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濑京子把格罗带回小屋。
她找了根细绳子把格罗拴在屋子外面。
她开始做饭。
饭是为格罗做的。
片濑京子没有食欲。她一天只吃一顿,有时甚至不吃,她身上干瘦干瘦的,瘦就瘦吧,她根本不在乎。
死期已经迫近了。
她患了胃癌。当发现是癌时已经晚了,癌细胞已周身扩散。
她每天服镇痛药苟延残喘。
医生告诉她朋友说她在三个月之内要死,片濑京子知道这件事。
两个月前她出了院。反正难逃一死,她不愿死在死臭弥漫的医院的病床上。赖子那里毫无意思。
片濑京子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虽然还有叔父一类的亲戚,但这些人和她陌同路人。
她想在能看见大海的地方死去。
她想到该给黑木帮雄打个电话。
黑木在一家渔业公司工作,住在气仙沼,经常根据市价用船把鱼送到东京。说他是个渔夫,更不如说是个鱼类搬运业者。
黑木每次来东京都要到片濑京子店里去。片濑京子是土耳其浴室的擦背姑娘。黑木每次都指名要京子,耐心地等她空出手来。
黑木给了她一张名片。
他邀她到气仙沼去玩,邀了不止一次。他很喜欢她。
片濑京子在电话里把真情告诉了黑木。
黑木默默地听着。
她说她在金钱上决不会给他添麻烦,她有足够游玩五六年的积蓄。当然,她是治不了那么久的,所以钱绝对没问题。
她托他为她在海边上找一所房子,但不要旅馆、饭店一类的地方,真的找不到,搭在海边的小窝棚也行。
“明白了。”
黑木这样回答。
第二天来回音了,说适当的房子找不到,如果放鱼网的小屋也行的话倒有一间。
片濑京子回答说这已经很理想了。
只要能遮风避雨就行。医生说她三个月之内要死,只有十天好活了也说不定。要不,难道还有三四个月好活?
她马上从东京搬到这儿来了。
那是在两个月以前。
奇怪的是她还活着,十天以前她还没有将死的预感,只是疼。
疼得也不剧烈。据医生说有少数病人在临死的两周前、甚至临终前都不感觉疼痛。
片濑京子希望自己也是这样。可是未能如愿。她疼。
虽然时时感到疼痛,但移居到气仙沼以后,片濑京子没有死的实感。胃口也没差多少。
黑木常常到小屋来。
黑木要了她的身子。她的身躯还有着足够的使男性喜悦的魅力。片濑京子任凭黑木摆布,他想爱几回就让他爱几回。
片濑京子躺在黑木怀里觉得世上的事真是太奇妙了,自己已经和上千个男性发生过关系。因为片濑京子在土耳其浴室已经干了三年。她曾听医生说,土耳其浴室的姑娘患子宫癌的最多。
她还足以使黑木欢悦。
她虽然一点也没感到死亡的阴影在逼近,可是正如医生预言的那样,到第三个月头上死亡的阴影飘然而近了。从半介月前她开始失去食欲。
这是个渐渐逼近的黑影。
从十天前开始,疼痛加剧。
她知道胃袋里栖着死神,一个铅似的冰冷而沉重的死神。
饭烧好了。
是一锅肉粥。
等粥凉下来以后,她把它给了格罗。
格罗大口大口地吃着。
见格罗吃了,片濑京子回到小屋里。
格罗只用细绳子拴着。它如果想走,随时都可以走。片濑京子不想违背任何事物。
片濑京子躺在被窝里想到格罗所走的路程。路漫长得吓人。
她觉得这是一条毅力极强的狗。它每次都逃脱了灾难,简直像有什么东西附在它身上似的。不用说,附在它身上的是归巢的本能。但并不是全部。
——生命力。
片濑京子想。
她忽然想到,要是自己还有去经历那么漫长的旅途的时间该有多好。
在能进行旅行的时间里她都在干活。所谓干活,无非是使男性愉悦。
我这一辈子都干了些什么呀!她感到脊梁上掠过一道恐怖似的寒意。
夜里,黑木到小屋来了。
小屋的窗户亮着灯光。
起风了,冬天的海风吹过小屋呼啸着,气氛十分荒凉、凄怆。
片濑京子为什么希望在这样一所僻地的小屋里死去?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懂的。死亡本来就是一种荒凉、一种凄怆,也许片濑京子是想和环境同化。
他这么想,可事实上黑木并没有真正理解。
片濑京子有数百万元存款,如果只有三个月的寿命,尽可以住在豪华的大饭店里。可以眺望大海的饭店各地都有。或者在医院里让医生、护士侍候着死去。
一想到京子拒绝这些优越的条件搬进这间小屋的心情,黑木心里真不是滋味。
他敲敲门。
没等片濑京子应声,先传来了狗的低鸣。
片濑京子摸摸格罗的头,让它平静下来。
黑木进来了。
“你养了条狗?”
黑木漫不经心地问。
狗养不养还不是一样,使黑木用故作平静的口气说话的是京子的病容。
他已经七天没来了,今天才从东京回来。他给她带来了粮食和土产,可不料京子已瘦得使他感到这些东西似乎已用不着了。
京子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也没有丝毫的精神。黑木从京子的形相上看到死亡已现出了它的影子。
“好像是被人抛弃的。”
京子没有说出它是格罗。她不打算说。如果现在去和警察联系,它的主人可能马上会来领它,可她怕那些杀手们可能会抢先一步赶到这里。
她不想惹事,她只想先帮助格罗恢复健康。休养几天以后它就会强健起来的。格罗本来就是个强者,只要恢复了健康,它会勇敢地踏上征途的。
这几天日子自己总还是能活的吧!
黑木摊开他带来的粮食和土产。
他劝片濑京子吃一点。
“谢谢你,可是我不想吃。只要你来看我就高兴了。”
“可是不吃东西怎么行,就是硬吃也得吃点下去。”
“为死亡而吃?”
“别说这样的话好不好。”
黑木抱住京子的肩头,肩头的肉消失了,尽是骨头。
“这次去东京怎么样,还好吗?”
“你不在了,只觉得寂寞。”
黑木解开火腿包,切了一块给格罗。他并不讨厌狗,再说他见京子养起了狗,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似乎轻了点。
每想到片濑京子一个人朝死亡走去,他心里就难受得什么似的。
“这条狗很聪明。也许叫太郎吧?”
京子把它的脖圈解下扔掉了,换了根细绳子。
“好像是的。”
格罗虽然最初还发过威,现在对黑木已经放心了。它躺着,啃着火腿。
“有件事想拜托你。”
片濑京子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要是我死了……”
“不许说这样的话,不许你说。”
“不,我有话要和你说。如果我死了,这条太郎还在这里的话,你能不能把它带到东京去?随船把它带去就行了。”
“为什么?”
“你别问理由。”
“行,这没什么。”
黑木奇怪地打量起格罗来。
“好吧,如果我差不多了,我会把理由写下来告诉你的,这事可就拜托你了。”
“当然可以。”
黑木收起吃的东西,自己烫上一壶酒,隔着小炕桌和片濑京子对饮起来。
酒精是片濑京子唯一的营养,同时也是麻醉剂。
屋外响着波涛撞击的重音。
片濑京子听着波涛,把杯子里的酒送到嘴边,两眼仍然看着黑木。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因为你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呀。”
黑木二十七岁,还是独身。肤色虽然黑了点,但另有一股海上男儿的精悍。在土耳其浴室工作时男人的相貌对片濑京子来说根本与己无关,可现在不同了,黑木的温柔给片濑京子带来莫大的快乐。
喝完酒,两个人一起钻进被窝。
格罗睡在屋角。
“算了吧,我这么个身子你就别碰了,你有这样的心我已经很满足了。”
片濑京子拒绝道。
可是黑木不听,搂着京子硬是要让她兴奋起来。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天——他觉得这是他能对京子所作的唯一的安慰。
格罗把下巴搁在并拢的前足上,看着眼前一男一女抱在一起的裸身。
门外是一片暴风雨似的波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