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第一次在福州过冬,这里不比盛京严寒,都快十二月份了,连雪都没下。但是气候湿冷,她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自从收到慕容泓的那本画册后,她就开始失眠,每晚不喝醉便睡不着,半个月过去,胃就喝坏了,一喝就疼,只得戒酒。
睡不着怎么办呢?长安开始在千岁府豢养歌姬舞伶,每晚都在观潮厅里举办宴会,在厅前松树上挂大红灯笼为号。若是挂三盏灯笼,就是开放式宴会,只要够资格来的谁都可以来参加,不过有个先来后到,厅里座位满了就不再放人进来了。若是挂两盏灯笼,就是私人聚会,只有受到邀请的人才可以过来。若是只挂一盏灯笼,那就代表今日无宴,请勿打扰。
自此丝竹罗衣夜夜笙歌,日夜颠倒荒唐度日。
陈若霖忙着准备他的继位大典,偶尔过来一趟,也不过是和长安一起胡闹。
长安白天有时去海岸边纵马,遇见那等待自己夫君的老妇人,总要过去骚扰一番。老妇人仿佛聋哑,从来也不给她半点反应。
时间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转眼便到了十二月初。
长安无聊之余常去夷人一条街搜罗稀罕货,这日让她得了一柄单筒望远镜,高兴得不行。这玩意儿虽然上辈子常见,但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回头找能工巧匠研究一下制法,再卖给朝廷,还能挣一笔钱。
她正跟大鲲坐在他的香料铺子前晒太阳聊天,陈若霖寻过来了,见她流利地与大鲲说着夷语,难得地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长安冲他扬起笑脸,道:“你说过的,我若学会夷语,你便陪我去大海彼岸看看,说话算话吗?”
“你再说两句我听听?”陈若霖狐疑地看着她。
长安于是又与大鲲交谈了两句。
陈若霖虽然不会说夷语,但因为血统和经历的关系,他也经常与夷人混迹一处,对他们说话的语调发音的方式非常熟悉,很快便听出了长安所说的夷语与一般夷人说的不同。
“你说的夷语有些发音似乎与他们的不同,你不是跟他们学的。”陈若霖道。
长安上辈子学的英语发音偏美式,和这边夷人的发音确实有些不同,但彼此都不妨碍听懂,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陈若霖这个外行给听了出来。
“我学得不好呗。”长安与大鲲打了招呼,起身跟陈若霖走。
陈若霖眯着眼探究地看她,道:“据我对你的调查,你生平经历与夷人根本不沾边,你到底是在何时跟何人学的夷语?”
长安负着双手,卖关子:“不告诉你。”
这时长街那头过来一队巡城的士兵,见了陈若霖,停下行礼。
“最近这城里的巡逻似乎比往常要频繁许多,是为着继位大典的事么?”长安问。
“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陈若霖转过脸来看着长安,似笑非笑道“边境来报,云州,潭州与潮州都在往福州边境增兵,看起来,慕容泓想要给我的继位大典送一份厚礼。”
长安看着前头,不说话。
“小皇帝今非昔比,能如此轻易调动三州兵力,陶行妹这个皇后没有白娶。”陈若霖评价道。
“你倒是看上去毫无惧意。”长安道。
“我有何可惧?原本就是一无所有来的,大不了拼光所有家底重新来过。”陈若霖面上泛起浅浅笑意。
“用什么拼?你的三十万兵力,还是……你处置那两千多叛兵用的那东西?”长安问他。
陈若霖笑,道:“就知道瞒不过你的眼睛。如何?那东西不错吧?我的人在云州深山里一个神秘部族手里弄来的。说起这个,还要感谢钟羡,若不是他跟陶行时打招呼,我的人至今还被扣留在云州境内。不过追根究底还是要感谢你,若不是因为你,钟羡又怎可能帮我的忙?”
长安皱了眉头,道:“那东西等于是在空气中放毒,你在战场上使用,就不怕风向突然改变,毒倒你自己的兵将么?”
“我测试过距离,超过一百丈基本上就毒不死人了,用投石器便可解决这一问题。”陈若霖忽然兴致勃勃,对长安道“到时候若真动起手来,我就先去灭了陶行时那小子。”
“为何?”
“因为从舆图上来看,只要把云州残部归入福州,福州的形状,就会很像一条鱼。”陈若霖道。
长安:“……”
两人回到千岁府,龙霜出来拜见。
她养伤刚刚回来,如长安所料,那条受伤的腿果然瘸了。
长安心里不是滋味,吃饭的时候对陈若霖道:“你毁了她的一生。”
陈若霖拄着筷子,道:“山崩是我设计的,将她引开的马车陷入泥坑也是我设计的。是她奉了慕容泓之命要保护你,折返救你才被砸断了腿,你说到底是谁毁了她的一生?”
长安瞪着他:“你!”
陈若霖失笑,妥协道:“好好,是我毁了她的一生。俗语云,女人一辈子有两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一是出生,父母所赐,二是嫁人,夫婿所赐。要不,我给她找个好夫婿补偿一下?”
长安没好气:“一边儿去!”
陈若霖陪长安吃过饭照例回榕城忙去了。
下午千岁府来了两拨人,带来的都是坏消息。
先来的是钟羡的人。钟羡原本写信给她说年底要成亲的,后来孔小姐生了病,亲事办不成了,他也写信告知了她。而这回的信,则是告诉她孔小姐病故,他也替她送了份帛金过去。
孔仕臻死了,孔二小姐又病故,如今孔家儿女就剩一个在宫里当才人的孔熹真。孔庄夫妇接连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知到底是何种凄惨光景。长安有心补偿,但真的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第二拨人是从夔州来的,他们奉长安之命找到了纪晴桐,但并未现身告知纪晴桐长安想接她回来,因为他们发现纪晴桐怀了身孕。眼下夔州大雪道路难行,她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只怕不能长途奔波。
乍闻纪晴桐有了身孕,长安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吩咐手下继续去夔州暗中蛰伏看住纪晴桐,一切以她的安全为先。
送走了这两拨人,长安只觉头痛欲裂不堪重负,伏倒在桌案上。
“爷,你没事吧?”圆圆端了茶盘过来。
长安直起身子,伸手揉着山根,道:“没事。”
她喝了口茶,看着圆圆问道:“圆圆,若让你离开此地,你想去哪儿?”
圆圆冰雪聪明一姑娘,听长安这么问就知道她的意思了,当下道:“爷你别费心了,我哪儿也不去,去了也是白去。”
“你的意思是……”
“我虽为十五爷做事的时间不长,但自认看他还是看得比较清楚的。你要放我们走,他也许不会拦着,但绝对会掌握我们的行踪。你若好好跟他过日子,我们或许不会有事,但一旦你与他起了冲突而你又不肯让步,那他对我们下手是必然的。如果你不存与他离心之志,何必要叫我们走?从结果来看,我们走与不走,又有何区别呢?”
圆圆说完,见长安手撑额头甚为烦恼的模样,遂为她斟了杯茶道:“爷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为着我们缩手缩脚的。一句话说到底,我们这些人若是没遇着你,命又能好到哪儿去?”
十二月初九这天,薛红药一早就来了长安房里。
她在桑大娘的指点下花两个月时间给长安做了双靴子,针脚比之当初在盛京送给她的那双精致了不止一星半点。
可是今天长安要去参加陈若霖的继位大典,需穿官袍官靴。薛红药倒也没多失望,仍是妥帖地服侍长安正好衣冠用完早点,然后送她出门。
长安心情并不轻松,朝廷的使者昨天抵达榕城,来千岁府拜访过她。此人姓王名增,乃是左相王咎的族人,在宗正寺为官,生就一副不怕死的凛然模样。慕容泓先是大军压境,接着又派这样一个人来,今日陈若霖的继位大典,怕是不会那么顺利。
一旦双方真的交战,她要怎样才能阻止陈若霖在战场上使用那种拳头大小的一颗点火后散发出的烟雾便能在一刻时间毒死几百人的生化武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一己之力阻止事态发展到那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是陈若霖其人行事不能以常理推断……
长安骑在马背上,抬起眼来看着因戒严两个时辰而空荡荡的榕城街道,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继位大典并不在王府举行,而在建在陈家祖祠前的奉天殿举行。陈家祖祠在前不久的夺权之争中被陈若霖炸得稀烂,那一片尚未重建的断壁残垣衬着前头这座高大宏伟张灯结彩的宫殿,说不出的讽刺。
奉天殿面阔七间进深五间占地颇广,眼下却只有正殿的八扇门开着,其余六间大门紧闭。
以陈若霖的行事风格,要说那六间偏殿里面藏满了刀斧手,长安一点都不会觉着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