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瑛头痛之疾刚好没多久,熬不得夜,见毒物被验出来了,也就没在长秋宫多呆,坐着步辇回长信宫去了。
慕容泓在慈元殿内殿守了半个时辰,便去了外殿,让长福回甘露殿将他还未处理完的奏折抱来。
如此一直熬到四更时分,杜梦山与张兴终于将陶行妹折腾醒了,过来通禀慕容泓。
慕容泓放下奏折来到内殿。
陶行妹躺在床上,面色隐隐发灰,一副还不知发生何事的懵懂模样。
慕容泓屏退宫人,自己在床沿上坐下,看着她不语。
“陛下竟然在这里守着我,是我要死了么?”她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但肺腑间的疼痛她还是能感觉到的。
慕容泓目光悲悯,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是谁害了她,也不知为何要害她。唯一知道的,是她真的快要死了,这面色骗不了人。
“毒在谭明夏献上来的秋露白中验出来了,但想必不是她下的,没有人会蠢到在自己献的酒中下毒。朕还没去审她,但朕答应你,一定会查到水落石出,给你一个交代。”他道。
陶行妹轻轻摇头,道:“我只是个丧父又无子的皇后,别人对我下手,多半还是冲着陛下来的。你自己要当心,量力而行,若为大局,不给我报仇也不打紧,只要你保重自己就行了。”
慕容泓垂下眼睫。
陶行妹见状,却又微微笑了,道:“以前总是遗憾陛下不喜欢我,如今却是万分庆幸陛下不喜欢我。”
慕容泓抬眸看她,眸中隐有水光。
“陛下,若有来生,我要变成怎样的人,你才会喜欢我?”此生将了情却未了,陶行妹看着眼前挚爱之人,只能寄希望于缥缈如梦的来生。
慕容泓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强行抑住心中难过,缓缓道:“若有来生,你什么都无需改变,自会有那样一个人与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上街,旁人多看你一眼他就会跳出来撵人,因为他知道你不喜欢旁人瞧你。冬夜里你突发奇想想吃栗子,他会顶着寒风在你院里为你烤栗子,因为他知道你闻到炉火烟气会咳嗽所以不能在房里烤。烤好后又担心你身子弱吃了冷栗子不利克化,顾不得烫着急忙慌地剥好了送来给你,冻得通红的小脸冲着你笑,烫伤的小手藏在背后。明明你身边并不缺护卫,可他还是会为了你去刻苦练武,因为他希望终有一日能亲自保护你。为此,炎夏酷暑数九寒冬,他没有一天懈怠。明明前一刻还因为练射箭磨破了掌心在那儿偷偷抹眼泪,听说你来了,马上就会一箭射中靶心,然后兴高采烈地问你他厉不厉害……”
陶行妹听着慕容泓静水流深般的语调,眼角的泪珠子一个劲儿地往下落。原来他记得,他都记得。
“……待你到了及笄之年,他会迫不及待地央着父母来你家提亲,只恐你被旁人抢了。如有来生,你不会再嫁错人,一定是嫁给这个为你生为你死,愿意对你好一辈子的好男儿。”
陶行妹听他说完了,泪眼迷蒙地问他:“陛下,既然你都记得,还记得这样清楚,那你为何……为何一直对我那般冷漠?”
“因为朕原本是能对你好的。朕是皇帝,这满京里的高官子弟青年俊才,只要你看中,朕都可以成全你。他若对你不好,朕还可以给你撑腰。你若夫妻恩爱儿孙满堂,朕对你,就问心无愧了。可是你偏偏要入宫,偏偏要做朕的女人。朕心有所属,你让朕这一辈子只能辜负你,亏欠你……”
陶行妹轻轻哽咽了下,道:“我懂了。陛下,你不用觉着你辜负我亏欠我,都是我自愿的。这辈子做过你名义上的妻,我知足了。”
慕容泓默然。
陶行妹熬过一波疼痛,再开口时声息渐弱,道:“陛下,你能不能应允我两件事?”
慕容泓看着她,半晌才道:“你说。”
“第一件事,陛下你能不能不要再自苦了?先帝传了这身龙袍给你,难道就是为了让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郁郁寡欢的吗?你是皇帝啊,既然你说我不入宫你便能成全我,那何不成全你自己?我入宫的这两年间,每日最难过之事并非你不喜欢我,而是,看着你郁郁寡欢,我却已经没有这个能力像小时候一样哄你高兴。我多希望你身边有一个能哄你高兴的人陪着你,若有这样的人,不论如何你留住他好吗?”陶行妹眸中泪光涌动。
慕容泓心绪万千,有些木然地颔首。
“第二件事,我家中只有兄弟没有姐妹,入宫这两年来,是才人尹蕙时时陪我解我寂寞,便如姐妹一般。她性情温厚人也细致,去年在粹园不顾一己之安危为陛下挡箭,可见其人对陛下也是纯然肺腑。我走了,她日后就少了个说话作伴的人了。陛下,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稍稍照拂一下她,我不求别的,但求她不要被人欺负了去。”
慕容泓不语。
“陛下,我相信她如我一般,是不会害你的。”陶行妹着急道。她知道慕容泓喜欢长安,可是长安狡猾桀骜,不是能一直扮小伏低照顾慕容泓的人。她希望慕容泓身边能有一个一心只在他身上的人。
慕容泓心有七窍,岂不知她临终有此一提,看似为了旁人,实则还是为他?
凭心而言他并不想为此分神,但看她汗湿双鬓气息奄奄,却还在为他担心,终究是不忍,于是也点了下头。
陶行妹松了口气,缓了一会儿之后问他:“陛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慕容泓道:“快五更了。”
“今天是年初一,陛下你要主持大朝会,还要祭祀天地,这些都是大事,耽搁不得。你去吧,不必管我。”她道。
慕容泓迟疑了一下,道:“那你且休息一下,朕散了朝再来看你。”
陶行妹点了点头。
慕容泓起身往外走。
“陛下,你能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再唤我一声三妹?”陶行妹忽然努力拔高了声音道。
慕容泓回过身,目光粼粼看着床上不满双十的女子,良久才如她所愿低低地唤了声:“三妹。”
陶行妹弯起唇角,还是幼时那副看到他就笑的傻气模样。
慕容泓转身往外走,再没回头。
陶行妹并没能等到他散朝。
慕容泓亲自去诏狱提审了谭明夏,她自是矢口否认自己在酒中下毒,却又给不出一个能栽赃她的嫌疑人。眼看就要含冤莫白,滕阅身边的那名宫女招供了,承认是她受滕阅指使,听闻谭明夏要亲自酿酒献给帝后,趁着帮谭明夏的宫女准备酿酒材料时将毒药掺了进去。掖庭局的人根据宫女的招供在滕阅寝殿中空的床脚中搜出了毒药。
滕阅死不承认,谭明夏献上的酒壶中有毒,皇后的杯中有毒,可奇怪的是,慕容泓的杯中同样是秋露白,却无毒。
尽管此案疑点重重,但死的毕竟是皇后,滕阅哪怕真是冤枉的,却也当定了这个替罪羊。
正月初九,长安就从钟羡寄来的信件中知晓了此事。
虽是知道慕容泓没事,但看钟羡信中写他与皇后当夜喝的是同一种酒,她的心还是忍不住狠狠揪了一下。毒都下到献给帝后的酒中去了,内卫司居然毫无察觉?袁冬和麻生到底是怎么当的差?
在后怕之余,她心中也有些疑惑,为何要在此时毒死陶行妹并嫁祸滕阅?没错,她人虽不在宫里,但她就是确信滕阅是被嫁祸的,她并没有毒害陶行妹的动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今赢烨正与夔州对峙,在夔州有难之时她在宫里不夹着尾巴做人反而毒害皇后兴风作浪?这不合常理。
在赢烨与夔州对峙之时,因皇后之死梁王府与皇帝之间生了龃龉,此事对谁有利,谁便是幕后黑手。
于是当天夜里陈若霖来瀛园找她之时,她便直截了当地问他:“陶行妹之死是不是你的手笔?”
“是啊。”陈若霖承认得比她还要直截了当。
他如此坦诚,倒叫长安愣住了。
陈若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笑着要去院中看吉祥红药他们扎花灯。
长安一把将他扯了回来,道:“慕容泓又不是傻子,你以为他真会相信是滕阅下的毒吗?”
“他信不信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必须得给他的臣下们一个交代。除了滕阅,他还能找到更好的替罪羊么?只要他处置了滕阅,不管他心里作何感想,在外人看来,就是皇帝与梁王起了龃龉,不是吗?”陈若霖搂过她的腰,附在她耳边低声道“瘟果之事我不怪你,可没说会饶过旁人。陶行时他杀我的人夺我的物,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还是我陈若霖么?”说完他还顺便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这才松开她怡怡然出去了。
长安站在房里,透过窗户看着院中擎着一盏灯笼和吉祥他们说话的男人,思虑重重地轻转左腕上的金镯子。
这只拿不下来又让她一时没法习惯的镯子,竟让她不知不觉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有事没事的就喜欢将它转两圈,仿佛这样转转它就能变大然后摘下来似的。
陈若霖埋在宫里的眼线能随随便便就毒死皇后,那是不是也能随随便便毒死慕容泓?之所以现在还没有毒死慕容泓,不过是因为如今他的势力还不足以与人几分天下逐鹿中原,所以他在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她终究是没有办法影响他,年前年后这一个月,他除了偶尔去一下城外军营,几乎天天腻在她身边。她以为他在尝试着修身养性,谁又能料到他利用这段时间在千里之外布下那样一个杀局。
他口中说着瘟果之事不怪她,但他的杀人之举何尝又不是在给她长记性?他清楚明白地告诉她,她可以违背他的意愿,他也不会动她,但是,总有人会为此付出代价。毕竟她就一个人,不可能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总需要假人之手。
从对待女人的本质上来说,他和慕容泓其实都是一样的,都带着封建男权不容挑衅的天生优越感。只不过比起慕容泓喜欢吵架质问她,他表达不满的方式更直接更激烈而已。
陶行妹,那个自幼和慕容泓一起长大,能管慕容泓叫泓哥哥的女子。慕容泓纵不爱她,想必她在他心里也是不同于别人的存在,就如钟羡在她心里也不同于别人一般,那是深入肺腑难以割舍的情谊。
钟羡若死了她会有多难过,慕容泓此刻就应该有多难过。
可怜的是,他不会让别人看出他的难过,他的身边,也没有一个能够安慰他的人。
长安关上窗户,回身靠在墙上,浑身似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绵软无力。
她恨自己总是忍不住为他心软为他难过,明明以前只是陌生人,以后,也决心要与他做陌生人的。
也许……她真的只是有点不甘心,不甘心为他动了心拼了命,最后,却只是这样一个无疾而终的结果。
可不无疾而终,又能怎样呢?
皇后小殓这天,夜间。
慕容泓负着双手站在内殿窗口,一张脸在寒风长久的吹拂下白得毫无血色,如雪一般,衬得眉眼墨色愈重,就如这铅云密布之下的夜色。
耳边是一声声鞭子到肉的抽打声与被抽之人强行忍耐的闷哼。
褚翔下手有数,在把人打废之前及时收了手。
袁冬被两名小太监搀着进了内殿,怕血腥气熏到皇帝,于是只遥遥地跪在内殿门侧。
慕容泓也没回身,听到人进来的响动,问了句:“你可知罪?”
“奴才知罪。”袁冬冷汗涔涔面无人色的跪在那儿道。宫里宫外所有在内卫司监视下的人都没有异动,可是皇后却在宫宴上被毒死了,可见这宫里还有他未曾监视到的角落,而且这个纰漏很大。陛下仅仅是抽他一顿鞭子,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拿出当年你琢磨长安的一半精力和劲头来,朕相信你会将这份差事做得更好的。下去吧。”
袁冬原本面色惨白,被慕容泓这句话一刺,却又硬生生泛上一层赤红来,依旧被小太监扶着出去了。
慕容泓手搭上窗棂,目光沉重。
他原以为陶行妹的死定然是慕容怀瑾那方面所为,目的,自然是为了分裂他和武将势力,以便他们浑水摸鱼。可没想到查来查去,此事竟怎么也跟他们沾不上边。
暗处,还有别的毒蛇在盯着他。
且不管此人是谁,只要太后这根刺还在后宫,后宫就始终没有那么太平,还是先将她拔除好了。没有她弑父杀兄的证据在手里,要除掉她固然是冒险了点。但他真的是忍受够了,不想再继续忍受下去了。
另一头,慕容珵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让尹衡去对皇后下毒的,最后毒死皇后的怎么会是谭明夏献上的酒?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别的玄机在里头?他心中觉着不安,极想找尹衡问个清楚,可这风口浪尖的他必须得小心行事,只能将这份疑虑暂且按下。
很快,他的机会就来了。正月十五,得知陶夭再次被送回盛京,不可能来佘城与他相见的赢烨忍无可忍,正式进攻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