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5章 琴师和猫

长安朗朗的道贺声音落下后,殿中好一阵沉默。

张让在这样的沉默中渐渐绷不住脸上的笑容。

他有些疑惑。按道理来说,陛下大婚都已经快三年了,后宫一直无所出,私下里关于这一点大家的闲言碎语也颇多。如今尹婕妤有孕,那绝对是大大的喜事啊,为何陛下看上去似乎一点都不高兴?

“朕知道了。退下吧。”过了好久,慕容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努力维持住平静道。

赏没能讨到,张让赶紧起身灰溜溜地出去了。

慕容泓看着还跪在地上的长安,不知道该如何启齿的事情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摊开到她面前,并且是以更坏的一面,让他在不知所措之余,甚至还有些庆幸刚才没来得及在她面前说更多思念她的话。

虽然,那才是他的肺腑之言。

他退了两步,又停住,垂在袖中的手缓缓握起,道:“你起来吧。”

长安站起身,道:“宫中有如此喜事,想必陛下得好生庆祝犒劳一番吧。若无它事,奴才就先告退了。”

“长安,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慕容泓道。

“怎样都不要紧。这是喜事,奴才替陛下感到高兴呢。”长安再行一礼,转身出去了。

慕容泓没有留她,因为此时此刻,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向她解释这件事,也无颜面对她。

长安走后,长福悄悄溜进内殿,赫见慕容泓独自站在殿中,面色看起来很差,一时僵在门侧,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长福。”主仆俩默默地站了半晌,慕容泓终于出声。

“奴才在。”长福赶紧凑上来。

“传朕旨意,叫张让比着惯例,厚赏尹婕妤。”他道。

“是。”长福弓着背退下。

慕容泓慢慢回到书桌后头。

不管他心里到底作何感想,前朝后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必须得做一个皇帝该做的事。

长安在出宫的路上恰好遇见捧着个长木匣进宫的吉祥。

“安公公,剑取来了。”他道。

长安点头,道:“先出宫吧,以后再说。”

入夜,纪行龙在外面胡乱吃了点饭,沿着巷道独自往自己赁的小院儿行去。

年初的科举他真的中了,虽然名次不靠前,但尹衡走门路让他留在了盛京的衙门里办事,算是同期中混得不差的。

他本该春风得意,可是夔州与荆州开战,他姐姐不知所踪。这件事让他一直宛如生活在阴云底下,日夜悬心难安。

这荆夔两州都开战半年了,张君柏也战死了,也不知他姐姐现在何处,是生是死。

他郁郁不乐地开了锁进了门,转身刚想把院门关上,一只手撑在了他门上。

他抬眼一看,是一名身材强壮面目冷峻的陌生男子,当即皱眉问道:“你找谁?”

男子不说话,倒是他身后缓缓走出一人。

纪行龙看到来人,愣住了。

长安抬起脸看着他,长眸乌沉沉的,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侍卫守在门前,两人一进了屋,纪行龙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我姐姐呢?”

长安打量着四周,道:“怎么,连杯茶都不奉?”

纪行龙不理她,重复:“我问你,我姐姐呢?”

“死了。”长安回身看着他,平静道。

纪行龙目光一空,愣了半天猛然冲过来一把揪住长安的衣襟吼道:“不可能!我不信!她为何会死?我不信!我不信!”

长安一把扯开他的手,抬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摁到墙上,眼神如刀逼视着他,咬牙切齿道:“她为何会死,你这个居功至伟的不是应该最清楚么?嗯?李展怎么死的?他手里那拨为你姐姐而设的眼线是怎么失去控制的?你现在来问我?!”

纪行龙哭了起来。

他其实一早就有不祥的预感。张君柏死了有三个月了,如果他姐姐还活着,怎么也该联系他才是。可是一直没有消息,一直都没有她的消息。

长安看他那样,松了手。

“如果那拨人还好好地在李展手里,你姐姐那边所有的情况我都会掌握得一清二楚,她出现任何意外,都会有法子应对。她,不会死。李展的死,高烁的贬黜,还有你姐姐的死,按着我自己的意思,你绝无活路。我不杀你,是因为你姐姐死前求过我,说若你有行差踏错,求我一定要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说不管你做了什么,她都相信你只是一时糊涂,本性不坏的。你姐姐她太好了,好到足以让我为了她改变自己的原则,留下你这条狗命苟延残喘!但是现在,你必须告诉我,指使你做这一切的人是谁?你没这个脑子和能力来谋划掌控这一切。”长安道。

“是尹衡。”纪行龙失魂落魄道。

长安得了答案,转身便走。

还未走到门口,纪行龙忽然在后头压着哽咽急急问道:“听说我姐姐她有了身孕,那孩子……有没有……”

长安回头看他,冷冷道:“你觉得你有这个资格和脸面来问?”

纪行龙垂下脸,泪如雨落。

长安消失在门外。

纪行龙沿着墙角滑坐在地,痛苦地用后脑勺狠狠地撞了几下墙,悔不当初嚎啕大哭。

回到安府,长安想起方才她斥责纪行龙害死了纪晴桐,而事实上,她才是那个始作俑者。再看到纪晴桐曾经住过的屋子,心中难过不能自已,到厨下去拿了壶酒回房。

独自坐在房里喝了几口酒,辛辣的味道沿着食道一直烧到胃里。她蓦然就想起了今天得知尹蕙有孕的那一刻,那种烧心灼肺的感觉。

陈若霖这个男人惯会一针见血。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即便她不求名分不求地位不求最后能与慕容泓在一起,但她到底还是想求他一颗真心,一颗曾经真正爱过的真心,好让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一切牺牲,就算自私,也自私得值得。

可是,一边用他们最是情浓之时她给他许下的承诺叫她回来,一边跟尹蕙上床的他,对她有真心吗?

那个在海边等夫君的老妇人说,要知道值不值,除非他做你,你做他。

若是如此,那便是不值了。

耳边传来敲门声,长安抬起头,刚想叫人进来,忽觉脸上有点凉凉的,伸手一擦,才知道自己居然泪流满面。

她用袖子擦干净脸上泪痕,又掖干眼角,揉了揉脸,自觉不会露出痕迹了,才扬声道:“进来。”

她原以为是吉祥或者许晋,谁知推门进来的居然是云胡。

云胡进了门,抬头看到双眸过于水润的长安就愣了一下,不过是极短的一瞬间就移开了目光。

“是你啊,过来坐。”长安招呼他。

云胡跛着脚走近,在长安对面坐下。

“没有茶,只有酒,喝吗?”长安开玩笑。

云胡看着她面前的酒壶,再看看她泛红的眼眶,居然轻轻地点了下头。

这下轮到长安惊讶了。

不过既然是她主动问的,他也应了,她自然不好无故反悔,就拿茶杯给他斟了半杯,递给他。

云胡接过,慢慢地喝了一小口,呛得咳嗽不止。

长安笑道:“原来你不会喝酒。”

云胡咳得双颊泛红,发现自己确实受不了这股味道,也就没有勉强,放下了茶杯。

长安道:“你来找我是为了去寻找你故人之事吧?你可记得他的住处?若是不记得,有名字也行。你把你知道的信息写出来,明日我派人替你去找。”

云胡摇了摇头,在长安疑惑的目光中将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她,还有一张写了字的纸。

纸上写道:抱歉,故人之事是我骗了你。当初我提议你替我寻回殊言,我余生为你弹琴,本是一笔交易。如今你放我离开,便是我欠了你的恩情,而且你还送了猫给我,所以我想赠一本琴谱给你聊作补偿。你离开福州时,这本琴谱我还没写完,无奈之下才谎称在盛京有故跟着你过来。今日终于写完了,请你收下。

长安看完了,摇头笑道:“琴是我抢来的,猫是我捡来的,你欠我什么啊,实不必放在心上的。”

云胡垂下眼睑,不说话。

“既然是这样,好歹我们相识一场,也能算朋友吧。你既来了盛京,那就让我做几天东道主,带你在盛京吃吃玩玩,你也顺便想一想到底想去何处安身,我离京时再将你带走,可好?”出了尹蕙这事,长安心彻底冷了,想着在盛京多呆也没意思。和慕容泓做了了断,再解决了尹衡,最后与钟羡告个别就走吧。天热也不要紧,早些回福州去。

云胡想了想,再次轻点了下头。

次日恰好钟羡休沐,一大早就到安府登门拜访来了。

长安虽知道了背后捣鬼的人是尹衡,但为免打草惊蛇,也不能大白天大张旗鼓地去拿人,更不想进宫面对慕容泓,所以正准备带云胡出去吃喝玩乐呢。见钟羡来了,当即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出去玩,有没有东西好吃,环境清幽,风景又不错的地方推荐?”

钟羡稍稍一想,道:“有。”

宫里,慕容泓在天禄阁忙了一上午。正如长安所言,她在福州时,百官知道天高皇帝远,纵弹劾了也收效甚微,所以没什么弹劾她的人。如今她这一回来,弹劾她的折子又如雪片般飞上御案,罪名无外乎滥杀无辜勾结藩王抗旨不遵等等。他一一看了,捡能驳回的驳回了,不好驳回的则统统留中不发。

用午膳的时候总算有些闲暇,他却又想起了后宫这一摊子污糟事。

在得知尹蕙有孕之前,他没有怀疑过尹蕙,毕竟是为他挡过箭的女人。刀剑无眼,那一箭射过来,肉身去挡,是生是死全看运气。但是她怀上了,就不由的他不起疑心。

为什么这么巧?

这些年太后捏着端王,他临幸过几个嫔妃都没有孩子,为什么偏偏他设计太后怀孕后,尹蕙就也怀上了?而且去年尹蕙生辰并未来请他过去,为何今年就请了?若非陶行妹那枚荷包,他也不会过去,一切,都像是提前安排好的一般。

还有他醉后将尹蕙当成了长安,如果不是长福说他以前也曾醉后将长福当成过长安,他原本也是要起疑的。如今看来,醉后将尹蕙当成长安,真的只是凑巧吗?

但是这一切现在都不确定。尹蕙不是赵宣宜,他也不可能像对待赵宣宜一样对待她。她腹中这一胎如今内外咸知,在他无后的情况下是决计不能去动的。而这一切若真的是太后设计,那老妖婆八成又是想故技重施,更不会让他有机会去动她腹中这一胎,若是给他机会,必然也是陷阱。

所以尹蕙这一胎,如无意外,怕是得生下来。

他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和不喜欢的女人生了……

每每想到这些,他就痛苦得头都要裂开一般。

“陛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长福见慕容泓坐在桌旁,拿着筷子不吃饭,却眉头紧皱地伸手抚额,关切地问道。

“不必。”慕容泓放下手,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和长安好好谈一谈。他唯一所求就是她不离开他,他甚至都不敢再要求她能继续爱他,只求她不要离开他。条件随便她提,他什么都答应,只求她如先前承诺的那般,一直陪着他。

用过午膳之后,袁冬来向慕容泓作汇报。慕容泓随口问了句:“长安今日在做什么?”

袁冬道:“回陛下,上午安公公与钟公子一道带着她府里的那名琴师去了郊西无名山上的秋静山居。”

“那是什么地方?”

“就是个喝茶吃饭听琴下棋的地方,听说风景不错,茶饭也好吃,京中如钟公子这般的高门子弟爱去那里消遣。”袁冬说得详细。

慕容泓垂眸不语。

他不说话,袁冬也不敢罗唣,就低着头侍立在一旁。

“那名琴师,可是她在去福州的路上收的那名腿脚不便的琴师?”过了一会儿,他问。

袁冬道:“是,此番安公公从福州回来,除了福王府那五十侍卫外,就带了吉祥和这名琴师两人。哦,还有一只猫。”

“猫?什么猫?长安养的?”慕容泓忽然抬头。

“不是,是琴师的猫。”

琴师,猫……

“你盯着安府那边,看看哪天长安不在,派人召那名琴师进宫,朕想见一见他。”慕容泓吩咐袁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