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吉先生度过了一个深具启发性的晚上。每个月有一二天晚间是属于他自己的,其中两晚,他通常设法到林肯镇看电影去。眼见剧中人三番两次被迫随机应变,终究都能化险为夷,真是大快人心。电影对白又不时地让他能学到诸如“滚吧!”、“蠢货!”等等巴吉总觉得身为总管可以在宅邸要要威风,派上用场的字眼。第一二晚外出,他一律与几位好朋友共度,包括阮金夫妇、及沛恩在查特罕家中的总管和管家。
在阮金夫妇起居的楼下那几间温馨舒适的房间内,阮金夫妇殷勤招待他,热情从不降温。巴吉先生总坐最舒服的那张藤编的摇椅,靠背比哪一张座椅都来得高。他们搬出一些饮料来款待巴吉先生,譬如从楼上沛恩先生餐桌上拿来的葡萄酒。遇上下雨天,则来杯热呼呼的甜酒。煤气灯丝丝地燃着,大伙也会照例为了哄着宠物猫而讲些孩子气的话。三张摇椅总是各以各的速度摇来晃去——阮金太太的椅子摇得快而有劲,她丈夫的摇得较为拘谨收敛,高背椅内的巴吉先生则威严庄重地来回摆动,活像个皇帝端坐在左右悬荡的轿子里似的。
他们总要把查特罕的人、事、物议论一番来度过这一晚,尤其当九点左右,大户人家所讲究的一切正式礼节约束都解放了之后,更聊得开怀。一过十点,他们就散了。阮金先生会向巴吉先生推荐一个礼拜以来他家主人提到过的、值得一读的好书。巴吉先生则郑重其事地记下,然后像在军队里戴头盔那样,动作俐落地戴上帽子,扣好大衣回家。
他往大街朝宅邸方向定时在想,今夜格外宜人。雨气散了。天空淡雅、清爽、澄澈,还有—轮明月。低地上方笼罩着薄薄一抹云团,潮湿的空气中带着干草味。每逢这般夜色,巴吉先生便将自己幻想成三剑客之首的达泰安·罗宾汉·菲尔班克斯·巴吉,也就是内心世界中的那位勇士、那位冒险家——那位疯狂起来甚至还会自许为一代情圣的巴吉。他的一颗心是个巴不得乘风飞去的气球,虽然这气球系着线,随时得听命于人,但好歹是个气球。他喜欢这种长距离徒步旅程,既不必受现实生活中的巴吉每天庸庸碌碌的那个命运摆布,又可以自由放任地挥舞一把假想的西洋剑,狂野地刺向干草堆,而不用遭女仆们数说。
当脚步落在坚硬的白色路面上时,他会放慢幻想的情节发展,好奢侈地享受最后一哩路。他回想今晚的一切,尤其是聚会结束前听到的惊爆消息……
原本只是话些家常。他先聊到邦朵太太犯了腰痛的毛病。对方则提到沛恩先生又要跑一趟伦敦去开法律会议了。阮金先生在这件事上极尽渲染之能事,还把几个神秘的公事包讲得跟法官开庭时戴的假发一样令人肃然超敬。
而律师这一行最令大家佩服的就是一个人得要学富五车才能跻身其中。沛恩太太今天脾气坏得出奇。你又怎奈何得了她呢,她就是这样啊。
还有镇上谣传主任牧师住在奥克兰的叔父要来看他。他是班杰明·阿诺爵士早年的朋友之一。主任牧师就是靠班杰明爵士牵线,才被任命来此地工作的。这位叔父与班杰明爵士曾和钻石大亨塞梭·罗德在南非庆伯利的钻石场共事,大家对此都七嘴八舌地传闻不断。外面对史塔伯斯家的谋杀案也有种种揣测,不过都只是轻描淡写的,不必放在心上。阮金夫妇之所以会这样讲,是为了顾及巴吉先生的感受。巴吉很领情,他几乎一口咬定这宗谋杀案是赫伯特先生所犯下的,不过他尽量避免这样想。只要这丑陋的念头一冒出来,他就会“啪”一声把它打消,像魔术盒一打开就会跳出的弹簧玩偶一样。只是玩偶还比较容易压下去些……
不不,他要想的是有关一桩恋情的谣言。“恋情”二字本当写得大大地,因为这字一看就引人侧目。即使仅在脑海中,也回荡着不正经的感觉,听起来又带着颓废的法国味儿。这恋情是介于桃若丝小姐与借居菲尔博士家的年轻蓝坡之间的。
起初巴吉很震惊。不是针对恋情,而是对那位年轻蓝坡感到震惊。奇怪——怪得很哩,巴吉回想起这一则小道消息还很吃惊。走在月下这不停飕飕作响的树下,他知道宅邸已人事全非。大概多亏巴吉行侠仗义的一面吧,好比在剑口下能不屈不挠地辱骂欺压他的混混一样,他有本事对别人欠妥的行为一笑置之(无赖一个,不足挂齿丫宅邸生活就像一局纸牌戏一般,过于古板一成不变。巴吉恨不得象徵性地把牌桌掀了,将纸牌全扫到地上去,开始率性地过日子。只不过……哎,他们美国佬好可恶,还有桃若丝小姐,真是的!)
天哪!桃若丝小姐!
他又想起早先想说的话,也就是马汀先生被谋杀那晚,巴吉搁在心里踟蹰着未说的话。他险些说了一篇不留情面的话:桃若丝小姐,邦朵太太那么跋扈什么闲事都要管,若给她瞧见你和蓝坡独处,话会怎么传出去呢?光想到这儿就教他心凉了半截。然而此刻银幕上的五光十色却让巴吉先生心情开朗。
他咯咯地闷笑。
这会儿他行经几落干草堆,就是月下那硕大的几团黑影,他没想到已经走了那么远,他靴子一定沾满了灰沙。疾走让全身都暖和了起来。想想,毕竟那美国小伙子看起来还算是个绅士。当然啦,有那么些片刻巴吉曾怀疑蓝坡就是那谋杀犯。他来自粗野不文明的美国嘛:这本身就足以构成嫌疑了。有那么自我陶醉的一刻,他甚至怀疑那蓝坡是邦朵太太所形容的那种美国杀手哩。
然而干草堆转眼变成济思公爵备有加农大炮的碉堡,夜色也变得像剑客穿的丝绒料子一样轻软。巴吉先生顿时多愁善感起来。他记起诗人但尼生。他一时想不起但尼生写过哪些东西,但他确定凭但尼生的人生哲学,一定是看好桃若丝小姐和蓝坡之间恋情的。何况,天哪!眼见有人能让她心灵苏醒,教巴吉私下感到何等欣慰!啊!这一天下午她推说不想喝茶,宅邸上上下下不见她人影。桃若丝小姐从午茶时间一直失踪,几乎到巴吉要出门上查特罕时才露面。哈!巴吉可充当过她的监护人哟(她外出过吗?治安法庭法官问,攸关大局的会议纪录簿虎视眈眈地摊开在那儿。巴吉处变不惊答说:没有)。
他无意间朝左手边的草原望去,顿时止住脚步停在路当中,一边膝盖抖了起来。
明朗月照的夜空下,左前方矗立着查特罕监狱。光线如此澄澈,他竟看得清女巫角的树丛。林间有道黄色光线在那儿游移着。
巴吉在白色的路中央一动也不动地站了良久。他叮咛自己前方若有危险,只要静止站着不动就不会受到伤害——就像一只恶犬不会攻击一个毫无动静的人,是一样的道理。然后他一丝不苟地摘下他的礼帽,再拿一条整洁的手帕擦拭额头。有个古怪的念头在他脑海穿梭,念头强得他无法招架。远处那小精灵似的光点频频闪烁,这对冒险家巴吉是个挑衅。午夜了,他继续雄纠纠、气昂昂地往宅邸方向走。再过不久他就可以略带羞惭地望着那洁白的床铺,面对现实回过头来承认,他充其量不过是个总管巴吉罢了……
接下来巴吉所做的,比超日常那个在宅邸作威作福的平凡总管来说,简直是件壮举。他攀过栅栏,弯低身子走上了草原斜坡,朝女巫角前进。
雨刚停不久,地还很泥泞。他偏偏挑了这个月光晈洁的夜晚,明目张胆地爬坡,这才想到早该取另一条较为迂回隐密的路线上女巫角才对,反正走都走了。他呼呼地喘着气,喉结上上下下,外表看来像个锯齿来回锯着。他汗流浃背,又湿又热。不一会儿月亮乖巧地躲进云端,巴吉求之不得,便也像传统人士一般,不置可否却欣然接受了。
他来到女巫角边上。前头有株山毛桦。他倚在树上,感觉帽子越戴越紧,喉头也跑干了。现在气喘如牛。
这太疯狂了。姑且不论冒险家不冒险家的了,这根本就是疯狂。
前方又见那光点。看得出就在水井附近扭曲的树干之间,离此还有二三十尺远。光源闪烁,像在打信号似的。另一盏灯在远远的高处眨着,好像在作回应。巴吉引颈张望:毫无疑问,灯号来自典狱长室阳台。有人在那儿放了一盏灯。只见一个十分结实的男人身影,俯身越过栏杆,且在栏杆上动什么手脚。
一条绳索抛了出来,猛地扭来扭去,吓得巴吉倒退两步。绳索垂到井口闷闷地发出“砰”的一响,凌乱地抖开沿着井边滑了下去。巴吉看得出神,把头再往前探去。这时井边的闪光已转为一道稳定的光束。好像由一个瘦小的人举着——他忖道,那根本是个女人的身材。有张脸挪到光束中,显出向上翘颈的姿态,一手朝上面老高的阳台方向挥手。
——是蓝坡。即使隔这么远,也不可能看走眼。是那美国佬没错,还有他那张脸,蛮奇怪的、老是咧着嘴笑、一副年轻气盛的模样。是蓝坡先生,对。蓝坡先生似乎在测试绳索。他一脚跨过去,收起两腿。攀着绳索往上爬了几尺,他一手悬吊在那儿,另一手去扯绳子。接着他跳回地面,再挥了挥手。又有一道光,像是圆形牛眼灯亮了起来。他把灯拴在腰带上,此外好像还往皮带上绑了什么——小斧头吧,和一个小型十字镐之类的工具。
蓝坡把身子塞在水井边两支铁叉之间,在井口内缘稍待片刻,手里还握着绳索。面对举着另一盏灯的小个子,他再次露齿而笑,旋即纵身入井。灯也转眼就没入地下。不待小个子冲到井口,蓝坡的灯朝上一照的刹那,巴吉看清楚了,弯身对着井的那张脸竟是桃若丝小姐……
女巫角边上的这位守望者现在已不是冒险家巴吉,亦非总管巴吉。他顶多是个卑躬屈膝、满腹狐疑的小角色,对正在发生的事完全摸不着头绪。蛙鸣之声鼎沸,蚊虫拂过他的脸,他悄悄挪步到树林间,蹑手蹑脚挨得更近了。桃若丝小姐的灯熄了。一想,他下个月啜饮葡萄酒时,可有精采话题向阮金夫妇吹嘘啦。
水井那边掠过几幕零零星星的景象,譬如一盏灯遇到水滋滋作响,却又未全然熄灭。有一刻,山毛桦尖尖的叶子背着光,映出一线轮廓,也有一回巴吉自认见着了桃若丝小姐的侧影。然冷冽的月亮又露脸了,衬着监狱的墙,阴森森的。巴吉唯恐弄出噪音,他胸口紧绷,全身是汗,更往前靠近了些。众蛙齐鸣,或是蟋蟀呢,天晓得是什么——巴吉想,这聒噪之剧可以遮盖他的任何动静嘛。这儿还真冷。
必须声明,巴吉从不是个想像力丰富的人,环境不允许。然而当他将视线从水井深处跳动的光影栘开,看到一旁月光下另外有个人影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时,他直觉到,这是个外人。巴吉深知桃若丝小姐和蓝坡在场是光明正大的,就像烤牛肉该配酱汁那样理所当然。他也警觉到,这个陌生的人影不应在那儿出没。
巴吉至今还狡辩说,当时看到的那是个小个子的男人。在桃若丝小姐后方隔了一段距离站着,歪歪斜斜的身影映照在月下参差的树影间,似乎放大得不成比例,而且手里握着一件不知名的东西。
井里涌出闷闷的一个声响,当然还有其他杂音,但这绝对是一声哀嚎,或呻吟,或嘴被捂住的喊叫……
有好一阵子,巴吉什么也记不清。事后他企图估计,那声嗡嗡的回音与随后有人升到井口之间倒底过了多久,却总也说不上来。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有一个时刻,桃若丝小姐“啪”地一声飞快开了灯。她没往井里照,只是对着锈了的两根铁叉之间的缺口稳稳地举着……这时另一盏灯的光线增强,有人从井里爬了上来……
露出一个头来,杠在铁叉空隙间。起初巴吉没看清楚,因为他正极力瞅着林间暗处,搜寻那个陌生人的身影,也就是那纹风不动,像由铁丝、毛发和钢条编成的怪物。既然搜寻不着,巴吉转过来瞧铁叉之间的那个人头,已越升越高。
那脸并非蓝坡先生,而是赫伯特·史塔伯斯先生从井里冒出来,高耸超过铁叉。这时瞠目结舌的巴吉近到看得见他两眼之间的弹孔。
只见那人头在十尺不到的距离内升起,就像赫伯特先生自力爬出井口似的,恐怖极了。湿透的头发紧贴在额角,眼皮下垂,下缘露出眼白,而皮肤上的弹孔呈现蓝色。巴吉踉舱两步,着实站不稳了。他感觉膝盖朝侧边抽搐了一下,他简直要吐了。那个头竟然在动,朝边上倒了下去,紧接着有只手搭上井边。赫伯特先生的确死了。可是他看起来仍像要一路爬出井口似地。
桃若丝小姐尖叫出声。就在她的灯熄灭之前,巴吉看到另一幕驱除了攫获胸口的那阵恐惧。这一释然,也止住了他的心感。他看见那年轻蓝坡的头撑在赫伯特先生肩膀下露出井边。这也才看出,抓着井边墙沿的是蓝坡的手。原来他是从水井深处扛着一个僵硬的尸体上来。
银灰色泛蓝的月光像演哑剧所惯常打的朦胧灯光一样,把树影勾勒得有如日本窗花。一切行动像出哑剧般在进行着。巴吉对另外那个人影一无所知,就是先前看到,在水井那一头站着朝铁叉瞧的陌生人影。至于此人有没有看到赫伯特先生尸体下露出的年轻蓝坡的头,巴吉也不得而知……但他清楚听见矮树丛间“啪搭”一声有人绊倒的声音,然后一阵慌张,像蝙蝠振翅猛扑墙面忙着逃离斗室一样。沿着女巫角有人在狂奔,一路口齿不清地喊着些什么。
哑剧如梦似幻的昏暗光线乍地给扰乱了。上头典狱长室阳台射下一束强光。光线直通林木问,一个宏亮的声音从阳台上传来。
“他在那儿!逮住他呀!”灯光不停地上下扫瞄,在树海中造成绿绿黑黑的漩涡。小树苗劈劈啪啪地被擦身而过的人折断,湿地上脚步杂沓,泥泞四溅。此时此刻巴吉的想法就如动物一样原始。他脑子里唯一成型的念头就是,那树丛间没命地在跑的,就是不打自招的罪人。一阵混乱中他有个印象,有好几盏灯的光束追着逃犯,四面八方地扫射。
月光下突然窜出一个人的上半身挡住视线。巴吉只见那人连滚带爬的跑下一个滑溜的河堤坡道,直向自己冲过来。
巴吉既胖又年过五十,危机当前只觉全身的肉都在发抖。现在既非趾高气昂的硬汉巴吉,连个总管巴吉都谈不上。只不过是个靠在树上,丧了胆的可怜虫。待月光如雨柱般洒下的当儿,他看到对方来势汹汹,手上里着一只做粗活儿用的大手套,食指则卡在一把长下的当儿,他看到对方来势汹汹,手上里着一只做粗活儿用的大手套,食指则卡在一把长径手枪的扳机处。巴吉脑海内闪过自己青春年少的一幅画面。站在一个宽阔的橄榄球场上,场面疯狂,看着一个个人影从四面八方朝他奔来,他站在原地,感觉赤裸,对方终于扑向他。
巴吉依旧是既胖且年过半百,但觉陶中一阵剧痛。他并未一股脑儿躲在树后。他心里很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他头脑冷静,判断准确。
“好吧,”他大声说。“好吧!”话甫毕,便扑向那个人。
他听见那声爆破。哪里进出了一团黄色物质,像一台蹩脚的瓦斯炉火焰燃烧不完全的颜色。有个东西击中他胸口,一阵晕眩,他站不住脚顺手扯住对方大衣,一路往下拽。他察觉指甲划穿人家的衣料,接着大腿瞬间一软慢慢趴了下去,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随后他脸埋进一堆枯叶中,耳里隐隐约约传来“乓”的一声,他身子撞上地面。
——堂堂正正的一条英国魂巴吉就这样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