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慕容泓再次更改年号,新年号定为:懿安。
二月初的一天下午,慕容泓从宫外微醺而回。今日是钟羡的第四个孩子——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的满月之喜。他也去赴了宴。
自长安死后就不曾沾过酒,今日却是破了例。至于为何破例,他也不明白。
不过只是微醺,意识还很清醒,所以没关系。
回到甘露殿前时,他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右侧那被伐了的树桩子,却突然发现树桩边缘似乎冒出了一指长的嫩芽。
他以为自己眼花,走过去细看。
这时长福也看到了,惊喜道:“陛下,枯木发芽,此乃祥兆。”
慕容泓看着那从树桩断口边缘长出来的嫩绿枝芽,沉默良久,转身回了甘露殿。
“不必伺候了,下去吧。”来到内殿,他道。
长福见他似乎心情低落,也不想留在身边触霉头,答应着躬身退出内殿,并带上殿门。
爱鱼还在猫爬架上,它很老了,皮毛失去了光泽,也不太爱动弹,听到慕容泓回来的动静,只是抬起头来看了看他,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慕容泓来到书架之侧,看着竖板上细细的刻痕,想起当年长安在这儿用脚尖抵着布尺,唰的一下将布尺扯到划痕处的模样。想起当年在这里被她抓包虚量身高她那得意的模样。想起当年他也曾将她堵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亲她……
模糊的视线中,她仿佛还站在那里,还是以前的样子。
他无比渴望地颤抖着伸手过去,指尖却只触到了凉滑的竖板。
短暂的愣怔过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自榻下箱中翻出了那座她想带走却没能带走的桃花台屏。
除了他赠与的,她什么都没留下,只除了这座桃花台屏。这座,沾着她血的桃花台屏。
那么多年过去,血也早就不是血的颜色了,只是一块在丝绢上发硬的污渍。
慕容泓坐在墙角,触摸着那块暗褐色的血渍,泪如雨落。
“枯木尚能逢春,人死为何不能复生?”
“你若活着多好,哪怕不与朕在一起。”
“长安,朕想你,朕真的想你。”
将桃花台屏捂在胸口,慕容泓脸埋在臂弯里,经年的思念与悲恸溃然决堤,哭得像个绝望的孩子。
是夜,钟羡刚送走最后一批宾客,竹喧来报:“少爷,褚大人来了。”
钟羡迎出门外,果见褚翔带着人行色匆匆而来。
“褚翔,你这是……”
褚翔向钟羡拱手,道:“钟公子,奉陛下之命,请你告知我等,长安的埋身之处。”
半个月后,城北一处别院。
院中的桃花才开了三两枝,粉嫩的花苞倒是缀满了枝头。
北屋正堂中停着一口崭新的棺身与棺盖上都雕刻有精美桃花图案的梓木棺材。
刺绣精美的月白色袍角从铜包角的门槛上拂过,在二月的暖阳下卷起淡淡飞尘。
慕容泓手执一枝半开的桃花,来到了堂中。
他怔怔地看着那口棺材,过了好一会儿才举步靠近。
玉白瘦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棺身上的桃花浮雕,最后落在了厚重的棺盖上。
因为他说想再看她一眼,所以棺盖尚未封死。
他已做了半个月的心理准备,此刻才能平静地推开棺盖。
快八年了,昔日镜中红颜,早已化作了棺中白骨。
慕容泓看着眼前那并看不出长安模样的头骨,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全靠扶着棺木才稳住身子。
虽然知道自己百年后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可是看到她先一步变成了这副模样,他还是忍不住心痛如绞。
缓过神来后,他将带进来的那枝桃花轻轻放在棺中,她的头骨旁边。
“长安,朕说过要带你回玄都山看桃花的,朕又食言了。”
长指轻轻触碰着那冰凉的颧骨,他泪眼模糊:“你先去,朕晚些时候再来寻你好不好?”
“那里有你喜欢的那个少年,慕容泓。没有国仇家恨,没有社稷负累,他一定会好好待你,你不会恨他的。”
想起褚翔等人还侯在院中,慕容泓侧过脸,用袖子拭去脸颊上的泪痕,再看长安最后一眼,便想将棺盖合上了。
可就这最后一眼,他忽然发现,这头骨上颌内侧的一颗牙齿,居然微微向口腔那边倾斜。
他怔了怔,伸手捧出头骨细细查看,确定那颗牙齿向内侧倾斜并非外力所致,而是因为两侧牙齿之间缝隙太小,不得已才偏向内侧生长。
他与长安唇齿缠绵过那许多次,长安有没有这样一颗牙齿,他能不知道吗?
慕容泓心中震动,不敢置信。
将头骨放回棺中后,他大声道:“来人!”
褚翔等人从院中来到堂内。
“把棺盖抬下来。”慕容泓道。
众人将棺盖整个抬了下来。
因尸体只剩了骨架,没法穿衣服,所以骨架上只盖了锦被。
慕容泓掀起锦被一边,露出指骨,自己伸手过去比了比指骨的长短粗细,突然转身就向门外走去,边走边吩咐褚翔:“速召钟羡进宫见朕!”
一个时辰后,甘露殿内殿。
长福将钟羡领进来后,就默默地退了出去,关上殿门。
“微臣钟羡,见过陛下。”钟羡向站在窗口背对着他的慕容泓行礼。
“你带褚翔他们去挖出来的那副骸骨,不是长安的。”慕容泓平静道。
钟羡呼吸微微一滞。
到底还是被他给发现了。
慕容泓转过身来,看着他,“当年那件事后,你不那么难过,不是因为怕她死后不安,而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死,是不是?”
钟羡微微握起拳头,不说话。
“事后朕欲寻那动手杀她的卫兵,翻遍整个盛京都不见人影。如今想来,除了你太尉府,又有谁能有那般大的本事,让他来去无影呢?”
“陛下……”
“她在哪儿?”
钟羡又闭上了嘴。
慕容泓见他不肯开口,便自顾自地分析道:“若是她已去了朕找不到的地方,朕猜出她还活着,你不会这般忧虑,足见她如今定然还在大龑境内。你救了她,为隐瞒她行踪不能亲自关照她,也不能经常与她联系通信,那你必然会将她交付给一个值得你信任,又不怕为此事担责的人关照。这个人还不能是与你关系密切的朋友,因为若是你的朋友,一旦被朕发现她还活着,朕很容易顺藤摸瓜找到她。”
“值得你信任托付,不怕担责,不是你的亲朋好友,与你联系不密切……”他抬起头来,注视着钟羡“她在岳州,高烁治下,是不是?”
钟羡认命而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慕容泓却疾步绕过书桌来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情绪激动地吼道:“你明知道她的死对朕打击有多大,你竟然瞒朕这么多年,瞒朕这么多年!”
钟羡睁开双眼,看着近在咫尺慕容泓那泛红含泪的眼眶,静静道:“陛下,她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
慕容泓与他四目相对,揪着他衣襟的手缓缓松开。
“她不会伤害你,你却能伤害她,两厢权宜,臣自然选择保她。陛下,看在以往她为你出生入死的份上,你放过她好不好?”钟羡跪下来恳求道。
慕容泓缓缓向后退去,直到抵上书桌桌沿。
殿中安静了片刻,他转过身,手撑在桌上,闭上眼泪水缘颊而下,道:“朕只想再看她一眼。若她果真过得很好,朕,就死心了。”
曲阳县,是岳州北部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一个小县城,方圆不过十里,人口不足四千。
县令谷茂年逾四旬,是个留着八字胡的矮胖子。其人好拍马屁,治理地方能力一般,所幸胆子也小,不敢知法犯法,是个不敢不清的清官。
这会儿他就站在临街茶馆的二楼,有些胆怯地看看身边那些绷着脸孔武健硕的侍卫,再看看站在窗边从半开的窗缝里往楼下看的秀美清贵的公子,不知这帮人到底是何来历?
前些天接到知州高大人的亲笔密信,说有贵客要来曲阳县,叫他好生招待,对方要办什么事不要多问,配合即可。后来他也的确接到了贵客,这客看着也的确很贵的样子,可是,他要办的事,居然是偷看前些年刚搬来的那个薛家寡妇安一隅。
诚然这个安一隅是很有本事,自她做了曲阳县的惠民堂管事后,他的政绩都提高了不少。可是,这再有本事,她也是个有本事的寡妇而已。
能被知州称为贵客,那这贵客的身份怎么也得比知州高吧,来偷看寡妇……说实话谷茂想不通,十分想不通。
此时天刚蒙蒙亮,楼下的街市上却已热闹开了。卖早点的,卖菜蔬鱼肉的,各类小贩纷纷就位,早起的百姓在街市上来往穿梭,吃早点的吃早点,买菜的买菜,一派市井繁华。
慕容泓注视街上良久,忍不住问:“在这里真的能等到她吗?”
谷茂想不通归想不通,听到贵客提问,还是忙不迭地凑上去狗腿道:“尊客有所不知,这薛翁一共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早亡,留下这儿媳安一隅和九岁的孙子,女儿女婿倒是都在,也育有一儿一女。这三个孩子都喜欢吃楼下对面那间早点铺子的小馄饨和肉饼子,只要等在这里,一准能等到他们过来。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诶诶,尊客请看,他们来了。”
慕容泓顺着谷茂手指的方向抬眸一瞧,果见一男二女带着三个孩子从右侧的街道上缓缓行来。
那脸上有疤的男子并未在早点铺子停留,与两名女子打了个招呼就径直走过去了。
谷茂在一旁小声介绍道:“刚过去这个是薛翁的女婿,姓袁,在这街市上开了一间酒楼,生意还不错……”
慕容泓此刻哪还听得见他在说什么,双眸只死死盯着楼下那名身材高挑苗条的女子。
是长安,她穿了女装,形象和气场与以前判若两人,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真的还活着!
搭在窗棂上的手指因为激动而死死抠住了木头,慕容泓知道自己身边有人,却控制不住胸口那汹涌的酸胀感,眸中一片湿热。
这位贵客好像快哭了!用得着这般激动吗?
谷茂正一脸惊奇地看着慕容泓,忽后面伸来一只手,拎着他的后衣领就把他请到门外去了。
这次虽然褚翔长福等长安眼熟的人都没跟着慕容泓出来,但能被他们派出来的,也都是有眼力见儿的人,所以无需慕容泓吩咐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长安当然不可能知道就在此刻,就在斜对面茶馆的二楼,有人躲在窗后,因见她还活着而潸然泪下。她和开早点铺子的老张头打着招呼,跟圆圆和三个孩子一同在铺中空着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周围都是熟人,长安又是惠民堂的管事,平日接触的人多,见她来了,打招呼的人络绎不绝。一行热热闹闹地吃过了早点,九岁的薛琼林带着七岁的小胖墩儿袁朝阳还有另外几个半路遇上的孩子呼呼啦啦地往学堂跑去了。
身材依然滚圆的圆圆牵着五岁的女儿袁夕月往酒楼去。
长安则去往惠民堂。
慕容泓在二楼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才舍得收回目光。
早上偷看了一次,下午还在老地方偷看一次。但因为这次她不会停下来吃早点,只是从楼下经过,是故时间便短了许多。
第二日还是这样。到了晚上,慕容泓将谷茂叫了过来,问道:“谷县令,可有法子让我近一些听到她说话?”人便是这样,来之前想着看一眼就好,真的看到了,却又想要听到她说话。这些年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不止是她的人,还有她的声音。
谷茂愈发觉着人不可貌相,这不知姓名的贵客看着龙章凤姿久居高位的模样,跑来偷看寡妇也就罢了,还想听人家的声音。猥琐,实在是太猥琐了!
不过这事还真有些难住他了。
他伸出短胖的手指摸着自己的小胡子思虑着道:“听到她说话……这恐怕有些难办。据小县所知,这薛家大嫂除了白天在惠民堂办事外,晚上一般就呆在家里不出门,偶尔去戏园子里听个戏什么的。尊客若是不怕被她瞧见,倒是可以去戏园子里,坐在她身边便可以了。可是尊客又说不能被她瞧见,这……”
“惠民堂呢?惠民堂中就没有遮蔽视线之处?”慕容泓问。
“这……不瞒尊客,小县就去过惠民堂一两次,对其中布局不甚清楚,还要回去问过专门负责惠民堂事务的小吏才知。”谷茂道。
慕容泓哪里等得,当下道:“你去把那小吏唤来。”
不多时一名瘦猴似的县吏就被带到了慕容泓面前,路上谷茂已经吓唬了他一番,所以他见了慕容泓就趴在了地上,因不知慕容泓身份,只能和谷茂一样口呼尊客。
听闻慕容泓想进惠民堂而不被管事的发现,他眼珠子转了几转,道:“小人有个主意!”
“快快道来。”谷茂见他果然有办法,喜道。
那县吏道:“惠民堂大堂内有一供桌,那供桌布幔垂地,以尊客的身量,稍稍蜷曲一下,应该能钻得进去……”
“放肆!”县吏话还没说完,慕容泓身边的侍卫听不下去,瞠目喝道。
县吏吓得脖子一缩,瑟瑟发抖。
慕容泓抬手制止身边侍卫向他发难,想了想,点头道:“可。”
县吏见尊客认可自己的建议,忙又道:“但是堂中有一条看门的黄犬,尊客要去,必须先将黄犬弄走,否则一旦吠叫起来,尊客必露形迹。”
慕容泓道:“你经常来往于惠民堂与县衙之间,那条黄犬是否识得你?”
县吏道:“识得,它见了小人不会吠叫。”
“甚好,那明日就由你带我这几个手下去将那黄犬诱开,待我离开再放它回去。如事成,必有重谢。”慕容泓道。
县吏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