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和保尔同车子拉下了一段距离,车子停下来等他们。他们到达一块相对平坦和宽阔的高地时,便在路边席地而坐。利瑟龙山谷就像那青翠而柔软的曲线在他们的眼底下伸展过去;一条小河,蜿蜒于山谷;两条白色的公路傍河而下,它们目睹了这里的风云变化。朝后看,就是高维尼城,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人们至多可以看到这座城市一百来米的地方。再往前走四公里,就可看到高高矗立的奥纳坎城堡的小塔楼和古老的城堡主塔的废墟。
年轻妇人听到保尔的叙述吓坏了,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她终于又向保尔说:“唉!保尔,这一切都是多么可怕!你是不是感到非常难过?”
“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想不起什么了,一直到我呆在一个我陌生的房间里我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当时我由我父亲的一位年事已高的姊妹和一位修女照顾和治疗。这间房子是座落在贝尔弗和边界线之间的一家旅店里的最漂亮的房间。事情是这样的:在我来到这房间之前十二天的一个早晨,确切说是凌晨,这家旅店的老板发现两具躯体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这是别人在夜间放在那里的。两具躯体浑身是血。经初步检查,发现其中的一具已经冰凉,这就是我父亲的尸体;我呢,还有点气,但呼吸已相当的微弱!
“伤后恢复期拖得很长,因为伤愈后又几次复发和几次发高烧。在这种情况下我得了谵妄症,我多么希望得救!我那位唯一的亲戚,年事已高的姑妈一直守在我身边。她的尽心,她的关怀值得钦佩。两个月后她把我带回到她自己的家里。这时我的伤差不多快痊愈,但是我父亲的死以及我父亲死时的那可怕的惨状使我感到痛苦不堪,所以我用了几年的时间才完全恢复健康。至于这惨案本身……”
“怎么?”伊丽莎白说,她满怀着炽烈的感情,用自己的胳膊环抱着她男友的脖子,以示保护他。
“好啦,”保尔说,“永远也不可能揭开这个谜。然而法国的司法机关为努力查证他们能够利用的,也就是我给他们提供的那唯一的情况,以极大的热情和极细致的工作做出了努力。但是所有这些努力全都失败了。此外这些情况也太含糊不清了!这件事发生在一个林间空旷地,发生在那里的一个小教堂的前面。除了这些情况之外,我还知道什么呢?到哪里去寻找这个林间空旷地呢?又到什么地方去发现这个小教堂?这起惨案究竟发生在什么地区?”
“但是你们,也就是说你和你的父亲在那次作全法国旅行的时候去过这个地区,我认为,为了探寻事件的根由,你可以追溯到你们从斯特拉斯堡动身的那个时候……”
“嗨!你很清楚,人们并没有忽视这条线索。法国司法机关并不满足于取得德国司法机关的支持,还派出了他们最精锐的警力去当地。但确切地说是在后来,即在我到了懂事的年龄时,我才觉得最奇怪的事情是他们竟没有发现我们曾经路过斯特拉斯堡的任何踪迹。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你明白吗?但是有一件事我是坚信不疑的,这就是我们在斯特拉斯堡至少呆了整整两天,我们在那里吃得好,睡得也好。受理这起案子的预审法官最后作出了结论,像我这样一个孩子的回忆,尤其是像我这样遍体鳞伤和悲痛欲绝的孩子的回忆是不足为凭的。但我知道这完全是不公正的,因为当时我知道这件事,现在我仍确信这件事。”
“那么后来呢?保尔。”
“后来嘛。我就不能不对事实进行比较了。这些事实是无可争辩的,而且是很容易核实,也很容易恢复它的本来面目的。比如两名法国人在斯特拉斯堡小住;他们乘火车旅行;他们在行李房寄存过手提箱;他们在阿尔萨斯镇租用两部自行车等等。我一方面将法院完全无视这些事实和皇帝直接介入此案这个主要事实相联系;另一方面我又对上述这些事实和这个主要事实相比较。”
“但是当时你得让法官在思想上接受这种比较,如同你自己思想上接受它一样……”
“当然,但是没有一个法官,没有一个行政长官,也没有一个记录证人证词的官员愿意承认皇帝那天在阿尔萨斯。”
“为什么呢?”
“因为德国报纸此前报道过他那时正在法兰克福。”
“在法兰克福!”
“是的。皇帝要求在哪里出现,报纸就会报道他在那里露面;而皇帝不希望自己在哪里出现的时候,报纸就绝对不会报道的。尽管如此,在这点上我还是被指责犯了错误,此案的调查也碰到了重重障碍,同时跟随而来的是大量的谎言,大量的不在现场的证明,因而许多事情都难以办成。我认为,所有这一切正好说明了权力无限的当局所施加的一种长久和有力的影响。这种解释是唯一可以接受的。哦!两名法国人竟可以住在斯特拉斯堡一家旅馆,但旅馆登记簿上却找不到他们的名字,难道这不是问题吗?要么就是登记簿被没收了,要么就是登记簿中的这一页被撕掉了。因此无论在其他什么地方都找不到我们的名字,都发现不了我们的行踪,都取不到任何证据。小旅店或大旅馆的老板和佣人,车站的职员,火车上的雇员,自行车出租人,以及那么多的下属人员也就是说那么多的帮凶,他们统统接到了对此事保持沉默的命令。而这些人中又没有一个敢不服从的。”
“那么以后呢?保尔,你必须亲自去寻找这些证据吧?”
“是的,我去寻找过!自我青少年时期起我已四次穿过边界线,从瑞士到卢森堡,从贝尔弗到隆维,我询问过好多人,我也研究过好多与本案有关的迹象。我不知道在多少时间里冥思苦想,希望得到那么一点点回忆以便启发自己。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得到。在那漫漫的黑暗中仍看不到任何回忆的闪现。通过对过去朦胧的回忆,在脑海里仅仅出现了三幅画面:出事地点的景象:林中空旷地的树木,古老的小教堂,通向林中的小径,这些是那次凶杀案的见证;第二是皇帝的形象;第三是杀害我父亲的那个女人的面貌。”
保尔讲话的嗓音越来越低,痛苦和仇恨使得他的面部肌肉在痉挛。
“嗳!那个女人啊,我就是活到一百岁,我也清楚地记得她的形象,就像看了一场表演,它的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她那张嘴的形状,她那富于表情的眼神,她那颜色深浅不同的头发,她那步履的独特之处,她那手势的节奏感,她那体形,所有这一切都装在我的脑子里,但并不是我臆造出来的幻觉,而是我本人所经历的事实的一部分。有人也许会认为,在我患谵妄症期间,我思想上的一切神秘的力量都被调动起来进行思索,现在对过去的那些可怕的往事已全面彻底地领悟了。虽然今天我的思想不再被疾病所困扰,但某些时候,特别是当夜幕降临,自己孤身一人的时候,思想上不免感到一种痛苦,因为我父亲被杀害了;而杀害我父亲的那个女人还活着,还活得开心,活得富有,活得荣耀,还在继续干着挑起仇恨和进行破坏的勾当;这女人还一直逍遥法外。”
“保尔,你能认得出这个女人吗?”
“我能认得出这个女人吗?女人可是千千万万啊!即使岁月会使她变老,但我仍然能从她那老妇人的满脸皱纹中发现曾在九月的一个黄昏杀害我父亲的那个年轻女人的那张脸。难道我会认不出来!我还记住了她那连衫裙的颜色。这是可信的吗?她当时穿着一件连衫裙,肩上披着一条镶有黑边的方围巾。衣服上,佩戴着一枚胸针——一颗有分量的浮雕宝石,镶有一条金色的蛇,而蛇的两眼是由两颗红宝石制作而成。伊丽莎白,你会看到我没有忘记这些,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些。”
保尔沉默不语,伊丽莎白哭了。过去的回忆使她和她的丈夫一样陷入恐怖和痛苦之中。他把伊丽莎白拉过来紧紧靠着自己,亲吻着她的前额。
她对他说:“不要忘记这些,保尔!这种罪恶将受到惩罚,因为它必将受到惩罚。但是不应该使你的生活陷入这个痛苦的回忆中。现在我们是两个人,而且我们相爱,你应当看到未来。”
奥纳坎城堡是十六世纪的一座漂亮而古朴的城堡:上面是四个小塔,塔顶都带有小钟楼;塔身的高大而呈锯齿状尖顶的窗子清晰可见;第二层有一个外阳台,可看到那伸出来的栏杆。
草地匀称而整齐,点缀在长方形庭院的四周,形成了城堡前面宽阔的广场。左边和右边的草地一直伸向花园、树林和果园。这些草地的一侧,筑有宽阔的平台,从那里可以眺望利瑟龙山谷的景色。这平台和城堡的走向一致,因而加固了那古老的城堡主塔的废墟。
这一切很有气派。城堡周围是农庄和田野。这地产要维护好,必须以积极的和审慎的经营为条件,这是省里最大的地产之一。
十七年前,在奥纳坎最后一个男爵死后的一次拍卖中,唐德维尔伯爵,也就是伊丽莎白的父亲按照他妻子的愿望购置了这片地产。他结婚五年来首先辞去了骑兵军官的职务,把全身心都献给了他所爱的女人;他还经常陪伴妻子去旅行。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们夫妻俩来到奥纳坎进行访问。那时候拍卖奥纳坎的消息刚刚在当地报纸上公布,很快就要组织具体实施。埃米娜·唐德维尔对此非常热心。伯爵当时一直在四处寻找一份田产,希望经营田产能够打发他的闲暇时间,于是通过一名法官做成了这笔买卖。
在当年的冬天,他从巴黎主持了城堡的修复工程。由于以前的主人废弃了这座城堡,所以修复工程是必须的。他要求住宅必须舒适,同时要求住宅必须美观。因此他给城堡寄来了各种摆设品、挂毯、工艺品,还派来了一些大画家。这些画家同时还在为他装饰巴黎的旅馆。
次年八月他们才在城堡安顿下来。他们在那里度过了几周甜蜜的生活。
他们身边还带着当时只有四岁的,他们亲爱的女儿伊丽莎白和伯爵夫人刚刚生下的男孩贝尔纳。
埃米娜·唐德维尔全力照顾自己的孩子,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城堡大花园半步。伯爵在他的警卫热罗默的陪同下经常巡视他自己的农庄,也经常在自己的猎场打猎。
然而在十月底,伯爵夫人受了风寒,接着身体不适,并留下了相当严重的后遗症。唐德维尔伯爵决定把她和孩子一块送到南方去。两星期后,伯爵夫人又大病复发,三天后就故去了。
伯爵感到绝望,因为他明白:生活结束了;同时他也明白:不管出现什么情况,他将再也感受不到欢乐,甚至再也体会不到任何一点慰藉了。他活着,既不是为了他的儿女,也不是为了在他心里维系着一种对死者的崇拜,而是为了一种永远的怀念,这就成了他生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
一方面他不能返回曾在那里有过非常幸福生活的奥纳坎城堡;另一方面他不允许有任何闯入者住在那里。他命令热罗默关上城堡的门和百叶窗,并禁止使用伯爵夫人的小客厅和卧房,任何人都不得入内。热罗默的另一项任务是把农场出租给农民并从他们那里收取租金。
这样一下切断和过去的联系还不足以使伯爵从痛苦中摆脱出来。对这样一个只靠着对妻子的怀念而活着的男人来说,一切能勾起他对妻子怀念的东西,如那些熟悉的物件,居住的环境,那些房屋和风景都使他倍受折磨,都使他感到痛苦。连他自己的两个孩子也唤起他一种无法抑制的痛苦感情。他有一位年纪较大的姐姐,孤身一人住在外省的肖蒙。他将自己的女儿伊丽莎白和儿子贝尔纳托付给她,便出去旅行了。
伊丽莎白的姑母阿莉娜是一个克己让人的本分人,伊丽莎白就在姑母的身边,度过了她的童年。在这童年时代里,她成长为一个温柔、认真而勤勉的女孩,她的内心世界在其思想和性格形成的同时也逐渐形成了。她接受了一种优良的教育和非常严格的道德规范。
到二十岁的时候,她已出落为一个体魄健壮、思想大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当然她的脸上仍挂着一丝忧伤;有时候微笑起来,她脸上的忧伤顿时云消雾散,又显得很天真、很热情。这就好像是命运给人们留下的苦难和幸福预先挂在她的脸上似的。她的眼睛总是泪汪汪的,可以看出她对任何事情都是要动情的。她那一头浅淡的环形卷发衬托出她脸上的喜色。唐德维尔伯爵每当他在两次旅行的间隙和女儿呆在一起时,渐渐感到了女儿的可爱之处,连续两个冬天都带着她去西班牙和意大利。因此,她在罗马遇见了保尔·德尔罗兹;在那不勒斯他们又重逢了,而后又在锡拉库斯,接着又在穿过西西里的一次长途旅行中第三次、第四次相遇。这种亲密的感情像一条绳索把他们紧紧地“绑”在一起,一旦分开,他们就感到了这根绳索的力量。
和伊丽莎白一样,保尔也是在外省受的教育。他和她一样,也是在一位克己为他的一位亲戚家里长大成人的。他的这位亲戚试图用她的关怀和爱抚使他能忘掉童年时代的那次悲惨的遭遇。虽然她并没有使他忘却这件事,但她至少成功地继承了他父亲的事业,把保尔培养成了一个正直无私、热爱工作、知识广博、爱好运动和对生活充满好奇的小伙子。他从中心学校毕业后,接着去部队服兵役,他在德国呆了两年,就地研究了一些使他感兴趣的工业工艺问题。
保尔身材高大,体格健美,一头黑发向后背着,一张不太丰满却显得倔强的脸,给人们的印象是有活力,有朝气。
他和伊丽莎白相遇后,一个完完全全的感情世界呈现在他面前。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蔑视这种感情的,因此,无论是对他来说,还是对年轻女子来说,都是一种带有几分意外的感情陶醉。爱情在他们心里产生了新的活力,使他们变得随和而轻松起来,特别是热情和喜悦与过去那种严肃的生活强加在他们身上的习俗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保尔一回到法国,就向年轻的姑娘求婚,姑娘呢?也以身相许。
唐德维尔伯爵在他们结婚前三天订婚时,宣布在给伊丽莎白的嫁妆中再加上奥纳坎城堡。两位年轻人决定去那里居住,保尔将在这一地区的工业区内购下并经营一个工业企业。
七月三十日,星期四,他们终于在肖蒙成婚,结婚仪式非常简单,只有几个至交参加了仪式,因为当时大家都在关切着战争。尽管他相信情报,但唐德维尔伯爵仍认定这种可能性尚无法预测。在有证婚人入席的家庭午宴上,保尔认识了伊丽莎白的弟弟贝尔纳·唐德维尔,他刚刚十七岁,在中学读书,当时已开始放大假,他坦率、活泼,保尔喜欢他。他们约定,过几天后贝尔纳就去奥纳坎城堡找他们。
最后,在一点钟时,伊丽莎白和保尔乘火车离开了肖蒙,他们携手一块动身去奥纳坎城堡;他们新婚后的几年将在那城堡里度过,伴随他们的将是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幸福、宁静的美好未来。
下午六点半,他们看到热罗默·罗莎莉站在城堡台阶上迎候他们。这是一位善良的女性。她体态肥胖,脸色红润,一副高兴的神情。他们利用晚饭前的时间,急急忙忙在花园里转了一圈,接着又参观了这座城堡。
伊丽莎白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尽管没有任何回忆能使她激动和兴奋,但她好像感到了她母亲身上的某种东西,然而她对母亲的了解却很少很少,她甚至都记不起母亲的模样了,她母亲在这里度过了她最后一段幸福的时光。在伊丽莎白的思想里,她那已故母亲的身影似乎在沿着那弯弯曲曲的庭院小径缓缓走动。那宽阔的绿色草地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清香,那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抖动,发出簌簌的响声。这响声,她甚至认为过去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在这个时候听到过它,当时她母亲就在她身边听着这树叶响声。
“你看上去有点伤感,是吗,伊丽莎白?”保尔问道。
“伤感,我不是伤感,而是有点不安。在这里迎接我们的是我母亲。过去她梦想生活在这隐蔽的古堡里,而今天我们也是怀着同样的梦想来到了这里,因此,我感到有点不安,是这种不安的心情使我心里感到难过。我好像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撞入者破坏了这里的宁静。你想想,我妈住在这座城堡里已经很长很长时间了!她孤身一人住在这里,我父亲从来也没有想过到这里来;我想,我们也许没有权利到这里来,因为我们,我们对不是我们的那些东西表现得毫不在意。”
保尔微笑着说:“伊丽莎白,我亲爱的,你只是有点不适应罢了,当人们在傍晚时分到达一个陌生地方时,常有这种不适感。”
“我不知道,”她说,“也许你说得对,……然而对某些不安,我却无法回避。这是多么违背我的本性啊!保尔,你相不相信预感?”
“我不相信预感,你呢?你相信吗?”
“是的,我也不相信。”她一边笑一边吻着他说。
他们在这座城堡的客厅和卧室里所看到的情景不禁使他们感到惊讶。根据伯爵的命令,一切摆设都和埃米娜·唐德维尔生前的摆设完全保持一致。
过去的小摆设,如:刺绣品、镶花边的方巾、小巧玲珑的艺术品、十八世纪漂亮的扶手椅、弗朗德勒的挂毯,还有伯爵过去为装饰他的住所精心挑选的家具等等,都保持在原来位置。因此,他们一下就进入了一种倍感亲切的优美的生活环境。
吃完晚饭后,他们又来到花园,他们紧紧拥抱着,默默地在花园散步。
他们从平台看到那一片黑暗的山谷里有几处亮光。那古老的城堡主塔的遗址仍坚实地耸立在还有一线余辉的灰暗的空中。
“保尔,”伊丽莎白低声地说,“在参观城堡的时候,我们曾从一张用挂锁锁着的门前经过,你注意到了吗?”
“在大走廊的中间,”保尔说,“紧靠我们卧房的那扇门,不是吗?”
“是的,就是那扇门,这就是我可怜的妈妈曾住过的小客厅。我父亲要求把这小客厅以及和小客厅相连的卧房都锁上。热罗默上了一把挂锁,然后把钥匙寄给了我父亲,这样从那以后,任何人都没有进去过。小客厅现在还是当时的那个样子,一切我妈用过的东西,比如她没有作完的针线活、刺绣品及一些通俗作品等都陈列在小客厅里。正面的墙上,也就是两扇紧闭着的窗子之间的那墙上,挂着我母亲的肖像。这是一幅全身像,是我的父亲一年前请他的朋友、一位大画家绘制的。我父亲对我说,这幅肖像是我妈妈最完美的一幅画像。旁边是供祈祷的跪凳,是我父亲用的。今天早上,父亲把这小客厅的钥匙交给了我,我答应跪在这条凳子上,面对这幅肖像祈祷。”
“咱们去看看吧,伊丽莎白。”
年轻妇人拉着她丈夫的手,上了通向二楼的楼梯,她的手微微地颤动着,走廊里的灯早已点亮,他们停住了脚步。这是在一堵厚墙上开的门,又宽又高,顶上装饰着冠形的金色浮雕门镜。
“把门打开吧,保尔。”伊丽莎白说,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发抖。
她把开门的钥匙递给了保尔,他打开了挂锁,抓住了门的把手,但是她突然紧紧抓住了她丈夫的胳膊。
“保尔,保尔,请等一会……我心里有点惊恐不安!你想想看,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来到我母亲的面前,来到她的肖像前……快来呆在我身边,亲爱的……我感到一个小女孩的生活好像又从头开始了。”
“是的,小女孩的生活……”他说,同时把她拉过去,让她紧紧地靠在自己的身边,热烈地拥抱着她,“这也是一个妻子的生活……”
她丈夫的拥抱给了她勇气,于是急忙从她丈夫的怀里挣脱出来,悄声地说:“咱们进去,我亲爱的保尔。”
他推开了门,接着又回到走廊,取下墙上的一盏挂灯,回到小客厅,把灯放在独脚小圆桌上。
伊丽莎白已穿过房间,站在肖像前了。
她母亲的脸正好处在暗处,于是她把灯又挪动了一下,使灯光照射到她母亲的整个肖像上。
“她多美啊!保尔。”
保尔向肖像走过去,抬起了头,伊丽莎白有些支持不住了,跪在祈祷凳上。但过了一阵子,保尔一句话都没说,她才转眼瞧保尔,顿时惊呆了。
保尔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那最可怕的情景吓得他面如土色,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保尔!”她大声喊道,“你怎么啦?”
他开始向门口后退,但他没有办法把视线从埃米娜伯爵夫人的肖像上移开。他像醉汉那样摇摇晃晃,两臂使劲地乱舞着。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他结结巴巴地说,而且声音沙哑。
“保尔!”伊丽莎白哀求着说,“你想说什么?”
“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女人杀害了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