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的一天傍晚。
大雪连天寒风呼啸,正是盛京最冷的时节。
许晋出诊归来,买了一车的炭,正让那卖炭的小伙子帮着往府中搬运,外头忽来了个面色跟雪差不多白的女子。
“薛姑娘?”认出这名女子后,许晋一时惊讶万分。
薛红药抬头看看眼前宅邸大门上方挂着的“安府”牌匾,再看看站在门外的中年男人,一声不吭就晕了过去。
三个时辰后,薛红药才醒了过来。
是时已是深夜,她看到许晋坐在房中桌旁一手支着额头打瞌睡,就撑着身子坐起来。
脑中还在一阵一阵地抽疼,自那日在观潮厅被陈若霖狠狠掼倒之后,便落下了这么个病来,她也不在意。
“许大夫。”她轻声唤。
许晋猛然睁开眼,回过头见薛红药坐在床上,忙过来道:“薛姑娘,快躺下。你脑部近期可是受过重创?从脉象上来看只怕创伤甚是严重,万不可再劳累挪动了。”
薛红药道:“多谢许大夫替我诊治,我没事。”顿了顿,她问“许大夫,安公公,到底是如何死的?”
提起长安的死,许晋也甚是难过,摇头道:“个中内情我并不清楚,只知那日宫中来人传安公公进宫,安公公如往常一般去了,谁知这一去便再没回来。后来朝廷下发了陛下诛杀安公公的布告,我去问钟公子,才知安公公确实在宫里被杀了。”
薛红药双手抓紧了被面。
“药还温着,我去端来你喝。”许晋起身去端暖屉中的药。
薛红药喝了药之后,许晋才问:“我听安公公说她在福州找到了你,这隆冬腊月,薛姑娘为何一人到此?令尊还有圆圆他们呢?”
薛红药道:“他们在安全的地方。我一人回来,是想向陛下请赏。安公公死了,我们后半生没有着落,就指望这次赏赐呢。”
许晋好奇:“请什么赏?”
薛红药道:“我杀了起兵叛乱的福王。”
许晋惊住,道:“近来是听闻有传言说福王遇刺,竟是你杀的?”
薛红药点头。
“可有凭证?”许晋问。
“首级不好携带,我砍了他的左手回来。”薛红药道。
许晋沉吟:“光是左手,如何让人相信那是福王的左手呢?”
“福王的左手从小被烧伤,与正常人不同。他战力非凡,一般人杀不了他,我能说出杀他的过程。”薛红药道,“许大夫,这样的功绩,能让我有资格进宫面圣吗?”
许晋道:“若能被采信,应该是可以的。只是你这身子,只怕经不起在朝廷各衙门之间来往奔波,证明自己真的杀了福王。”
薛红药沉默,然后道:“那我先将养两天吧。”
没想到的是,她这一睡过去,竟然两天都没醒,最后还是被许晋扎针给扎醒了。
薛红药迷糊了好久才意识回笼,睁开眼就看到许晋一脸忧虑地看着她。
“怎么了,许大夫?”她问。
“薛姑娘,你这脑伤……我找同门为你看过了……”
“治不了是吗?没关系,生死有命,强求不得。”薛红药强撑着昏迷了两天有些发软的四肢坐起身来。
许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得问:“薛姑娘,你爹在何处?我雇车送你过去吧,如此,或许你们父女还能……”
“不用了,谢谢你许大夫。我的情况我已经让人带信给我爹了,来盛京就是为了要到赏赐的。”薛红药道,“办完这件事我会自己走的。”
次日傍晚,钟羡刚从理政院回到太尉府门前,就被一名女子唤住了。
“少爷,她手里有您的亲笔书信,所以属下才让她在此等您。”守门的侍卫解释道。
钟羡颔首,低眸看了看手里的信件,对那个站在石狮子旁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道:“随我进府说话。”
来到太尉府暖意如春的偏厅内,薛红药才缓过一口气来,打量起自己面前这个尊贵清俊的太尉公子。
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却是在两年前了。
钟羡还在看手里那封信,那是他写给陶行时的信,当时他把这封信给了长安,告诉她若遇难处可去找陶行时帮忙。没想到……
“这封信为何会在你手里?”他问薛红药。
“是长安回京前给我的。说万一她回不来,我们遇到困难,可以凭这封信去找云州的陶将军帮忙。”薛红药道。
“那你如今带这封信来找我,又为何事?”钟羡问。
“长安临走前还说,万一她回不来,让我替她带一封信到盛京,交给叫她回京的那个人。钟公子,是你叫她回来的吗?”薛红药盯着他问。
钟羡摇头。
“那就是当今陛下?”当初在瀛园时,盛京与长安通信的就这两人而已,非此即彼。
“或许。”钟羡道。
“钟公子,你可不可以带我进宫面圣?”薛红药问。
钟羡迟疑,道:“此事恐有难度。薛姑娘若信得过在下,信件可否由在下代为转交?”
薛红药道:“不行,长安当时说了,此信干系重大,必须由我亲自交给那人,不能让旁人转交。”
见钟羡似有难处,薛红药问:“钟公子,我杀了福王,这个名头,可以让你名正言顺地带我去面圣吗?”
钟羡一愣,皱眉:“福王是你杀的?”
“是的,长安临走之前布好的局,我不过照她的吩咐行事而已。如若不然,以福王的权势地位与个人武力,谁能这般轻易行刺他?”薛红药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一只木盒,递给钟羡,道“证据在此。”
钟羡打开木盒,一股臭味飘散出来。
木盒中放着一只戴着手套的断手,许是因为天气严寒,断口处腐烂痕迹并不严重。另外还有一些挂件令牌等物。
“这是陈若霖的左手,因烧伤严重,一直戴着手套。玉佩令牌都是从他身上摘的,不知道哪个有用,就都带来了。”薛红药在一旁语气平静道,“如果朝廷已经得知了他的死讯,那应该知道尸体少了只左手吧。”
钟羡从盒中拿出一枚正面刻着“令”字背面雕着着一只虎的青铜令牌。那不是一般的令牌,而是军队中的统帅之令。
“杀了福王之后,你是如何从福州脱身的?”钟羡问她。
薛红药道:“陈若霖自恃武艺高强,向来都是独来独往,那夜他也是孤身来的瀛园。将他杀了之后,趁旁人还未发现,我与同伴逃离了福州。”
钟羡合上盒盖,对薛红药道:“此事我会尽快禀报陛下,若得应允,我再带你进宫。”
“有劳钟公子。”薛红药告诉他这几日她在安府落脚,就离开了。
在安府等了两日,薛红药自觉一日比一日虚弱,只凭着心中那股恨意强撑住一口气。第三日上午,钟羡忽然来到安府,说可以带她入宫见驾。
她将自己收拾整齐,出门上了钟羡带来的马车。
到了宫门前,钟羡下了马,薛红药也下了车,钟羡对她道:“见驾不可携带利器,譬如刀剑或者一些尖锐之物,薛姑娘若带了,不妨先放在车上。”
薛红药微微一笑,道:“钟公子,我虽没什么见识,但毕竟跟在长安身边也有一段时间了,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钟羡歉然道:“薛姑娘切莫误会,人总有疏忽之时,待会儿进宫后会有宫女搜检随身之物,我只是担心一时疏忽误事而已。”
“我明白你是一片好意,我没有携带利器,请钟公子放心。”薛红药坦然道。
钟羡见她这般说,便带她进了宫。
两人来到天禄阁前,钟羡使人进去通禀。
不多时一名宫女出来,对初次见驾的薛红药进行搜身。
薛红药身上确实没有携带利器,只左手手腕上缠着一圈布条,布条上隐隐透出血迹。
薛红药见宫女看那布条上的血迹,便道:“今早敲冰凌时不慎让冰凌扎伤了腕子,女官可是要解开瞧瞧?”
宫女看那窄窄的布带中也不可能藏什么利器,再者这是太尉公子带来的人,多少要给几分薄面,便摇了摇头,退开一旁。
钟羡带着薛红药进了阁内,薛红药学着钟羡的样子拜见了慕容泓,被允许起身后,才抬起脸来看向御案后的男人。
一个身形瘦长清隽,通身华贵,眉眼间却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淡气息的男人。
纵薛红药不喜欢男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生得极好。乌眸红唇光润玉颜,一头长发纵被束在冠中,也是光洁如缎一丝不乱。整个人犹如被人精心供养的一株名卉仙葩,以旁人的牺牲与奉献为代价,兀自开得艳烈繁盛倾国倾城。
她垂下了眸子。
“你所言刺杀福王一事的经过,朕已派人去查证,想必月内便会有结果。”听说是长安身边的人,慕容泓也打量了薛红药一番才开口道。
薛红药没应声。
长福正待提醒她陛下说话不能不理,慕容泓却又道:“听闻你有信件要亲手交给朕。”
薛红药复又抬眸看他,道:“长安说交给叫她回盛京的人。陛下说是自己,有何为证?”
“薛姑娘,不可置疑陛下。”钟羡在一旁轻声提醒她。
薛红药却不理他。
慕容泓道:“她让你转交信件,却未说明到底要交给何人?”
薛红药道:“她说回不去只是很小很小很小的可能,故未对我说那人姓名,只说,是叫她回盛京的人。不过她告诉了我那人是用什么叫她回盛京的,陛下可知?”
慕容泓垂下眼睫看着左手边堆叠的奏折,似在克制某种情绪,良久才道:“一个承诺。”
薛红药没再说话,只是从怀中摸出一封封面上并未写收寄人姓名的信封,双手递上。
长福过来想接。
薛红药不放手,只道:“长安说了,要我亲手交予那人。”
长福为难地回头去看慕容泓。
慕容泓道:“让她过来。”
进来时被搜过身,加之又是安哥的人,长福倒也没那么担心薛红药靠近慕容泓,就让开了。
薛红药维持着双手递信的姿势走到慕容泓身边。
慕容泓从她手里接过信封,刚欲拆开,不料变生肘腋!
站在他身边还未离开的薛红药突然从左腕包扎伤口的布带下抽出一根血淋淋的金簪来,握在手中朝着近在咫尺的慕容泓的脖颈狠狠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