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上旬,长福不慎得了风寒,有几日不能伴驾,只能留在甘露殿管着小太监们。
这日慕容泓从外头回来,老远就看到长福站在殿前右侧的海棠树下,手里拿着一物往树干上蹭。
听闻圣驾归来,长福忙将手中石子往树下一扔,上前行礼。
“你方才在做什么?”慕容泓问他。
长福不敢隐瞒,低着头小声道:“以前安公公常看着这树上刻痕发呆,奴才问她这是什么,她说是她欠下的债。如今她人不在了,奴才就想着,这债也该清了吧。”
慕容泓抬头看着那树干上密密麻麻的刻痕,沉默一瞬,一边掉头往甘露殿行去一边道:“去吩咐勾盾室来将这树伐了。”
长福领命。
下午钩盾令就亲自带人来伐树。这树倒是不难伐,只是原本殿门前对称的两棵,一棵被伐了,只剩短短的树桩子,另一棵却依旧亭立于殿前,怎么看怎么别扭。
“福公公,这一棵就这么留着?要不两棵都伐了换种别的花木?”钩盾令问。
长福迟疑:“这……罢了罢了,就按陛下吩咐的来吧,咱们也别擅作主张了。陛下说把这一棵伐了,那就伐这一棵好了,另一棵留着。”
钩盾令见他拿了主意,也就不再多说,使人将伐下的那棵海棠树拖走了。
十月份以慕容怀瑾与镇北将军为首的谋逆案牵连甚广,菜市口人头滚滚地砍到过年都没砍完,盛京百姓这一年的除夕,是闻着空气中北风也吹散不尽的血腥味度过的。
新年一过,便有两件大事提上了大龑朝廷的日程。一是福州撤藩之事,随着陈若霖遇刺身亡,陈氏一脉已无可以继承王位的男丁,且福王谋逆,也无继续保留封号的理由。慕容泓指派了一位在陈若霖身死后最先向朝廷投诚、实力也最雄厚的福州大将武闫宁为代知州,暂摄福州军政大权。
福州大军撤出云州后,朝廷也给云州重新指派了知州,着手战后重建诸事。
第二件事便是,夔州岌岌可危的战事。
慕容泓做出了一个令举朝上下都大为震惊的决定——他要御驾亲征。
朝上反对者众,毕竟慕容泓在大多数臣下眼中的形象一直不甚强健,不要说御驾亲征了,这么长的路途,又是冬天,能否无病无灾地抵达夔州都是个未知数。
无奈慕容泓心意已决,又得到太尉与左相王咎的支持,遂得成行,于是年一月中旬率二十万大军抵达夔州。
梁王张其礼率部前来接驾,再无半点往日的威风与意气。
他与世子张君柏常年不和以致夔州内部势力分化,去年张君柏战死后,这积年的弊端便深刻地暴露出了劣势,否则夔州也不会在与赢烨的对战中如此轻易地败退。所幸福王陈若霖攻下云州后不久便遇刺身亡,如若不然,两面夹击之下,夔州与他梁王只怕早已不复存在了。
赢烨听闻慕容泓亲自到了夔州,且随行带来了陶夭,迫不及待地派了使者过来,来意一贯的简单粗暴——陶夭还我,停战撤兵。如若不然,让你慕容小儿有来无回!
龑朝这边的武将哪忍得住这般挑衅,当即气得哇哇大叫,纷纷向太尉要求出城迎战赢烨这个莽夫。
因水土不服还在发热的慕容泓倒是一点都不动气,对那使者道:“告诉赢烨,三日后,来彭城外接人。”
遣散诸将后,慕容泓召了钟慕白入内室,君臣二人秘密说了会儿话。
片刻之后,钟慕白从房里出来,仰头看了看雪后渐渐放晴的天空。
诚然,作为一个开国皇帝,慕容泓有很多方面都不符合他对开国之君的期待。他不勇武不强健,没有一呼百应的威望,更没有睥睨天下的雄风。在这一点上,与他同宗同脉的兄长,也就是先帝,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可就是这样一个在他印象中始终娇弱阴柔的少年,在风雨飘摇中继位,在他冷眼旁观之下,一步步熬到了今天。宫乱之夜霜刃初试精锐尽出,逆臣伏诛群奸现形,事后清算,他才知道这个少年国君这些年来到底有多隐忍。
那么,他那点心思,想必他也不会错漏。
一个男人,生逢乱世,本来有机会和实力问鼎天下的,最后却因遭受暗算而错失,试问几人能甘心?若不是记着先帝的恩义,还有他儿子钟羡也委实不是那块料,他也许会做得更绝。
事到如今,也该是他为自己曾有过的不甘之心,不臣之心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宫变后皇帝赐下的那块免死金牌何尝不是暗示他如此呢?
作为一个武将,有时候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才是最好的归宿,亲人不会受到牵连,君主也不必背负薄情寡恩的骂名。
彭城是夔州中部偏南的一座大城,也是慕容泓此刻落脚的城池。城墙高耸城门坚固,城外还有宽愈十丈的护城河。
时近二月,本来应是初春时节了,可夔州低处偏北气候寒冷,目之所及仍是白雪覆盖下的萧瑟冬景。
天微亮,慕容泓来到城门内侧守卫换防用的班舍内,陶夭此刻正在此处。
今日她盛装打扮过,穿了一身大红襦裙,梳着雍容华美的牡丹髻,描眉画唇不可方物,看得门外负责守卫的侍卫都痴了。
得知今天就能与赢烨相见,她激动得一晚上都没睡着,此刻正用纤细的手指摩挲着那枚青铜扳指,忽喜忽忧地在那儿期待着。
见慕容泓突然来了,她有些戒备,主要是担心他出尔反尔。
慕容泓今天也穿上了甲胄,三十多斤的重量压在身上,让原本就热度未退的他身上微微冒汗。
不过没关系,自从长安死后,他发觉自己对于痛苦的耐受力又提高了不少,只要还没倒下,他就能坚持下去。
看着眼前这因为期待而小脸微红双眸晶亮的女人,慕容泓心头五味陈杂,忽然问出一句:“赢烨五年未能将你迎回,你为何还是愿意等他?”
“自然是因为他值得。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懂?”陶夭将长安视为自己在大龑宫中最好的朋友,自然仇她所仇,对慕容泓不假辞色。
慕容泓眼神冰冷地看着她,陶夭勇敢地与其对视,并不躲避。
“陛下,赢烨已率大军来到城外。”褚翔进来禀道。
慕容泓转身来到城墙上,举目远眺,果见数里开外来了一支大军,人数之多黑压压地看不到尽头,仿佛一只蹲在雪地里随时准备跃起扑人的巨兽。
“太尉。”慕容泓唤,“准备好了么?”
一旁钟慕白道:“都准备好了。”
慕容泓不再犹豫,吩咐左右:“传令下去,开城门,释陶夭。”
巨大的黑色城门轧轧开启,仿佛彭城这座庞然巨兽张开的一张大嘴。
太阳还未升起,灰色的城郭间,黑洞洞的城门中缓缓步出一位红衣美人,仿佛旭日东升,瞬间让这方压抑肃穆的天地都显得灵动起来。
陶夭似乎有点不敢相信慕容泓关了她这么多年,而今居然就这样把她给放了,独自步出城门时,脚步还有些迟疑。
护城河上吊桥缓缓放平,陶夭试探地踩了上去。吊桥自然不如平地稳当,她心中害怕,但手心紧攥的那枚青铜扳指给了她力量。她握紧粉拳,在城楼上一众披甲执械的大龑将士的注视下,颤颤巍巍地往河对岸走。红色的裙摆在臂粗的铁索上迤逦而过,如花美眷与金戈铁马的极致对比。
昨天刚下过一场大雪,因为战事城门又许久未开,故而河对面的空地上积雪颇厚,陶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没几步就掉了绣鞋。她捡起来穿上继续走,没几步又掉了,但这一次她却顾不得绣鞋了,因为她看见了几里开外那黑压压的军阵。
是赢烨,她的夫君,就在那里!
一瞬间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双手提着裙摆迈开小脚就朝那边跑去。
罗袜掉了,没关系,她不冷。钗环落了,没关系,赢烨会送她新的。发髻散了,没关系,赢烨不会嫌弃她的。
她要快快地跑,快快回到赢烨身边,一刻一瞬,哪怕是一眨眼的时间,都不愿多耽搁了。
城垛上,慕容泓看着那个红裙翩跹拼命向心上人奔去的女子,眼眶渐渐湿润。
他不求长安能这样不顾一切地奔向他,他只求她能等等他,只需要等让他从紫宸门外到紫宸门内的那点时间。
可是,终不可得。
值得,怎样才叫值得?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也叫值得?
他固然不值得,赢烨,同样不值得。
“弩来。”他伸手。
一把新造的巨大的弩机沉甸甸地递到他手中。
他将弩机架在城垛上,扣弦,上箭,箭尖瞄准那一抹如蝴蝶般轻盈动人的红影。
手指搭上悬刀,耳边却又回响起当日长安求过他的话“让他们夫妻活着见一面”。
凭什么?你都不愿活着等朕见一面,朕又凭什么让他们夫妻活着见面?
慕容泓眼眶酸胀视线模糊,心绪起伏不定,手指却搭在悬刀上始终未动。
陶夭壮志可嘉,可惜力不从心,还没跑出去多远便狠狠跌了一跤。所幸雪厚,她也没摔疼,只是懵头懵脑地自地上坐起身来时,身边忽然一声轻响。
她扭头一看,一支利箭射在自己身旁不足一尺的地上,箭尾白羽还在微微颤动。
她瞠圆了眼睛,回头看向那已经重新收起吊桥关上城门的城郭。
因为还未跑远,所以她还能看清,城头上,有人拿弩机对着她。
不,不要杀她,她还没见到赢烨!
她爬起身来,拼命向赢烨那边跑去。
城墙上众将士心中却纷纷叹息,陛下果然不善骑射,这么近的距离都射不中。
慕容泓面无表情地继续扣弦,上箭。再抬眸,却发现一直岿然不动的敌方军阵中,有人动了。
那是一个位于军阵最前方的单骑,突然脱离队伍向城下跑来。
慕容泓搭在悬刀上的手指僵住了。
钟慕白自然也看到了敌方的异动,当即下令全军将士准备战斗。
而赢烨一方,见赢烨突然策马朝城下跑去,军师范业在一旁急得大喊:“陛下且慢!且不知那女子是否是皇后,况她还在敌军射程之内……陛下,陛下!”
赢烨充耳不闻。
不知那女子是否是皇后,万一是呢?
虽然心里清楚慕容泓此举很可能就是为了诱他过去,但,关乎陶夭性命,他,心甘情愿中这圈套。
身后将士不明所以,见自己主君往前跑了,却又没有听到发动进攻的号角,茫然无措了半晌,才在本能的驱动下跟着往前跑。
而此时,赢烨已经纵马出去了二里多远。
白茫茫的雪地上,赤足红裙长发飞扬的娇柔女子,与身披重甲玄氅翻飞的英武男子,在马蹄溅雪的嘚嘚声中飞速靠近。
陶夭看见了策马向自己奔来的男人,高兴地想大喊,一张嘴才发现声音全都哽咽在喉间。
赢烨却看着城头上累累的大龑士兵与弓箭,在来到陶夭身边时,从疾驰的马背上一跃而下,用身体挡住陶夭,将她护在身前。
若是他自己面对这许多弓箭,他敢用刀去挡,但是陶夭,他不敢让她冒丝毫风险。
与此同时,慕容泓勾在悬刀上的手指重重按下,眼角一颗泪珠也潸然而下。
弩箭呼啸而来,穿透重甲,在赢烨胸前突出两寸带血的箭头。
陶夭转过身来,不及与赢烨拥抱,便看到了这一幕。
下一瞬,城上飞矢如蝗。
赢烨双手轻轻握着陶夭的双肩,在这敌方的城下,在这密如牛毛的箭雨中,以自己高大的身躯为盾,护住娇小的她毫发无伤。
而此时,赢烨的部下才堪堪赶到,见自己的主上已经被敌军射成了刺猬,将士们悲愤难当,一面用盾甲布阵护住赢烨一面去攻城分散敌军的火力。
“陛下!陛下!”一名赢烨的心腹亲信见他被射成这样,断无活命的可能了,在一旁涕泪横流惨呼不绝。
赢烨却将陶夭推给他,道:“带皇后离开。”
“我不走!”陶夭此时才从见他中箭的呆滞中回过神来。
身边依然不断地有飞矢掠过,身后为他们举盾遮挡的士兵不断有人中箭倒下。
赢烨伸手捋了下陶夭散乱的鬓发,眼神温柔,用哄劝的语气道:“乖,跟金将军走,他会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我不要安全,生死都无所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是我夫君,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下我。”陶夭原本该失声痛哭,可奇异的是,她发现自己此刻竟然很平静。或许五年的囚禁生涯,真的在某些方面改变了她。
她低下小脸,将一直紧攥在手心,都被她捂热了的铜扳指套上赢烨的拇指,仰起头,缱绻地伸手摸了摸数年不见赢烨那已经添了许多风霜痕迹的脸,展开双臂就要拥抱他。
“不要!金珂,带她走!”赢烨看着自己胸前下腹突出的箭头,眼中第一次出现恐惧的神色,他牢牢地握着陶夭的肩阻止她靠近自己,吩咐一旁的心腹。
“是。”金珂过来欲拉走陶夭。
“夫君,大龑皇帝将你我夫妻分开了五年,却只让我明白了一件事。”陶夭仰着头痴痴地看着赢烨,道“没有你在身边,我生不如死。”
一向流血不流泪的铁血男人,在这穷途末路看着要陪自己一同赴死的心爱女子,终于忍不住痛彻心扉地落下泪来。
陶夭抬手为他拭泪,继续道:“当初你起兵,不就为了保护我不受战乱之苦吗?如今你终于可以带我远离这一切了,又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
她看了看他身上的箭头,道:“我知道会很疼,但是我不怕。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你带我走,求求你。”
赢烨看着她。
当他少年时,她还是个走路都会摔跤的小丫头,胖乎乎的,含着食指站在院子里一棵大桃树下,见他路过,喊住他道:“大哥哥,你能不能帮我摘那个最大最红的桃子?”
从那时起,他就不曾拒绝过她任何一个要求。
而今,她这般言辞恳切眼泪汪汪地对他说“求求你”,他又怎么狠得下心来说“不”?
陶夭也不会给他机会说不,察觉自己肩头的手略有松动,她就义无反顾地往前一扑,双臂环住赢烨的腰。时隔五年,她终是再一次抱住了他,沉浸在他熟悉的气息里。
穿过他身体的箭锋扎入了她的胸腹。
赢烨僵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
耳边却传来陶夭细弱的声音:“赢烨,你抱我,你抱抱我。”
赢烨顿时泪落如雨,一边痛苦嘶吼一边伸臂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这最痛苦,却也最长久的一个拥抱,定格了他们短暂却又凄美的一生。
赢烨一死,敌军士气大落,大龑军队很快便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反守为攻。及至中午,除了赢烨的部分嫡系部队悍不畏死一径死战外,半数军队都已溃散。
到了下午申时,战斗结束,敌军大败。
太尉钟慕白亲自带领士兵打扫战场,慕容泓也从城中出来。
身侧不远处有个负伤未死的敌将埋伏在死人堆里,钟慕白假作未见,还转过身去背对他。
那敌将大叫着一跃而起,以同归于尽的势头向后心大露全无防备的钟慕白猛扑过来,及至半道却被一支弩箭射中头颅,目眦尽裂地倒了下去。
钟慕白徇声望去,却是慕容泓执弩站在那里。
见钟慕白看来,他道:“太尉当心,钟羡还在盛京等你凯旋。”
钟慕白愣了半晌,拱手道:“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慕容泓道:“太尉国之重臣不可有失,朕救你,亦是救自己,太尉不必多心。”
这时褚翔过来禀道:“陛下,找到赢烨的尸体了。”
慕容泓跟着褚翔来到四周尸体都被移开的那片空地上,但见赢烨与陶夭还保持着拥抱彼此的姿势倒在地上,赢烨面上隐有悲戚之色,陶夭却是一脸安详。
慕容泓盯着原先一直被陶夭拿在手里摩挲,如今却好好地戴在赢烨拇指上的那枚青铜扳指,久久不语。
随行的长福从城中出来,心惊胆战地避着满地尸首来到慕容泓面前,跪下禀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方才盛京传来消息,尹婕妤为您诞下了一位皇子。”
自从知道长安是女子后,长福对尹婕妤与她腹中的孩子便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感觉,是故此番他嘴里说着恭喜之言,却并未喜形于色,没有引起慕容泓的反感。
周遭听到此言的士兵们却纷纷下跪,恭贺皇帝喜得后嗣。
慕容泓却只抬头看着天边那只不知何故掉队的孤雁,哀哀鸣叫着越飞越远,最终成了视野中模糊的一个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