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夫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虽然亨利·梅利维尔和我都表示反对,但他不为所动,举起一只手让我们安静些。
“目前为止已知的事实包括哪些?”他问道,“我承认,亨利爵士刚刚证明了这两人打算私奔去美国。”
“谢谢了,孩子,对你的肯定我十分感激。”
“不过接下来他的分析从根本上说与事实相反。他说这两人不是在悬崖边遇害的,那我要问了,他们遇害的现场究竟在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亨利·梅利维尔咆哮道,“也许在画室那个幽会的小房间中。也许在岸边的某个洞穴中。这家伙,”他冲费雷斯点点头,“一直跟我说那些洞穴。”
“先生,你汄为这算证据吗?”
“也许不算。不过……”
“我需要的是证据,”警长不无道理地指出,“而且在我看来,从昨天以来,与本案有关的证据并没有改变。”
“你还是坚持自杀论?哦,我的孩子。”
“当然。证据有变化吗?即便他们原本的计划是私奔!“
“你对此亳不怀疑,是吗?”
“等一下。我想到了昨天问过你的一个问题。我问你:‘如果这两人本来就打算自杀,谁会费劲干掉他们?’而你说这不重要,也许他们本打算自杀,事到临头却失去了勇气。”
“那又如何?”
“如果我们换个角度看,”克拉夫说,“这两人本打算带着老先生的钻石私奔。他们计划好了一切,但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温莱特夫人——显然是整个计划的主要推动力量——突然不能面对这一切。克劳斯里医生告诉我们她有多喜欢温莱特先生,这点你也承认。也许我不怎么了解女人。不过温莱特夫人所说的‘我宁可去死!’听起来不像虚情假意。”
“嗯哼。然后呢?”
克拉夫双臂抱得更紧。
“她事到临头改变了主意,带着沙利文走到悬崖边,开枪打死了他,然后自杀。稍后克劳斯里医生因为无法忍受她和殉情丑闻联系起来,从悬崖边捡起凶枪带走了。就像我们昨天分析的那样。”
又回到老地方了。
看来我再次激烈抗议也没多大用处。不过我想,还好这次亨利·梅利维尔站在我这边。
“还有一个小细节,”亨利·梅利维尔抱歉地咕哝道,“说实话我本不想用它来烦你。不过因为我天性固执,忍不住要说出来。星期天晚上有人去画室那儿把沙利文的车开到埃克斯穆尔高地,沉进了粘粘软软的沼泽之中。这点你全忘了?”
克拉夫微微一笑,但笑意没有进入那只假眼。
“不,先生,我没忘记。不过,昨天在座某人向我们承认,他对埃克斯穆尔高地一草一木了如指掌,肯定知道选择何处弃车。而大部分人都办不到。很抱歉,医生,星期天晚上你在做什么?”
如果说出来能让我显得更可信,我要说过了半晌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也许我反应迟钝了些,不过他问得也太荒谬了,我根本没往那个方向想。直到三个人六双眼都看着我,费雷斯爆发出一阵大笑后我才反应过来。毫无疑问,亨利·梅利维尔将案件所有细节都转告费雷斯了。
“你知道吗,卢克医生,”费雷斯走到壁炉旁,在炉壁上敲着烟斗说道,“如果真是你干的我也不奇怪。这正像是你的所为,该死的、愚蠢的英雄救美。”
我当时的反应肯定让人叹为观止,因为亨利·梅利维尔赶紧说:“放松点,医生!小心你的心脏!”
“但我说的是实话,”费雷斯说,“我可以想象他半夜三更跑出去弃车的样子。为了保全一位女士的名声,毁掉可以证明她本打算和沙利文私奔的证据。”
我恐怕自己是愤怒地咆哮了一阵,然后说:“不管我怎么说,你们大概都不会相信。不过你认为任何一个正派明智的人——或者说一个明智的人,不管正派与否——听到沙利文夫人的惨叫,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和汽车一起沉进沼泽吗?”
“那位年轻女士受伤了吗?”克拉夫问道,“我怎么不记得她受了伤?”
“我也不记得。”费雷斯附和道。我猜他附和克拉夫只是为了戏弄我,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附和了,那高高的鼻子下露出一丝邪恶的笑意,“我得说贝拉受到了温柔对待。我自己也不可能做得更好。”
“她被人带回了画室,”克拉夫继续道,“如果弃车的人是凶手,合情合理的猜测是她会被留在荒原寒冷的雾气中,冻死活该。但是,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画室夹层小房间中。对于这一点你怎么看,亨利爵士?”
亨利·梅利维尔充耳不闻。他坐在椅子里,向前弯着腰,胳膊撑在膝盖上,拳头抵住下巴。如果不是戴着眼镜,他看起来不怎么像尼禄皇帝,倒像是在元老院思考争议的西塞罗。
“发现自己回到了画室中?”他茫然若失地说着,嘴角耷拉着,“发现自己回到……哦,瞎扯!”他如梦初醒,烦躁地动了动,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说,“抱歉,孩子。老家伙我神游太空了一阵。我们的医生又干了什么坏事?”
“我什么也没说。我甚至没有暗示什么,”克拉夫撒谎道,“我只是问他星期日晚上人在何处。”
“哦,该死,先生,我在家!”
“我明白了。医生,你是几点上床睡觉的?”
“很早。九点之前。他们说我头天晚上累坏了,必须早点休息。”
“那之后你见过谁吗?”
“这个……没有。上床后没人会来打扰我。”
“也就是说,即使你需要证明自己当时在家,也没有证据?”
我抓紧了衣领。
“现在让我来跟你直说吧,”克拉夫张开抱在胸前的双手,用一支铅笔指着我,汄真道,“我一直在努力跟你好好说道理,但你就是不听。有人从自杀现场拿走了那把枪,有人处理掉了那辆车。目的都在于保全温莱特夫人的名誉。我警告你,医生,明天早上在死因调査会上你将有大麻烦。我会亲自给你找麻烦。”
他转身面对亨利·梅利维尔。
“你不明白吗,先生,我需要的只是证据!给我那两人并非自杀的证据!你说他们发明了某种方法可以飘在空中,或者行过不留痕……”
“我仍然坚持这个观点。”
“那他们是怎么办到的?”
亨利·梅利维尔深吸了一口气。
“你知道,”他即兴解释道,“我在这方面素有名声。”
“哪方面,先生?”
“在处理这种看似不可能的情况方面,我称之为事物该死的倔强本性。至于我们怎么会陷入如此混乱局面,”亨利·梅利维尔冲我乖戻地眨眨眼,“得谢谢你那位说服力一流的律师朋友史蒂芬·格伦吉先生。我听说过只有寥寥数人能够扰乱警察思路,他是其中之一。”
“如果你问我,亨利爵士,我会说他是唯一谈吐理智的人,”克拉夫反驳道,“而且他的话对验尸官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我敢说他肯定是。当宵禁的钟声响起,克劳斯里医生肯定会身陷监所,骗人的是小狗。正因为如此,我必须坐下来好好思考思考。”亨利·梅利维尔深吸口气,鼓起胸膛,像古罗马摔跤手在进入赛场前那样环顾四周,说,“没有其他办法,我必须破解本案中的飘浮迷局。”
“我将尽力提供帮助,”费雷斯说,“而且,我现在就能提出一种假设。我想,说不定我马上就能帮你破解这个谜局。”
“你?”亨利·梅利维尔夸张地嘲笑道,好像他这位小朋友是一条突然能言善辩的小虫子。
“别这么自大,老爷子。你又不是世上唯一喜欢花招的人。”
“当然不是。但我喜欢的花招和你不同,和贝拉·伦弗鲁·沙利文没关系,和其他……”
让我吃惊的是费雷斯面色微红。虽然他缩回椅子里,用烟斗柄敲着牙齿,但全身上下可疑地僵硬起来。
“我亲爱的康茂德思啊,”他说,“我和贝拉之间什么事都没有。我昨天晚上肯定是喝多了,在炉火前吐露了太多秘密。听着,我希望你别把昨晚听到的任何事告诉莫莉,格伦吉。”
“那又如何?”
“就当是我的任性请求吧。”
“我真搞不懂你,”亨利·梅利维尔说,“有时候你的谈吐好像厌倦人世的疲惫浪子,有时候你又像是刚从伊顿公学回家度假的小青年。”
“根据我的记忆,老爷子,我正想帮你解决谜团。”费雷斯温文尔雅地说,“你说过我们这两位打算私奔的朋友不可能顺着崖壁爬下去?”
“没错。”
“爬下去是不可能,但如果他们跳伞呢?”
亨利·梅利维尔表情严峻地打量着他。
“别说傻话了,孩子,我讨厌听人家说傻话。而且,”他摸摸鼻子说,“我已经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了。”
“这是傻话吗?”费雷斯轻轻地问道,“是无稽之谈?最近我们见过不少身背降落伞的高难动作。我不敢肯定在七十英尺这样短的距离,伞包能不能打开,但为什么全无可能?”
“因为我这么说了!”亨利·梅利维尔拍着胸脯吼道,“如果是训练有素的伞兵,借助特殊的伞包,降落在平缓的平面上,也许还有一丝可能性。那两个人,毫无经验,据我们所知连伞包都没有,在刮着大风的黑夜里降落在崎岖的岩石上,可能吗?不,孩子,完全不可能。”
“那究竞是怎么办到的?”
“那正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来吧,我们走。”
“不,你别想穿着这身衣服出去!”
“这身衣服怎么了?嘿?是你要我打扮成这模样的,虽然我怀疑你纯粹是为了拿我寻开心。如果……”
“在我画室里穿穿没关系。不过我可没让你穿着它在乡间招摇过市。岂有此理,如果被格伦吉那老头儿听说我放任宾客穿着古罗马人的服装四处招摇,他会怎么说?”
“原来是为了这个,嘿!”
费雷斯不为所动地指着衣服。
二十分钟后,我们站在傍晚昏黃的阳光下,看着眼前丽塔·温莱特和巴里·沙利文在世间留下的最后足迹。
两个人的脚印都踩在鹅卵石镶边的小路中间,简简单单,清清楚楚,让人抓狂。克拉夫警长站在一旁,胸有成竹地抚摸着下巴。费雷斯挫败地坐在后门台阶上。亨利·梅利维尔换上了正常衣物,只有一只脚还穿着室内拖鞋,看起来没那么有攻击性了。他撑着一把老骨头竭力弯下腰,想看清楚眼前的脚印。
“怎么样,先生?”克拉夫饶有兴致地问道。
亨利·梅利维尔抬起头来。
“有时候,”他说,“你和马斯特斯真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像得让我作呕。哦,真不敢相信!脚印果然是真实的,没有作假。”
“你知道,我一直就是这么告诉你的。”
亨利·梅利维尔把拳头撑在胯间。
“你有没有注意到,”他说,“脚印是脚尖部分先着地?好像我们这两位受害人在跑?”
克拉夫干巴巴地说:“是的,警方注意到了。他们确实是在跑。你从步伐跨度也能看出来。不过跑得不快,也许可以说是急匆匆地赶着路。”
亨利·梅利维尔阴沉地来回摇着头。
“我说孩子,我能不能踩在这些脚印上面走一走?这些脚印是软泥地上唯一保存完好的部分。”
“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我告诉过你,警察局已经保存了这些脚印的石膏模型。”
亨利·梅利维尔从小路这头开始走。虽然自从星期六晚上就没下过雨,泥地仍很柔软,他的脚印深深地陷在地里。他小心翼翼地留神着受伤的脚趾,一瘸一拐地走向情人崖。走到崖边那一小簇隆起的稀疏草丛上时,他刻意向下看了看。光是远远地看人家这么做就让我一阵反胃,不恐高真好,他丝毫不为所动。
“发现什么了吗?”克拉夫叫道。
亨利·梅利维尔转过身,手叉在胯间,身影映在天际,身后刮来的风吹得他衣衫扇起。他左右环视着踩满脚印的宽阔红泥地,其中包括我们几个的脚印和轮椅印辙。他的目光久久落在白色鹅卵石铺就的几何图案上,突然提高声音顺风叫道:“哦咦!”
“怎么了,先生?”
他举着肥肥的胳膊说:“这片红泥地在人们纷纷前来踩踏之前,地面整齐又光滑。那些鹅卵石图案就像是欧几里德在海边游戏的结果,还有鹅卵石镶边的小径。可以利用这些东西来使障眼法吗?”
“你是说踩着鹅卵石走?试试就知道了。”
亨利·梅利维尔小心翼翼地用右脚跟试了试,鹅卵石一下子就陷进泥地里,不是好现象。
“但是听我说,孩子,这些鹅卵石总不可能平白无故嵌在这儿!”
“反正泥地上也种不出什么东西来,”克拉夫指出,“嵌上鹅卵石纯粹是为了装饰。而且,”他欢快地一笑,“在黑暗中也能看到这些石头。”
亨利·梅利维尔脸上露出极度惊讶的表情。他继续摇着头,顺着四英尺宽的小路向我们走来。途中他再次停下脚步仔细观察了足印。
“有点古怪,”他说,“虽然这两人一路小跑,步调居然还能一致。好像是一”他顿了顿,揉了揉下巴,没有接着说下去。
“好了,来吧。”克拉夫突然尖声说到,吓了我一跳,“别再浪费时间了。理智点吧,克劳斯里医生,你为什么不干脆地承认从现场拿走了手枪,好让我们大家安心回家喝茶呢?”
“你犯了大错误,孩子。”亨利·梅利维尔低声道。
“很好,先生,”克拉夫声音低沉地说,“我在犯错误。到此为止吧,让我们明天上午在死因调査会上见分晓,如何?”
“但是听着,小子!殉情自杀之说纯属无稽之谈!你说他们为私奔做了周全计划。但在最后关头,听着《罗密欧与朱丽叶》之时,他们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殉情。如果他们是突然起意的,到哪儿去搞到手枪——而且是目前为止没人能指认的手枪?”
克拉夫摇摇头。
“亨利爵士,我没说过他们临时改变主意决定自杀。”
“那你说的是什么?”
“在我看来,他们一开始打算私奔,就像你说的那样。但不久之后,没准儿就在几天前,温莱特夫人改变了主意。她劝说沙利文和她一起殉情自杀。在听《罗密欧与朱丽叶》时他们下定了决心,就此行动。记住,没有迹象表明他们带了行李。没有带箱子,包袱之类的东两。如果他们打算私奔,肯定会先收拾好行李。”
(我不得不承认,这点他说得没错。)
亨利·梅利维尔直直地看着前方,然后打了个响指。
“钻石!”他咕哝道,“我差点忘了那些钻石!”
“钻石怎么了?”
“那两人带走的钻石!”
“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把钻石带走了。这仅仅是你的推理。我们还没机会打开那个有名的象牙盒子看上一眼,因为护士不肯让我们打扰病人。所以——”
亨利·梅利维尔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如果钻石不见了,或者盒子里放的是替代品,那就能证实两人确实打算私奔。证明丽塔·温莱特不可能带着价值几千镑的珠宝自杀。”
克拉夫沉吟道:“没错,先生,听起来很有道理。当然,除非她事先把钻石换成了现金。”
“我们最好去病人房间看看,医生,”亨利·梅利维尔对我说,“当然,前提条件是病人的状况允许。”
“我看可以。”
至少有了一线希望。没人比我更清楚自己目前尴尬又危险的处境。克拉夫对我相当不爽,他是认真的。如果警方决定起诉我故意损坏财物,将一辆昂贵的汽车沉没在沼泽之中,我想不出自己能有什么辩护理由。一想到这起诉有多荒谬,简直像起诉我抢劫银行或者炸毁铁路一样滑稽可笑,我又是吃惊,又是忍不住想反驳。但不管再怎么荒谬,克拉夫可是认真的。
我羞于承认,当我们再次进入大屋后,自己一度泪盈于眶。
我向日班护士格洛芬夫人说明了情况,她不情愿地站到一边让我们进了屋。阿莱克仍在熟睡中。房间里光线昏暗,透过白色窗帘的昏黄日光中,模模糊糊看得清室内家具的轮廓。
亨利·梅利维尔走上前去,轻轻从阿莱克手中拿出了钥匙。
“拜托!”格洛芬夫人叫道。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中格外尖锐,格外响亮。费雷斯不愿意进屋来,在门口探头探脑,这时指了指梳妆台。克拉夫走过去,在护士的反对声中拉起窗帘。亨利·梅利维尔打开梳妆台抽屉,取出沉沉的象牙盒子,把刻着名字和同心结的钥匙插进锁里。
当他打开盒盖后,我们发现盒子的钢制衬里上覆盖着深蓝色天鹅绒。大盒子里套着许多小盒子:长盒子、圆盒子、方盒子和椭圆盒子,都是深蓝色天鹅绒制成,衬里为白色绸缎。亨利·梅利维尔把一个个小盒子取出来,放在梳妆台上,我数了数,一共有十六个之多。只有一个放手链的盒子是空的,其他都好好地装着钻饰。
“肯定是仿制品。”亨利·梅利维尔咕噜道,闪闪发光的小石头堆在一起,仿佛一钱不值的废物。他飞快地一个接一个打开小盒子,瞥上一眼,说着,“仿制……”
但他没能继续说下去,相反地,他把双手撑在梳妆台上,好像突然站不稳了。他拿起其中一个小盒子——我记得里面装着钻石吊坠——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
他戴好眼镜,仔仔细细査看着,嘴角耷拉了下来。我现在还能记得当时他背后幽蓝色的大海、夕阳映红的地平线和手中闪闪发光的小石头。他分外仔细地一个一个细细査看着,看完后闭上眼歇了歇,挂上一副扑克脸,好像木制假脸一般毫无表情。
“怎么样?”我问。
“稍微有点估计错误,”他语调平板地说,“不是仿制品,都是真货。”
躺在床上的阿莱克·温莱特这时睁开双眼,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而在我们身后,克拉夫警长轻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