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亮,号声唤醒了保尔·德尔罗兹。炮战立即开始了,保尔很快就辨别出了我方75口径炮短促而单调的炮声和德军77口径炮那沙哑的犬吠式的炮声。
“你来了,保尔?”贝尔纳喊着,“下面的咖啡己准备好了。”两兄弟在一家酒店的楼上找到了两个房间。他们在一起美美地吃了一餐。保尔于前一天晚上去搜集了一些关于进驻高维尼和奥纳坎城堡的情报。在吃早餐的时候,保尔叙述了以下情况:“八月十九日星期三,使高维尼居民满意的是,高维尼人民仍可以相信这个城市将能避免战争的摧残。在阿尔萨斯,在南希前面存在着战车;在比利时,战火也在燃烧。然而,敌军的努力似乎忽视了他们入侵的公路状况,即忽视了利瑟龙山谷的公路状况。这里公路狭窄,确实如此,一看就知道都是次级公路。在高维尼的一个法军旅正在积极地加强他们的防御工事。大小约纳斯要塞都筑有混凝土炮楼,时刻处于待命的状态。人们在等待着。”
“奥纳坎的情况怎样?”贝尔纳问道。
“在奥纳坎驻有一个轻步兵连,这个连的军官们住在城堡里面。他们在一支龙骑兵的支援下,沿着边界线进行二十四小时巡逻。
“上级给他们的命令是:一遇到紧急情况,立即通知各要塞,并且一边坚决抵抗一边撤退。
“这个星期三的晚上完全平静下来了。有十二名龙骑兵在国境线外面巡逻,直到看见德国小城市埃布勒库尔这个地方为止。在边界线的这一侧以及至埃布勒库尔的铁路沿线均未发现有部队调动的迹象。夜间也同样平静,听不到任何枪响。业已查明,至早上两点没有任何德国士兵穿过边界线。然而在两点整,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接着在间隔很短的时间里又连续传来四次爆炸声。这五声巨响就是五颗420炮弹一下摧毁大约纳斯三个炮楼和小约纳斯两个炮楼所发出的爆炸声。”
“怎么!高维尼位于离边境线二十公里的地方,420炮弹的射程达不到这个距离啊!”
“尽管如此,还是有六发重炮弹落到了高维尼,六发都落到了教堂和广场上。这六发炮弹是在二十分钟后落到这两处的,也就是说这正是敌人猜到的,警报发出之后,高维尼驻军正在广场上集合的时刻……
“而实际上,事情正是这样发生的,你可以猜得到由此而来的大屠杀了。”
“是的,但我们可以再来一次,边界离我们二十四公里,这就使我们部队有时间重新集结和准备迎击这次炮击后的进攻,我们至少有三到四个小时的时间。”
“可是,还不到一刻钟,炮击还没有结束敌人的进攻就开始了。是一次进攻吗?怎么不是呢。我们的部队,即驻高维尼的部队以及从两个要塞赶来增援的部队被敌人团团围住,大量的有生力量被屠杀,被歼灭,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组织一次像样的抵抗,就溃不成军,而被迫向敌人投降了。这场进攻是在事先架起的探照灯的强烈耀眼的灯光下突然进行的,我军既辨不清方向,也不知所措,因而迅速解决了战斗。人们可以说,敌人从包围、进攻、夺取高维尼,直到最后占领这个城市仅用了十分钟。”
“然而敌人从哪里来的?又是从哪里走的?”
“我们一无所知。”
“边界线上不是有夜间巡逻队嘛?不是有哨所吗?奥纳坎城堡不是驻有一个连吗?”
“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任何消息,至于那三百人,其任务是监视和警戒;我们从来未听说过这三百人,从未听说过。人们可以重新组建高维尼驻军,或用逃亡的士兵来组建;或用当地居民验明并掩埋了的死人组建。但是奥纳坎的三百名轻步兵失踪了,没有留下任何踪影,既没有逃跑者、受伤者,也看不见尸体,什么也没有。”
“这真是难以置信,你查问过吗?”
“有十个人对这些问题进行了长达一个月之久的调查,就是那些担负高维尼警卫重任的德国二级战时后备军的几名士兵也没有为难过他们。昨天晚上,他们又对这些问题进行了仔细的调查和研究,他们甚至都无法建立一种说得过去的假设。只有一点是确实的:事情是经过长时间周密策划和准备的;一切要塞、炮台、教堂和广场都是经过精确定位的;另外,攻城的大炮都是预先布置好,精确调准的,能使十一枚炮弹准确击中他们决心要击中的十一个目标。我讲完了。至于其他问题,那还是个谜。”
“奥纳坎城堡怎样了?伊丽莎白怎样了?”
保尔站起身来。早晨点名的军号吹响了,炮击越来越猛烈。他们两个一起向广场走去。保尔继续说:“那里的神秘性也令人震惊,也许比其他问题还更神秘。一条横向的公路把高维尼和奥纳坎之间的平原截成两半,后来敌方就把这条公路指定为一条分界线,这里的任何人均无权跨越这条分界线,违者处死。”
“那么,伊丽莎白呢?……”贝尔纳说。
“我不知道,我再也不知道别的什么了。然而这死亡的幽灵是可怕的。这死亡的幽灵在所有的事情上,在所有的事件上游荡。听说位于城堡附近的奥纳坎村甚至都不存在了。这个村子已完全被摧毁,甚至可以说是被消灭了。这个村子的四百名居民作为战俘带走了。这消息的来源,我未能进行核实……”
保尔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嗓音有点发抖地说:“那么,他们在城堡里干了些什么呢?现在我们就可以看到这座城堡,我们还可以从远处看到城堡墙角的小塔楼,可以看到它的墙壁,但在这些墙壁的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伊丽莎白的命运怎么样?她冒着各种凌辱的危险只身生活在这些野蛮人中间,转眼又是四个星期了。不幸的女人!……”
他们俩到达广场时,太阳刚刚升起。保尔的上校叫住他,上校向他转达了师指挥官将军最热烈的祝贺,并向他宣布已提议给他授予一枚十字勋章,同时提议他晋升为少尉,今后担任他所在排的排长。
“就这些,”上校微笑着补充说:“除非你还有另外的要求……”
“我有两个要求,我的上校。”
“说说看。”
“首先,希望从现在起把我的内弟贝尔纳·唐德维尔,就是我面前的这个士兵,作为下士编在我这个排,他是胜任这个工作的。”
“行,我同意。第二个要求呢?”
“第二,我希望等一会儿进军边境时,让我这个排走奥纳坎城堡这个方向,这个城堡也位于同一条公路上。”
“这就是说,指派你们这个排进攻奥纳坎城堡?”
“怎么?是进攻?”保尔不安地问,“但是敌人是在沿边境线,也就是城堡过去六公里的地方集结。”
“昨天,我们认为是这样的。实际上敌人集结在奥纳坎城堡。这是个最佳的防守阵地。敌人可以不顾一切地在那里坚持,等待援军的到达。最好的证据是敌人在反击。你看,这颗炮弹在那儿,在右边爆炸了;你看,在那稍远一点的地方,又一枚榴霰弹爆炸了……两颗……三颗榴霰弹……就是他们发现了我们刚刚设置在附近高地上的炮兵阵地及其准确的位置,然后特意炮击我们的阵地。他们大概拥有二十来门大炮。”
“那么,”保尔被一种难以忍受的念头所困扰,因而结结巴巴地说,“那么,我们大炮的射击是指向……”
“当然是指向他们,这是不言而喻的。我们的75毫米口径炮炮击奥纳坎城堡已整整一个小时了。”
保尔尖叫了一声。
“您说什么?我的上校,奥纳坎城堡已受到炮击……”
在保尔旁边的贝尔纳·唐德维尔焦急不安地重复着下面这句话:“奥纳坎城堡被炮击,可能吗?”
感到惊讶的上校问道:“你们了解这个城堡吗?也许这个城堡是你们的?是吗?你们的亲戚还住在这个城堡里吗?”
“我妻子还住在那里,我的上校。”
保尔的脸色苍白,尽管他为控制自己的情绪而竭力保持不动声色,但是他的手还是有点哆嗦,他的下巴有点抽搐。
人们用牵引车把三门重炮,也就是里马伊洛重炮,拉上了大约纳斯要塞。
现在这三门大炮开始像响雷一样轰鸣起来,和75毫米口径炮强大的火力相配合。在听了保尔·德尔罗兹一番话后,这种炮击的情景真叫人有一种受不了的味道,上校和他周围的军官们都亲耳听了保尔的谈话,他们都沉默不语。
战争的灾难一爆发,就是恐怖;这种灾难比大自然的力量还要强大;这种灾难也像大自然的力量一样,是盲目的,不公正的,同时也是无法逃避的。上校和军官们面临的就是这样一种局面,大家无能为力,无计可施;军官中没有一人想着要去说情要求停止炮击或减弱炮击的强度;保尔更没有考虑过这么做。
“敌人的火力好像在减弱,也许他们正在撤退……”他咕哝着。
三发炮弹在城市下方即在教堂的后面爆炸,从而使人们放弃了这种希望。上校摇了摇头。
“在撤退?还没有。广场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他们在等待援军。只有我们的军团投入战斗,他们才会罢休……不能耽搁了。”
实际上,进军的命令很快就送到了上校手里,这个团沿公路推进,部队在位于公路右边的平原上展开队形准备战斗。
“前进,先生们,”上校对他的军官们说。德尔罗兹少尉率领的那个排走在最前面。“少尉,目标——奥纳坎城堡。去那里有两条近路,你们可抄近路走。”
“是,我的上校。”
保尔的一切痛苦和愤怒都转化成一种巨大的行动需要。当他和他的部队出发的时候,他感到自己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他感到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就能够攻克敌人的阵地。他像催赶羊群的牧羊人,不知疲倦地从这个士兵的身边走到那个士兵的身边,反反复复地向他们提出忠告和鼓励:“你啊,我的朋友,你是一个朝气蓬勃的男子汉,我认识你,你肯定能顶得住……你,也一样,能顶得住的……但是你对自己的存在考虑过多,你总是抱怨。孩子们,需要开开玩笑的时候,还是要开开玩笑,是吗?需要我们加把劲,出把力的时候,我们就要舍得献出自己的一切,而不要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是吗?”
炮弹沿着他们走的这条路,在他们的头顶上呼啸着,呻吟着,爆炸着,这条路的上空已形成了一个铁与火的拱顶。
“把头低下来!弯下腰!”保尔呼喊着。
保尔自己呢,始终站立在那里,面对敌人的炮弹泰然自若。然而当他听说自己的人,听说来自后方的人们以及来自邻近山地的人们要动身上前线去承受破坏和牺牲,他是那样地忧虑和不安。他想着,这个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倒下去,那个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射出一梭致命的子弹?
他几次低声说:“伊丽莎白!伊丽莎白!……”
他总觉得他妻子受了伤,危在旦夕。这种幻觉使他不得安宁。几天以来,即从他得悉伊丽莎白拒绝离开奥纳坎城堡的那天起,他就不能不十分激动地怀念自己的妻子,他这种激动的心情与他气愤或生气时那种冲动的情绪是大不相同的。他对过去那种令人憎恶的回忆和那迷人的现实爱情生活也是不能混为一谈的。当他想到那讨厌的母亲,那女儿的形像就不再出现在脑海里。
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她们互相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伊丽莎白坚强勇敢,为了履行她认为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义务,可以冒生命危险,在保尔的心目中她具有一种非凡的高贵品质,她是他过去爱过的和依恋过的妻子,也是他现在还爱着的妻子。
保尔停住了脚步,他和他的士兵来到了一片比较开阔的地带,可能被敌人发现了,顿时敌人的枪炮一齐向这片开阔地开火,几个士兵倒了下去。
“停止前进!”保尔下了命令。“卧倒!”
他一把抓紧了贝尔纳。
“躺下!小鬼,你为什么要作无谓的冒险?……呆在那里……不许动!……”
他以友好的动作把他按在地上,用手按住他的脖子,亲切地和他说话,似乎想把在他心底重新唤起的对伊丽莎白所怀的那种温情表现在她弟弟身上。他忘记了他在前天晚上向贝尔纳说的那些刺耳的话,现在他已完全是另外一种口气了,话语中闪烁着他过去不承认的爱的火花。
“不要动,小鬼!你明白吗?我本不该把你拉过来和我在一起,我也本不应该这样带着你到这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来,我对你负有责任,我不想……我不能让你倒在敌人的枪口下。”
炮火减弱了,士兵们匍匐前进,来到两排白杨树之间,然后他们沿着这两排白杨树向前推进,经过一个缓缓的斜坡,然后向一个山顶进发。一条低凹的道路穿过这山顶。保尔已攀登到一个陡坡上,在此他可以俯视奥纳坎高地,他看到远处村子的废墟和倒塌的教堂。左边过去一点还有一堆乱石和树木;那乱石和树木后面露出几堵墙,这里就是城堡所在地。
城堡周围各处的农场、草垛和谷仓还在燃烧……
后面的法国部队已分散部署在各个方向。一个炮兵连已隐蔽在附近的一个树林里,不停顿地向敌军炮击。保尔看到那里有几颗炮弹在城堡上面那一片废墟中爆炸。
保尔由于无法忍受这样的景象,因此又开始在他率领的部队前面奔跑。
敌人的大炮停止了轰击,也许是被迫沉默的。然而,他们推进到离奥纳坎三公里的地方时。子弹又从他们周围呼啸而过。这时保尔发现有一支德国部队,正在一边撤向奥纳坎,一边开枪射击。
75毫米口径大炮和里马伊洛重炮一直在轰击,发出隆隆的炮声,这是令人恐惧的。
保尔抓住贝尔纳的胳膊,嗓音有些颤抖地对他说:“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要告诉伊丽莎白我请求她原谅,不是吗?我请求她原谅。”
他突然感到担心,命运不允许他再见到他的妻子。他意识到他对她的态度是残酷的,是不能得到原谅的:因为他把并非她的错误归罪于她,而且把她看成一个过失者而抛弃了她;是他使她受尽了各种折磨。他飞快地走着,他的队伍远远地跟在他后面。但在这条近路和公路相接的地方,即在能看到利瑟龙山谷的这个地方,一名骑自行车的士兵赶上了保尔。上校已下令,要求保尔率领的排等待团的主力部队到达以便发起总攻。
这可是最严重的考验。
保尔越来越为兴奋所折磨,既激动又气愤,浑身都在发抖。
“哦,保尔,”贝尔纳对他说,“不要使自己陷入这样一种境地!我们将按时到达。”
“按时,为了什么?”他答到,“为了重新见到已经死去的她或者受了伤的她?或者根本就再也见不到的她?那又怎么样?我们的圣炮,它们难道就不能保持沉默吗?现在敌人已不回击了,我们的圣炮还炮击什么?那里只有尸体,……只有被毁的房屋。”
“是不是还有掩护德军撤退的后卫部队?”
“怎么,我们,我们步兵不是都在这里吗?这是我们的任务。首先将部队分散阻击,然后上刺刀猛冲。”
最后,保尔率领的那个排得到了第三连的加强,在上尉的指挥下又前进了。一支轻骑兵飞快地插向村子里以截断逃兵的退路;第三连则斜插城堡。
正面,死一般的寂静,可能有陷阱?难道不可以认为筑垒固守和设路障自卫的敌军正在准备作最后的顽抗吗?
两边都是老橡树,在通往城堡主要院子的小路上,无可疑迹象,看不到任何人影,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保尔和贝尔纳始终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手指扣在枪的扳机上,他们锐利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下搜索着林中的矮灌木丛;在他们附近的被穿了几个大洞的那堵墙上,立着几根还在冒烟的柱子。
在接近城堡的时候,他们首先听到了呻吟声,接着又听到了一个气喘吁吁、声音嘶哑的人喊出来的凄厉而痛苦的叫声。这些都是德国的伤员。
大地突然抖动,犹如地壳内部激烈的变动使地壳震裂似的,原来是这堵墙的另一头发生了爆炸,像是连续不断的隆隆雷声。天空笼罩着一层砂和尘埃,显得天昏地暗,各种东西的碎片如雨点般地落在地上。因为敌人已下令炸毁这座城堡。
“这可能是针对我们的,”贝尔纳说,“我们应该同时发起冲锋,看来我们对这件事的估计有偏差。”
他们跨过栅栏后,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幅惨状:院子里乱七八糟,城堡的墙角塔楼都被拦腰炸成两截,整个城堡已化为乌有,附属用房还在燃烧,危在旦夕的伤员在抽搐着,尸体横七竖八地摊在地上……看了这些,使他们都感到害怕,甚至作了一个后退的动作。
“前进!前进!”迅速赶到这里的上校高声喊着,“有些部队大概是通过森林公园溜走了。”
保尔认识路,几星期前,他曾在非常悲惨的境况下走遍了这个森林公园。
他向前冲过去,通过草坪,来到满地乱石块和连根拔起的树堆中间,但是当他到达正好看见耸立在树林进口处的小亭子的地方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好像一下子被钉在地上似的动弹不得。贝尔纳和所有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他们看到,靠着这亭子的墙壁,立着两具尸体,敌人用一根链子先捆住他们的肚子,然后绑在两个铁圈上,上半身垂在铁链子上,胳膊下悬至地面。
一具男尸和一具女尸。保尔认出是热罗默和罗莎莉。
他们是被枪杀的。
在这两具尸体的旁边,链子一直伸过来,第三个铁圈已牢牢地钉在墙上了,石膏灰泥上沾有鲜血,留下的弹痕清晰可见。毫无疑问,存在着第三名受害者,其尸体已被人搬走。
保尔靠近墙壁仔细察看,看到了石膏灰泥上留有一块弹片。在这洞孔的边沿,即在石膏灰泥和弹片之间,发现了一小撮头发,一小撮金黄色的头发,一小撮从伊丽莎白头上拔下来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