍里。
“没错,”贝尔纳说,“首先是你,接着轮到我,接着又是你。这类似赫尔曼的作法,少校可能在迪克斯米德。”
“也许孔拉德亲王也在那里。”保尔提醒贝尔纳注意。
“可能,不管怎样,他们的一个间谍已钻到我们队伍中来了。如何才能发现这家伙呢?要报告上校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这么做,贝尔纳。但不要谈及我们,不要涉及我们和少校之间的私人斗争。我曾经也想向上校报告,但是我最终又打消了这种想法,因为我不希望把伊丽莎白的名字和任何的冒险牵扯在一起。”
此外,也无必要惊动首长们为他们担心。即使针对这两兄弟的企图不再重演,但这种背叛的事实每天都在重复出现。法国炮兵阵地位置被测出;敌方的进攻总是抢在前面;一切都可能是一个谍报系统有计划组织的。这个谍报系统既十分活跃,又无处不存在。又如何可以怀疑赫尔曼少校在迪克斯米德呢?很明显他只是这个系统的主要成员之一。
“他在那里,”贝尔纳一边指着德军防线一边重复着说,“他在那里,因为在这片沼泽地带要进行一场规模最大的争夺战,所以他有事情要做;他在那里,这也是因为我们在这里。”
“他怎么知道?”保尔提出异议。
贝尔纳反驳说:“他为什么不知道?”
一天下午,在作为上校住所的一间简陋的屋子里召开了营长和连长会议,保尔·德尔罗兹被召参加了这次会议。他在会上获悉,师长命令夺取运河左岸的那座小房子。平时只有一名船工住在那里,现在德国人在那里加强工事进行自卫。他们的重炮就设在另一侧的高地上,用火力掩护着这个小房子。这座碉堡,已争夺几天了,必须把它拔掉。
“为此。”上校明确指出,“我们要求各非洲连派出一百名志愿兵于今晚动身明日凌晨发起攻击。我们的仕务是支援他们,在突袭一旦成功时,对付敌人的反攻。考虑到这个阵地的重要性,敌人的反攻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将是非常强大的进攻。这个阵地,你们是了解的。先生们,我们和这个阵地之间是一片大沼泽地,我们的非洲志愿兵将于今天夜里进入那片据说是齐腰深的沼泽地。但在这片沼泽地的右边,沿运河有一条纤道,我们,我们将可以从这条纤道前往支援。纤道已由两支炮兵部队负责清扫,现在大部分路段已开通。然而在距船工屋五百米处有一个老灯塔,到目前为止仍被德国人占领着,我们刚才用炮火摧毁了它。但德国人是不是完全撤出灯塔了?我们会不会遇到敌人的前哨?这些都是我们必须要了解清楚的情况,我考虑了你,德尔罗兹。”
“谢谢您,我的上校。”
“任务不危险,但挺棘手,必须搞得绝对准确。你今天夜里出发。如果这个老灯塔依旧被他们占领着,就回来。如果相反,你就设法使十二名精壮士兵同你接应,然后仔细隐蔽好,直到我们接近,这将是一个很好的据点。”
“是,我的上校。”
保尔立即采取了行动,召集了全体巴黎人,志愿应征入伍者,预备役军人和比利时人拉森作为这次执行任务的队伍,并告诉他们,今天夜间可能需要他们;晚上九点他在贝尔纳·唐德维尔的陪同下离开了营地。
由于敌人的探照灯,他们不得不在运河边上一棵连根拔起来的大柳树的树干后面呆了很长时间,直到他们周围一片漆黑,甚至连水平线都分不出来。
他们匍伏着前进以避开意料不到的亮光。有一点微风吹向田野和沼泽地;可以听到芦苇在那沼泽地里发出簌簌的声音。好似人在倾诉怨恨。
“这真令人悲伤!”贝尔纳低声说。
“闭嘴!”
“随你的便,少尉。”
一些大炮不时地无缘无故地轰鸣起来,好像狗叫,打破了令人不安的寂静;接着,另外一些大炮立即狂怒地吼叫起来,好像是应该轮到他们作出反应,表明他们还没有睡大觉。
现在又重新平静下来了。空中一切都是静止不动的,似乎那沼泽地里的草也变得静止不动了。然而,贝尔纳和保尔却感觉到和他们同时出发的非洲志愿兵缓慢地向前推进,他们要长时间呆在结冰的水中,要作出顽强的努力。
“越来越凄惨了,”贝尔纳颤抖地说。
“今晚你太伤感了!”保尔提醒他注意。
“这真是伊塞——凄惨,如同德国人所说的。”
他们迅速卧倒。敌人用反射镜清扫公路,同时还探测沼泽地。他们发出了两次警报,最后顺利地到达了老灯塔的入口处。
十一点半了,他们非常小心地溜进被炸毁的一堆一堆的乱石块中间,很快就弄明白了情况,哨所已被放弃;但是,在已塌下来的楼梯板下面有一扇开着的活板门和一架梯子直通地下室,里面的军刀和头盔发出了微弱的光。
但是,贝尔纳从高处用手电筒向阴暗处搜查了一遍,然后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这里都是死人,德国人在刚才的炮击之后,把他们扔在这里的。”
“是的,”保尔说。“因此必须预计到德国人可能回来寻找这些尸体,去放哨,贝尔纳,监视伊塞方向。”
“如果这些人中有一个家伙还活着,怎么办?”
“我将把他搬下来。”
“翻翻他们的口袋,”贝尔纳说着走了,“把他们的路况记事本给我们带回来!我对这个感兴趣,因为还缺少他们心态的确凿证据,或者更确切地说还缺少他们勇气的资料。”
保尔下去了。地下室的范围相当大,地面上躺着六具尸体,全无生气,已经冰凉了。他按贝尔纳的意见漫不经心地翻了翻他们的口袋,看了看他们的记事本,无任何感兴趣的东西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他检查第六个士兵,这个人身材瘦小,脸的正中部位被击中,在他上衣里发现上面写着罗森塔尔名字的皮夹子,里面有一些法国和比利时的钞票,一包盖有西班牙、荷兰和瑞士邮戳的信件。信件全部是用德文写的,都是发给德国驻法的一个特务,姓名没有透露,然后再由这个人转给名叫罗森塔尔的士兵,保尔就是在他的身上发现了这些信件。这个士兵应该把这些信和一张照片传递给称之为阁下的第三人。
“谍报机构,”保尔一边浏览这些信件,一边自言自语,“秘密情报……一些统计表……无耻之辈!”
但是,当他再次打开皮夹子时,他从中抽出一个信封,撕开后,发现信封里有一张照片,保尔看到这张照片,非常吃惊,他甚至都叫出声来了。
这张照片上的那个人就是他在奥纳坎城堡那间封闭的卧室里见到过她的肖像的那个女人,是同一个人,她们的围巾都是花边方围巾,围巾的饰物也是一样的,脸部的表情都是微笑掩盖不了的冷酷。这个女人,不会是伊丽莎白和贝尔纳的母亲、埃米娜·唐德维尔伯爵夫人吧?
照片上有“柏林”的标记。保尔把照片翻过来,看到一行字,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了。上面所题的字是:送给斯泰法纳·唐德维尔。于1902年。
斯泰法纳,这是唐德维尔伯爵的名字。
因此,可以看出这张照片是1902年,即在埃米娜伯爵夫人死后四年从柏林寄给伊丽莎白和贝尔纳的父亲的。因此有两种解释:要么照片是在埃米娜伯爵夫人死之前拍的,时间标的是伯爵收到照片的年份;要么埃米娜伯爵夫人还活着……
他无意之中又想到了赫尔曼少校,他的形象和那间封闭卧室里的肖像一模一样,这在那已经混乱的思想里又勾起了他的回忆。赫尔曼!埃米娜!现在我竟在伊塞边缘地区一个德国间谍尸体身上发现了埃米娜的照片!那谍报头子大概在伊塞地区游荡着,无疑他就是赫尔曼少校!
“保尔!保尔!”
是他的内弟在叫他。保尔很快直起身子,藏好照片,决定不和他谈这件事。他上来了,一直来到这扇活板厅门口。
“啊!贝尔纳,有什么情况吗!”
“一小队德国人。起初我认为这是一支巡逻队,是来换岗的,这样他们将呆在运河的另一侧。但不是这样。他们解开了两只小艇,现在他们过运河来了。”
“是这样,我听到了。”
“我们可不可以朝船上开枪?”贝尔纳提议这么做。
“这样做等于是报警。最好是观察他们的动静,此外,这也是我们的任务”。
然后,就在这时候,从贝尔纳和保尔经过的那条纤道上传来一声哨音,接着有人从船上传出一声同样的哨音予以回答。
另外又交换了两个信号,时间间隔有规律。
教堂的钟敲响了午夜十二点。
“要碰面了,”保尔认为。“这很有意思。来,我在下面发现了一个地方,我认为我们可以藏在那里避开一切突然袭击。”
这是一个后地下室。它和前地下室由一堵墙隔开,上面开了一个口,人们很容易从这个缺口进入后地下室。于是他们很快用从拱顶和墙壁掉下来的石块堵住了这个缺口。
他们刚刚堵住这个洞口,上面就响起了脚步声,然后,就传来了用德语讲话的声音。敌人的部队可能相当多。贝尔纳把他的步枪插进他们刚才垒起的路障形成的一个孔内。
“你想干什么?”保尔问道。
“如果敌人来了怎么办?我在作准备。我们可以坚持一次真正的包围。”
“不要干蠢事!贝尔纳。咱们听着,也许听出一些德国话的意思。”
“你,这倒是可能,保尔。我呢?我连德语的一个音节都不懂……”
一束强烈的光把地下室照得通明透亮。一个士兵下来了,他把一盏粗大的灯悬挂在墙壁的一枚钉子上。和第一个士兵一起下来的有十二个人。保尔和贝尔纳兄弟俩很快就了解到他们是来搬运尸体的。
这时间不长,十五分钟后,地下室只剩下一个士兵的尸体了,也就是罗森塔尔的尸体。
上面,一种蛮横的声音命令着:“呆在那里,你们这些人呆在里面,等我们!你,卡尔,第一个下!”
一个人在上面梯阶上出现了。保尔和贝尔纳惊愕地看到了红色裤子,接着是蓝色军大衣,最后是一个法国士兵的整套军服。这家伙跳到地上,喊了起来:“我下来了,阁下。该您了!”
他们看见这个人是比利时人拉森,或者确切地说,是一个别人称他为拉森的在保尔这个排里受到重视的所谓比利时人。现在他们知道了向他们射的三发子弹是从哪里来的了。叛徒就在这里。在灯光下,他们非常清楚地辨认出他的脸;这个人四十岁,脸部线条粗犷,油光光的,眼圈发红。
他抓住梯子的梯脚,以使梯子放得更稳。一个军官小心翼翼地下来了,他全身裹在一件带竖领子的宽大的灰色大衣里面。
他们已认出是赫尔曼少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