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牧师没妄动,他连表情都未曾稍作改变。他持续拿手帕擦拭前额,那是他的老把戏了。他颇高大,一身黑,穿着舒适自在,金色的表链晃来晃去。然而他的蓝眼珠似乎萎缩了,不是眯起来而已,是收缩彷佛眼睛真的变小了。他尽量摆出残余的一点温文儒雅的气质来。蓝坡觉得,主任牧师像一个人要下水游泳之前大吸一口气那样,在做最后的一搏。
他说:“这太离谱了呀。但,”他很有风度地挥着手帕说,“我们好像——啊——引来好多人围观。我看,各位先生们都是侦探吧。就算你们丧失理智到要逮捕我的地步,也用不着出动这么多人马呀……有一大群人众过来了唉!”他压低声音,口吻愈加生气,又说,“假如你非得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才放心,那让我们到班杰明爵士的车上再说。”
逮捕他的那个人看来沉默寡言,脸上皱纹满布,望着菲尔博士。
“是这个人没错吗?”他问。
“巡官,没关系,”博士回答,“就是此人。你尽管照他要求的去做——班杰明爵士,你看月台上那个人。你认得他吗?”
“老天,我认得!”警察局长惊叹道,“是罗伯特·桑德士。没错。他比以前我见过他时衰老了些,可是我怎么说都认得出他呀……咦,菲尔!”他像烧开的三亚水一样口沫横飞,“你不会是说——主任牧师——桑德士!”
“他的名字并非桑德士,”博士镇定地说,“我也几乎可以确定他不是个神职人员。反正你认得那位叔父。我就怕你赶在我问话之前脱口而出,说不定冒牌桑德士刚好与正牌主任牧师神似,也不无可能……詹宁斯巡官,我建议你把人犯带到路边那辆灰色的车上去。班杰明爵士,你可以先去跟你的老朋友打个招呼。要对他透露多少实情都行,讲完了再回来与我们会合。”
桑德士摘下帽子:“难道说,这是你一手主使的吗,博士?”他耐着性子,简直是和颜悦色地问着,“我,呃——我很感意外。甚至是震惊。菲尔博士,我真看你不顺眼。各位先生,走吧。巡官,你不必握着我的手臂膀。我保证没有要开溜的意思。”
渐暗的光线中,这一撮人朝戴姆勒房车走去。詹宁斯巡官像个老旧的转轴一样,迟钝地扭过头来:“我想我该带几个人手一起去,”他对菲尔博士说,“您说过他是个杀手。”
这狰狞的字眼如此不动声色地冒出来,突然敦大家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这静谧才被重重的踏步声给打散。蓝坡挨在桃若丝身旁走在大伙后方,盯着背脊宽厚的主任牧师,自信地跨着大步走着。桑德士头上秃了的那块皮肤,在黄黄细发环绕下一目了然。蓝坡听见桑德士在笑……
他们让人犯坐进车子后座。主任牧师舒适地将四肢伸展开来,深吸了一口气。“杀手”这两个字仍隐隐在大家耳际回响。桑德士对此似乎也心里有数。他的眼光缓缓绕着大家流转,同时一丝不苟地把手帕摊开再折回去,好像一件一件套上盔甲般慎重。
“好啦,各位,现在呢,”他表示,“拜托让我们在这房车后座轻松地聊聊天……我受到的究竟是什么具体控诉呢?”
“天哪!”菲尔博士叹服地拍打车身,“可精采了,桑德士——你听到巡官说了。你的正式指控只有马汀·史塔伯斯的谋杀案。不是吗?”
“的确,”主任牧师慢条斯理点着头同意,“我很高兴身边有这么多证人在场……巡官,在我说任何话之前,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你确定你要继续这项逮捕行动吗?”
“我必须听命行事。”
对方又得意地点点头:“这样下去,我倒认为你会后悔的。因为三位证人——不好意思,是四位——刚好能证明我绝无可能杀害我的年轻朋友马汀。事实上,或是杀了任何人。”
——他在拖延。
“现在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菲尔博士,好像是你促成这个多少有点——不要见怪喔,令人开了眼界的逮捕行动。我的年轻朋友马汀—呃——死的那天,我在你家,就坐在你旁边唉,没有吗?我几时抵达的?”
菲尔博士,依然像个胖土匪,正倚在车门边上,好像挺自得其乐的样子:“第一步棋,”他说,“你用了卒子,而非骑士。巡官,接招喽。好玩好玩——你是十点半来到我家附近的。十点半左右。就算是十点半吧。”
“我可要提醒你,”——主任牧师的声音变得有一丁点儿凶,但他立即不落痕迹地改口,“啊,不要紧。史塔伯靳小姐,你可不可以告诉各位先生们,你哥哥是几点离开宅邸的?”
“你也知道,那些钟所指的时间有些错乱,”菲尔博士接腔,“大厅的钟快了十分钟……”
“的确如此,”桑德士说,“好啦,不管他是几点离开宅邸的,我都已经在菲尔博士家了。你承认这是个事实吧?”
桃若丝不解地看了他很久,点了点头:“嗄……是啊,是啊,没错。”
“再来是你,蓝坡先生。你很清楚我在博士家一直没走开过。你看见马汀拿着灯走向监狱的时候,我在座。你看见他的灯在典狱长室亮起时,我也在座吧?简单地说,我毫无机会杀他呀,是吧?”
蓝坡只能答:“是。”无可否认。事发当晚,那整段时间桑德士都端坐在他眼前,菲尔博士也在场。他很不满桑德士那副表情。他那张红光满面、带着笑意的大脸背后暗藏太多急于游说的成份。然而……
“博士,不能不承认这一切吧?”主任牧师问。
“我承认。”
“而且我也没装任何机关,不像这次调查中,大家纷纷揣测的那样呀。也没有什么死亡陷阱可以帮助不在现场的我杀死马汀·史塔伯斯嘛?”
“没有,”博士回答。他眨来眨去的眼睛也镇定下来了,“你说你全程与我们为伍的那个时段,的确你没走开。你跟蓝坡先生开始分头跑向监狱的短短刹那,你也什么都没做——因为那时马汀·史塔伯斯已经死了。你的行为举止很清白。纵然如此,我断定你还是亲手杀了马汀·史塔伯斯,再把他的尸体给丢到女巫角去。”
主任牧师又一次摊开手帕擦汗。眼睛机灵地看着,严防自己中了什么圈套。他开始恼羞成怒了。
“巡官,你最好放我走,”他突然说,“你不觉得我们已经胡闹够了吗?这个家伙要就是在恶作剧,不然就是……”
“班杰明爵士把你号称是你叔叔的人给带来了,”菲尔博士表示,“我看你们最好都到我家去,我再告诉你们他是怎么办到的。同时呢——巡官!”
“有!”
“搜捕令在你那儿吗?”
“是。”
“派你的人去搜牧师公馆,你呢,跟我们走。”
桑德士略微换了一下姿势。他眼睑泛红,面色就如大理石般死灰,但仍带着那抹泰然自若的笑容。
“挪过去,”非尔博士从容不迫地下命令,“我坐你旁边。喔,还有——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一直把玩那条手帕。你是出了名的手帕不离手。我们在水井里的藏身处发现一条喔。我猜想上面锈的姓名缩写“T.S.”代表的根本不是提摩西·史塔伯斯的“提·史”,而是你呀,汤玛士·桑德士的“汤·桑”。老提摩西临死抛下的最后两个字就是气手帕。他甚至连那份手稿旁都留下了线索。”
桑德士果真挪过去空出位子来,冷静地将手帕平铺在膝上,整个摊开来给人看。菲尔博士偷笑了起来。
“你现在恨不得能否认你名叫汤玛士·桑德士了,是不是?”他盘问。他手杖挥了挥,示意要班杰明爵士把那位棕色皮肤、手拿大皮箱的可敬叔叔请过来。这位叔父又高又唠叨的抱怨声划过空中而来,“——真该死,这是什么意思。我有几个朋友要拜访,也写信叫汤玛士星期四以前不必见面。结果他拍电报到我船上叫我直接来这儿,说事关生死,还指明搭这一班车,又——”
“电报是我发的,”菲尔博士说,“幸好我发了。若是等到礼拜四,我们这位仁兄早就逃之天天了。他几乎已经说服班杰明爵士,让他今天不必出面。”
个子高高的叔父把帽沿往后一推抢着说:“听着,”他忍无可忍地说,“是不是大家都疯啦?先是班杰明语无伦次,现在又——唉,你是谁啊?”
“不不不,你问错对象了,”菲尔博士纠正他,“你该问,这是谁啊?”他碰一碰桑德士的手臂,“这是你侄子吗?”
“哦,见鬼哟!”罗伯特·桑德士先生说。
“那,上车。最好坐在驾驶旁边,他会跟你说明。”
巡官应声上车,坐在桑德士旁边。蓝坡和桃若丝面对着后座拉下一张椅子挤着坐,罗伯特·桑德士跟班杰明爵士坐在前座。主任牧师只表达了这么一个意见:“这绝对可以证明是个误判。但随便一个误判跟控告谋杀可有天壤之别。你无从证明是谋杀喔。”
他脸色发白。蓝坡坐在那儿膝盖差点碰到主任牧师,既反感又加上害怕,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蓝色的圆眼珠仍睁得大大的,嘴也微张。听得到他的呼吸声。车后座一片死寂。暮霭迅速染遍天际,车轮“沙沙”地摩擦路面,彷佛低吟着“杀手”这两个字。
此时蓝坡瞧见巡官不声不响地将手枪藏到腋下,枪管对准主任牧师腰边。
车子沿着小巷来到紫杉居,颠得厉害,而前座的班杰明爵士仍讲个不停……他们刚在屋前停下,罗伯特,桑德士就跳下车。他的手臂远远地伸到后座。
他说:“你这个下流的猪。我侄子他人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巡官揪住他手腕:“慢着,您且慢,不要动粗。”
“他号称自己是汤玛士·桑德士?他是个超级大骗子。就凭他——我要把他宰了。我——”
詹宁斯巡官不慌不忙,把他推离敞开着的车门。这会儿大家都围住主任牧师了。他中间光秃的脑袋,四周围了一圈毛茸茸的黄发,使他看来活像个食古不化的圣徒。他竟仍尽量保持笑容。他们架着他进屋里去,菲尔博士正在书房点灯。班杰明爵士把主任牧师一把推进一张椅子内。
“好啦——”是他的开场白。
“巡官,”菲尔博士拿灯比了比说,“你最好给他搜搜身。我想他绑了一个放钱的腰包。”
“不要过来!”桑德士声调提得老高说,“你什么也证明不了。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他双眼圆睁。菲尔博士把灯方在他旁边,照着他冷汗直冒的脸,“那就算了,”博士漠不关心地说,“巡官,搜他也没用……桑德士,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声明?”
“没有。你不能证明什么。”
菲尔博士打开书桌抽屉,好像要找纸笔来让他写自白书。蓝坡目光随着他的手在移动。别人都没注意到,因为大家都看着桑德士。然而主任牧师却眼巴巴地望着博士的一举一动。
抽屉里有纸,还有博士那把老式的迪林格手枪。枪已打开,因此弹匣是敞着的。灯光一照,蓝坡看到枪膛里只有一颗子弹。抽屉随即给关上了。
——是摊牌的时候了。
“各位请坐下,”菲尔博士劝着。桑德士空洞的眼神仍停留在关好的抽屉上。博士往罗伯特·桑德士那儿瞄了一眼,后者正紧紧握拳,一脸儍相站着,“各位,坐吧。如果他自己拒绝据实以报,就得由我来揭发他是如何干下这些谋杀的勾当。这件事惨绝人寰。史塔伯斯小姐,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就请避开一下吧,”蓝坡轻声说,“我陪你一起出去。”
“不要!”她喊道。他晓得她正竭力控制自己即将失控的情绪,“直至目前为止我都承受下来了。我不要出去。你们不能强迫我出去。若是他干的,我一定要知道真相……”
主任牧师已恢复镇定,虽然他激动过度,声音还是哑的:“史塔伯斯小姐,当然你可以留在这儿,”他大声说,“你最有权和听这疯子捏造出来的故事。他没法自圆其说的——不单是他,任凭谁也说不明白,我如何能够既跟他同处在这屋里—— 又能把你哥哥从典狱长室阳台上扔下来。”
菲尔博士义正辞严地大声说:“我没说你把他抛下阳台喔。他压根儿就没被丢下阳台。”
屋里一阵沉默。菲尔博士倚在壁炉台边,一只手臂沿着边搁在上头,眼睛半闭。他思虑缜密,接着说:“他没坠下阳台有几种原因。当你发现他时,他是右侧朝下躺在那儿的。而他的右大腿骨也摔断了。可是他搁在长裤小暗袋内的手表不但完好无缺,还滴滴答答、分秒不差地走得好好地。五十尺的落差咧——这绝对违反常理了吧?我们待会儿再回头来谈这只表。”
“现在讲到谋杀发生当晚,雨下得很厉害。更确切地说,雨从快十一点一直下到一点正。第二天我们上典狱长室的时候,发现去阳台的铁门是敞开的。记得吗?马汀·史塔伯斯应该是差十分十二点左右被杀的。那道门也应该从那时就是开着的,而且继续敞着才对。暴雨下了一个钟头,想当然耳,雨水会从那扇门飞溅进房内。雨铁定也打进窗户了——窗子这个目标范围比门小得多,还塞满长春藤。第二天早晨,窗下地面上尚且有一大滩一大滩积水。但那扇门边竟连一滴雨水都没有;周边地面不但干得很,而且有些细沙,甚至于灰尘满布。换句话说,各位,”博士平静地说,“门是一点钟雨停了以后才打开的,而不是被风吹开的,因为那道铁门重得连用力扭开门把都嫌吃力。是有人事后刻意打开,大半夜跑去现场动手脚的。”
又是一阵静默。主任牧师僵直地坐着。灯光下看得出他面颊抽搐了一下。
“马汀·史塔伯斯香烟抽得很凶,”菲尔博士继续说,“他又紧张又恐惧得难耐。当日整天香烟接连着抽个不停。这样恐怖的一个守夜试炼,不难想见他等待的时候烟只会吸得更凶才对……可是他身上寻获的烟盒和火柴盒都还满满的,而典狱长室地板上也连一个烟头也没有。”
他们听得到詹宁斯巡官在玄关讲电话的声音。不久他回到书房来,表情更加木然:“都搜出来了,”他对菲尔博士说,“他们查过地窖。摩托车已经给拆得破破烂烂埋在那儿。他们又搜出一把白朗宁手枪,一副做粗活儿的手套,还有几个皮箱装满了——”
班杰明爵士无法置信地说:“你这只猪……”
“等一等!”主任牧师大喊。他又站了起来,“你不知道实情。你对整件事的始末一无所知啊——都是用臆测的——一部分是——”
“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罗伯特·桑德士吼道,“我一直不作声,也忍得够久了。我要知道汤玛士的下落。他在哪里?你把他也杀了吗?你在此地招摇撞骗有多久了?”
“他死了!”对方被逼急了,脱口而出,“跟我可没关系。他死了。我对天发誓,从未动过他一根汗毛。我要的只是一个平凡、安定、受人尊重的生活,才想到取代他的位置,来这里就任的……”
他手指在空中笨拙地比划着:“听我说。我只求给我一点时间思考。我只想在这儿闭目坐一坐。你们让我措手不及……听着。我会把整件事钜细靡遗地写给你们,整个来龙去脉。我不写的话,真相对你们来说永远是石沉大海。博士,就连你也没辄的。如果我坐在这儿马上写,你们答不答应住嘴了?”
他简直像个块头特大,哭哭咧咧的孩子。菲尔博上仔细端详他说:“巡官,我看你还是由他去吧,他逃不掉的。如果你要的话,可以在草坪上逛一逛。”
詹宁斯巡官表情麻木:“好的。警场的威廉爵士吩咐过我们,一切听您指挥。”
主任牧师坐直了身子。仍苦苦维系他那昔日的翩翩风采,却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有——啊——一件事。我坚持,有几个环节菲尔博士得为我解释清楚。我也可以为你进一步澄清一些地方。看在我们过去的——情谊份上,大家出去之后,你可不可以好心陪我在这儿坐几分钟?”
蓝坡差点开口反对。他正要说:“抽屉里有把枪啊!”却见菲尔博士望着他。这位字典编纂家正轻轻松松在炉火旁点烟斗,火柴的火焰上方两眼眯起,示意他保持沉默……
天几乎全黑了。罗伯特·桑德士激愤地叫骂着,不得不让巡官和班杰明爵士给带出去。蓝坡和丫头也离开,到光线微弱的走廊上待着去了。他们临走回眸,看到博士还在点他的烟斗,而汤玛士·桑德士打起精神表情冷漠,朝写字台走去……
门给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