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阙楼实在是高,目测至少有十层楼那么高,否则在她的院子里也不至于能看到阙楼顶部。
长安平时不干什么看不出异样,一旦上纲上线,马上就暴露出虚弱本质了。
她爬了一半的高度就开始气喘吁吁。
慕容泓察觉了,下意识地就想伸手牵她。手伸到一半,顿了顿,又蜷起手指默默收回,道:“休息一下吧。”
长安也不强撑,走到楼梯转弯处的栏杆旁俯瞰下面,问:“为何要把阙楼加高这么多?是因为那年的十月宫乱吗?”
慕容泓站在她身边,看着那么多年自己独自一人站在这阙楼上隔着生死眺望的人,如今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眸中就忍不住酸热。
“那年你负气离京,不告而别,朕得到消息时,你已离开了一个时辰。朕追到阙楼上,阙楼太矮,看不见你。”
“后来,朕就把阙楼加高了。”
长安沉默。
加高阙楼,应该是她“死”之后的事情了。她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才会明知她死了,还把阙楼加高的。
“走吧。”短暂的无言过后,她道。
两人继续往上爬,这次长安一气爬到阙楼楼顶。
站在楼顶的栏杆前,长安举目远眺,大半盛京落入眼帘。
然后她就迷醉了。眼前这个盛京,淹没在花的海洋里啊。到处都是花,红的粉的白的。目之所及,花才是主题,那些民房建筑倒成了点缀。就连很远很远的城外,都有花的色彩与天相接。
如不是回来的路上亲眼见过路旁那些树,她都要怀疑这些花是不是都是用绸缎假造的了。
慕容泓指点着城里那些花给她介绍:“左边那片粉色淡一些的是杏花,中间白的是梨花,右边那片白的是李花。原来朕也分不清,去看了才知,李花花朵很小,与梨花不一样,只是都是白色的而已。那些红粉色的都是桃花。今年你回来的时节刚好,正好赶上这些花的花季,若再早些,只能看到梨花和桃花,再晚些,便只能看到桃花了。”
“所以你想给我看的东西,就是这些花?”长安问他。
慕容泓收回目光,瘦长的手指握住栏杆,垂着眸道:“你进宫的第二年,宫里种花。朕问你喜欢什么花,你说你不喜欢花,喜欢果树。后来,你不在了,每当……每当朕想起你,朕就派人去种一棵果树。”
“八年过去,它们,也蔚然成林了。”慕容泓抬起脸来望着自己的国都,道。
长安看着脚下那片花海。
每想她一次就种一棵树,这里怕不是有成千上万棵。
“这些年你不在,朕依然每天跟着褚翔练剑,学习骑射,改掉挑食的毛病,没有一天懈怠过。朕还学着下厨,但可能是因为天分不够,学了几年也不过能做一碗最简单的面条而已。朕努力想要变得更好,想着,如果今生把能学会的都学会了,能做好的都做好了,若有来世,说不定初见面我就能是你喜欢的样子,有给你幸福的能力。而不用像这辈子一样,让你饱经苦楚受尽折磨最后甚至以命相抵,才于失去你的绝望中幡然悔悟,原来是我自己不好,不懂,不会。”
慕容泓语气微微哽咽,但仍极力维持着平静。
“以前总是不明白你为何明明知道朕是皇帝,还坚持说要做与朕两情相悦的女人,只做唯一。后来朕明白了,你坚持,是因为你值得。而朕给不了,是朕不配。这些年朕也不再把这座江山当成负担了。朕的家人为此流过血,你为朕做的一切,也不单单是只为了朕。你心里自有大爱,朕明白。所以朕有责任将它治理好,至少要好到,来生不管你我托生在何处,都不必再受战乱之苦,不必为了生存将就人生。若是你我有缘再遇见,再相爱,那就只需要简简单单相爱就好。”
他从自己怀里摸出长安给他的那块帕子,转过身来面对长安,将帕子递给她,眸中含泪。
“朕一直喜欢桃花,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不曾想却要等过了这么多年,才明白,单朵的桃花,都是飘零在风中的。能结果的桃花,都有枝可依。”
长安垂眸,看到那块手帕上又被绣了桃花,与之前那块手帕不同的是,这次不是绣了几朵桃花,而是绣了一枝桃花。有枝,有花,还有嫩绿的叶芽,栩栩如生春意盎然。
长安视线忽然模糊,侧过脸看向别处,没有伸手去接。
“长安,朕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断不会再强求你与朕在一起的。朕现在唯一想做的,只是补偿你而已。你就当……是为了让朕心里好受一些。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只要朕做得到,给得起。”慕容泓动情道。
长安抬起袖子快速地拭了下眼睛,回过头来道:“可以放蕃蕃一条生路吗?他是张家的子孙,但是我不会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的。我会好好教养他,确保他绝对不会有成为乱臣贼子的一天。”
慕容泓看着她:“朕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他,以后也不会。”
长安垂下眼睑,慢慢地从他手里接过帕子。
“就……只是这样?”慕容泓见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有些无措地问。
长安想了想,“我藏在你榻下的盒子还在吗?”
“在。”
“我可以拿走吗?”
“……可以。”
于是两人下了阙楼之后,长安就跟着慕容泓往长乐宫去。
故地重游,甘露殿唯二的改变,是殿外少了一棵海棠树,殿内,爱鱼老了。
长安站在猫爬架前,轻轻抚摸着爱鱼蓬松的皮毛。爱鱼是真的老了,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看起来时日不多的模样。想起自己初进宫第一个差事还是与它有关的,长安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慕容泓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魂牵梦萦了多年的女子,如今又活生生地站在这座本以为要独自一人孤守一生的宫殿里,一时只觉恍若梦中,就算在袖中暗暗掐着皮肉都不觉着疼。
“若是爱鱼故去了,陛下还准备重新养一只猫吗?”长安问。
半晌不闻慕容泓回答,她回头看他。
接触到她清水样的目光,他才猛然回神,强迫自己移开投在她身上的视线,道:“没想过,也许,不会再养了。”以前养猫是为了排遣无聊,而今,处理国事之余若再有时间,可以用来陪旭儿。他独自一人在宫中也没个玩伴。看过了长安家里的那几个孩子,他才知旭儿过得有多孤单。如今钟羡的儿子虽然进宫伴读,但晚上毕竟还是要回去的。
“再养一只吧,反正有宫人伺候,也不费事。孩子都喜欢养狗啊猫啊这些小动物。”长安道。
慕容泓一愣。
长安却离了猫爬架,来到他的床榻前,跪坐在地上一低头,果见自己那几个盒子还在榻下。
她随便捧出来一只,打开一看,原来明明只有半盒珠宝首饰的,如今却装得满满当当。
“缘何多了?”她不解地问慕容泓。
“这些年朕若得了好看的珠玉,会放在这些盒子里。你都拿走好了,原本……就是给你的。”慕容泓道。
长安:“……”若换做以前,铁公鸡难得拔毛,她不拿才怪。可如今就她和他这关系,她怎么好意思拿?
“罢了,原本就是收缴来的赃物,理应上交国库的。”长安将盒子又放回榻下,站起身来,向慕容泓告辞“陛下若无它事,我就先回去了。”
慕容泓原本就是下朝之后才叫她进宫的,这么一耽搁,就到了午时。
“时辰不早了,要不,在宫里用过午膳再回去吧。”他觉得,饮鸩止渴,大约就是说的他如今这样了。明知道更多的相处只会让自己更为留恋,却还是忍不住,舍不得。
“不必了,多谢陛下盛情。”长安却比他干脆得多,说走就要走。
慕容泓一直将她送到紫宸门外,还跟着她往前走。
长安转身看他。
慕容泓双颊泛红,道:“朕去天禄阁。”
长安好想说,你去天禄阁就去天禄阁吧,脸红什么?
两人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沿着宫道往前走,长福带着小太监们跟在后面,暗暗着急:陛下怎么一到安哥面前就成了小媳妇样儿?平时那一掀眼皮就把人吓得腿软的架势呢?这么多年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一行快走到右仪门时,忽一名小太监大汗淋漓面如土色地跑过来跪在路中间对慕容泓道:“陛下,不好了,二殿下用膳的时候噎住了,御医也束手无策,您、您快去看看吧!”
慕容泓闻言,面色剧变,顾不得向长安告别便向石渠阁的方向跑去。
事实上长安也无需他告别,因为她也跟着一同跑来了。就算是在现代社会也有很多孩子因为噎住后处理不当死亡的,更遑论古代。
慕容泓到了石渠阁两个孩子用膳的小房间内,只见四岁的慕容旭躺坐在椅子上,呼吸困难面色发青,满脸泪痕小嘴张合,却发不出声音。六岁的钟大治倒是吓得在一旁直哭。
见慕容泓来了,御医连同原本伺候慕容旭的人都跪了一地。
慕容泓过去抱起慕容旭,捏开他的小嘴往里头看了看,并看不到噎住之物。他着急地问钟离章和张兴:“无法可治?”
钟离章如今已是太医院院正,他也是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回道:“二殿下噎住之物滑得颇深,微臣等方才已用过催吐之法,并无作用。”
“朕不要听这些虚言,朕就想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慕容泓看着慕容旭泛青的小脸和喘不过气来的模样,切实地感觉到了心疼。这就是血脉相连的感觉,就如他曾经和兄长一样。
钟离章和张兴对看一眼,张兴道:“陛下,百姓人家若是孩子被噎住了,通常会给孩子喂些水,帮助孩子将噎住之物咽下去便好了。”
“那还等什么?水呢?”慕容泓又急又怒。
负责伺候慕容旭的大宫女忙爬起身来倒了杯水过来,慕容泓接过,正要给慕容旭喂下去。
“不要!千万不能喂水……”长安直到此刻才跑到这里。她面色发白,喘得不行,心跳得仿佛要从胸口蹦出来,但还是径直向呆愣住的慕容泓走了过来,查看了一下他怀里孩子的情况,艰难地稳了稳呼吸,道:“把……孩子给我……”
慕容泓也不问为什么,真的将孩子递给她。这绝对的信任令在场之人纷纷侧目。
长安想让慕容旭站在地上,结果发现这孩子噎得连站都站不住,就让慕容泓帮忙扶住他。她自己为了将就慕容旭的身高,跪在他身后,双臂抱住他小小的身子,一手握拳一手包住拳头,用握拳那只手的拇指方向顶住孩子的肚脐与胸骨之间,拿捏好力道快速频繁地重击压迫,七八次之后,慕容旭噗的一声,吐出半颗鱼丸,弱弱地哭了出来。
慕容泓一颗心落回腹中,把慕容旭抱到椅子上,回身想去扶长安,却见长安已在长福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钟离章和张兴看着长安发呆,都在不由自主地想:这名女子,怎么看着那么像以前的太监长安呢?连声音都像。可是长安不是死了吗?
慕容泓担心长安的状况,但是,他跟别的女子生的孩子就在眼前,他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去关心她,就让钟离章去给她诊脉。
长安摇摇手,示意自己没事,给拒了。
慕容泓不知该说什么好,索性开始问责:“究竟是怎么回事?”
伺候慕容旭的大宫女噗通一声又跪了下来,战战兢兢道:“是钟家大少爷对二殿下说吃快点就可以在下午上课之前玩一会儿木马车,所以二殿下就噎着了。”
“明明是自己怠于职守,出事了竟然把过错都推到孩子身上,你也有这个脸?”慕容泓还未说话,长安便出声呛道,“大块的豆腐,囫囵个儿的鱼丸上了二殿下的桌,你若有心,便该在他动筷之前一一为他夹碎,若是如此,他又怎么会噎着?就算做不到这般细致,在一旁提醒他慢点吃总不难吧,这也做不到,你还照看什么孩子?!”
长安此刻心悸的感觉稍微缓过来些,就把钟大治拉到自己身侧,一边拿衣袖给他擦眼泪一边安慰他道:“大治别怕,这不是你的错。”就算是太尉府金尊玉贵的嫡长孙,到了这宫里,也不过是皇子的陪衬罢了。
慕容泓知道长安抢着出声是怕他迁怒伴读的钟大治,他又不是是非不分之人,又怎会如此?
心中郁卒,他吩咐阁中侍卫:“拖下去。”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宫女求饶不迭。只是,皇帝的独子,敢不尽心照顾,谁能饶她的命?
凄厉的呼喊声中,长安眉头暗皱。这样的场景对孩子来说实在不怎么美好,但是这里除了她之外,估计不会有人会有这种想法。她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下去,就对慕容泓道:“既然二殿下身子不舒服,不如下午就让他休息吧。大治,我先带他出宫。”
“你……”
“我没事。”慕容泓刚说一个字,长安便截断他的话道。
慕容泓暗暗握拳,这种无能为力无所适从的感觉真的让人难受至极。
可是他除了忍着之外,还能做什么?只得点头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