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中秋,但六王子陈若雰并未留在自己府里陪家人过节,他去了福王府侍疾。
榕城不禁夜市,是不想让百姓觉着他们的福王真的不行了。世子府不办中秋宴,是为了让百姓觉着他们的世子忧心父疾无暇过节。无论哪种,都只不过是陈若雰向榕城百姓展现自己忠孝仁悌的手段而已。
世子府后院,八岁的陈之良躺在床上,小手紧紧攥着那串银花生手链,默默地想念自己的亲娘。
今年的中秋,他的小院里什么都没有。夫人说祖父病重,爹不让府里热闹,准备的一些月饼糕点也都让有孕的刘娘子拿去了。都以为他小糊弄他呢,他明明瞧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用手绢包了一块月饼送给前院的一名侍卫的。
还是他亲娘好,以前夫人的嫡子还在时,他和娘虽然不受重视,但他娘心灵手巧,每当过节都会亲手给他做小玩意儿,小龙舟,风筝,花灯什么的,比他们买的还要好。
他一点都不想管夫人叫娘,他的娘只有一个,已经死了。
守夜的婆子刚才在外头偷吃了酒,这会儿已经在外间睡着了,鼾声如雷,吵得他更睡不着了。他郁郁地翻个身,拿被角捂住耳朵。
耳边忽然传来有人敲窗子的声音。
陈之良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拉下被角静静等着,没一会儿,果然窗子又被人扣了两下。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趿着鞋飞快跑到窗边打开窗户,看到站在窗外月光下的男人时,面上一喜。
卫崇竖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把陈之良从屋内抱到窗外。
“舅舅!”陈之良高兴得抱着卫崇的胳膊直蹦。
卫崇关上窗,摸摸他的头道:“今天中秋,我带了些月饼来给你吃,还有一盏兔儿灯。”
“真的?在哪儿呢?”陈之良问。
“放在那边的花亭里了,走。”甥舅两人来到后院角落一座花木掩映下的凉亭里,偷摸地过起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中秋。
而就在这时,睡梦中的世子夫人黄敏娣却被丫鬟惊惶地推醒了:“夫人,快醒醒,不好了,前头有贼人打进来了!”
黄敏娣迷糊了一会儿才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说什么?贼人打进来了?何人如此大胆?世子呢?”
丫鬟着急道:“世子还没回来。夫人你快起来躲躲吧,前头的侍卫过来说贼人有数十个之多,且个个武功高强,他们虽在奋力抵挡,但难保会有一两个趁人不备溜进后院来不利夫人。”
黄敏娣听得此言,便下床急急穿衣,欲待找个地方躲避,门外却突然响起了丫鬟的惊问和惨叫。
主仆二人听着门外的动静,直吓得面色惨白动弹不得。
没一会儿,一位脸上戴着银面具的高大男子就从外头闲庭信步般进来了,右手提着一把正在滴血的长刀,左手拎着一盏被溅上了血的白色兔儿灯。
黄敏娣与丫鬟互相扶持着连连后退,外强中干地呵斥道:“大胆贼人,你可知这是世子府?居然敢来此处撒野,不怕被灭族吗?”刚骂完,她注意到男人的左手戴着手套,目光不由一滞。
男人轻笑一声,音色朗朗道:“灭族啊,我好怕!”
黄敏娣知道了他的身份,却犹不敢放松,只没方才那般紧张了,问:“是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陈若霖扬了扬手中的兔儿灯,道:“今天不是中秋么,我来看看我的小侄儿,阿良呢?”
黄敏娣抿了抿唇,看着男人面具下如寒星闪烁的一双眼,道:“就在后头的厢房里。”
“我去过了,人不在。”陈若霖缓步向两人走去,问“所以,他到底在哪里?”
黄敏娣看着他手中滴血的长刀,忍不住有些踉跄地向后退去,直到双腿碰到身后的床沿。
“我不知道,我一早吩咐丫鬟仆妇带他回去睡觉的。”她道。
陈若霖将长刀搁上她的肩。
刀上浓重的血腥味呛入鼻端,黄敏娣颤抖起来,结巴道:“难道、难道你想杀我?”
“怎么,不行吗?”陈若霖问。
生死之间,黄敏娣也顾不得丫鬟就在身边了,艰难道:“一夜夫妻百夜恩。”
陈若霖戴着面具,叫人看不大清他的表情,只见他头微微一偏,似是疑惑的模样:“我和你睡过?”
黄敏娣目瞪口呆,想不到叫自己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那一回,他居然给忘了。
“委实想不起来,可见你毫无可取之处啊。”男人恶劣道,“这世上的男人于你而言不是没用的,就是薄情的,有甚可留恋的?还是下去陪你儿子吧,他定然很想你,而且绝不会忘了你。”话音落,长刀过。
丫鬟被喷洒的鲜血溅了一脸,吭都没吭一声就直接晕了过去。
陈若霖转身来到外头,前头的骚乱已经影响到后院,丫鬟仆从六神无主地到处乱跑。他径直往妾室刘氏的院子里去,有那不长眼的正好撞到他面前,迎接他的必然是毫不留情的一刀。
刘氏也被惊动了,正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在丫鬟仆妇的搀扶下想要找地方躲避,堪堪走到小院门口,迎面撞上陈若霖。
他那打扮一看就不是院里的人,是故黑灯瞎火的下人们还是知道来者不善,扶着刘氏转身跑。
陈若霖不慌不忙地跟在后头,如那索命无常一般,一刀一个,将除了刘氏之外的下人尽皆戳死。
刘氏少了下人搀扶,一个踉跄跌在地上,一抬头看到自己的丫鬟双目圆睁地死在一旁,当下又是惊叫一声,手脚并用地爬到道旁树下,靠着树坐下,痛苦地用双手捧住肚腹。
这一番又吓又跌的,已叫她动了胎气。
“咦?这不是六哥的爱妾吗?近来他喜上眉梢,说你这腹中乃是男胎,我就不懂了,还没生下来,怎么就知道是男胎呢?”陈若霖一副好奇的模样打量着刘氏圆滚滚的肚子。
刘氏看着这个杀人如宰鸡的可怖男人,又怕又疼抖个不停。
陈若霖见她不说话,便以商量的语气道:“要不,我们现在就来看看,到底是不是男胎?”
一道女人的尖声惨叫凄厉响起,如夜鸟般穿透长空振翅飞远。
后院僻静处的凉亭里,正把兔儿灯在石桌上推来推去的陈之良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停下来眨着一双和他娘相似的大眼睛问:“舅舅,那是什么声音?”
因担心被人发现,卫崇找的这间亭子离正房甚远,所以府里的动乱还未波及到这里。
卫崇听到了那声非人的惨呼,眉头轻皱,对陈之良道:“长生先把兔儿灯灭了,在此等舅舅,舅舅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哦。”小名长生的陈之良听话地将兔儿灯里的那一小截蜡烛吹灭。
“不要出声,不要离开,舅舅很快回来。”卫崇叮嘱道。
陈之良点头如捣蒜。
卫崇出了亭子,四顾一番,确定周遭没人,这才向后院正房所在的方向掠去。
走到半道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小径上横七竖八全是丫鬟仆从的尸体。一处院门开着,他在门口一探头,便见几盏灯笼在道上燃烧,幽幽晃动的火光映照着满地的尸体,也映照着道旁树根下一名被开膛破肚的女子,血淋淋的婴孩就这么放在女子身旁的道上,无声无息。
世子府竟然被人杀得这般惨烈,卫崇心觉不妙,刚想离开,身后风响。
好在他反应快,及时一个鹞子翻身躲过了身后横来的一刀,人还在半空各种暗器便已向对方招呼过去,迫得陈若霖也不得不旋身避让。
站定后陈若霖抬眸一瞧,院门口哪儿还有卫崇的身影?倒是不远处传来衣袂轻响。
他唇角勾起兴味的笑容,一声唿哨后,拔腿追了上去。
前院的手下听到这声呼哨,纷纷撤退。
陈良安赶到这里,只看到数十道黑影从世子府里翻墙而出,如四散的夜鸟般,倏忽就消失在夜色里。他气得要吐血,回身又往陈若霖府上跑。
千岁府,长安独自一人坐在房里,面前放着一盘月饼。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面前也放着一盘月饼,她恶劣地将每一块都咬了一口,然后端去正勤于政务的某人桌上,道:“今天是中秋,陛下不吃月饼吗?”
那人眼睛还盯着折子,伸手过来摸了一块,咬之前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发现是被咬过的,然后想换一块,结果侧过脸一看,当场就被气晕了:“为何每一块都是被咬过的?”
她一脸无辜:“陛下不就爱吃奴才咬过的吗?当初那个榛子做的小甜饼……”
话还没说完那人的脸便红得仿佛能刮下一斤胭脂来。
但是最终,他还是吃了一块被她咬过的月饼。
长安唇角无意识地弯了弯,就伸手捧住了自己的额头。
不能再去想了,回忆也需要克制。如若不然,何时才能真正忘了他?
良久,长安睁开眼,刚伸手拈起一块月饼,外头便传来去为她拿酒的吉祥的高呼:“安公公,卫大爷来了……”
他话音未落,房门已经被卫崇给撞开。
长安看着气喘吁吁的卫崇胳膊下挟着的小男孩:“……”
卫崇有些汗颜,他这一路不过是受钟羡所托才随长安出行,论交情,他和长安其实并没有多少交情,更别提当初在孔组织时,他还对她不尊重。按道理来说,他没这个脸面求到她头上来,毕竟此事也不是寻常之事,涉及到福州的王位之争。长生作为六王子的儿子,那绝对是其它夺权之人必须除掉的那个根。
可是正如长安所言,他一个人并没有这个能力把长生带离福州。此情此景下,他能求助的、有能力保住长生的,唯有长安。
“陈若霖在六王子府后院大开杀戒,我没办法,只能带长生逃来了这里。”一向放拓不羁的男人为着自己妹妹存世的这一点血脉,终是放低了姿态,“陈若霖马上就追来了,求安公公千万为我保住这个孩子。”
长安愣了一下,回过神道:“哦,你带他回你房间吧,我不派人叫你你别出来。”
“安公公……”卫崇第一次让一个女人为自己扛事,心中十分不自在。
“你不是说陈若霖快来了?还磨蹭什么?要当着这孩子的面跟他商量吗?”长安问。
卫崇闻言,知道耽搁不得,当即不再多说,带着长生转身走了。
长安这才对一头懵的吉祥道:“把酒放下,即刻去通知庞将军,若陈若霖来,放他进来,除他之外任何人胆敢擅闯千岁府,格杀勿论。”
吉祥知道事态紧急,放下托盘跑着去了。
长安看着桌上的烛火出神,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原来的那个自己了。
若是原来的那个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怕是会袖手旁观吧。为了个不相干的孩子跟陈若霖正面交锋,图什么?她本就是独善其身的人啊。
就像当初,她担心长禄的妇人之仁会给自己惹来无穷尽的麻烦,对他的恳求置之不理……结果就成了自己心里一片永远也无法释怀的阴翳。
所以能帮就帮吧,再怎么说,卫崇也是钟羡的至交好友,受钟羡所托才来了福州,她总不能眼瞧着他折在这里。
陈若霖半路遇着陈良安,被拖住了一会儿,所以来晚了。但他并不担心自己找错地方,整个榕城,卫崇能来的,唯有这里。
到了千岁府,见他提刀而来庞绅等人也不阻拦,只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便愈发笃定了,人就在这里。
他也没去别处,熟门熟路地来到长安房前,用血迹斑驳的长刀抵开门扉。
长安背对着门站在窗前赏月,一身月白色的轻软纱袍被夜风吹得微微鼓荡,显得身材愈发单薄修长。
听到门响,她也没回身,只淡淡道:“你来了?很好。我还以为今年的中秋节要一个人过了呢。”
“待我将这盏兔儿灯送给了我侄儿,就来陪你。我侄儿阿良呢?”陈若霖问。
“在这儿呢。”长安回过身来,看着门外戾气未退满身血腥的陈若霖,面色如常“不过小孩子熬不得夜,这会儿怕是已经睡了。明天给他,也是一样高兴的。”
她拢了把被夜风吹得纷纷扬扬的长发,缓步来到桌旁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果酒,端在手里要喝不喝地看他:“渴吗?要不要来一杯?”
陈若霖低头看着自己拎在手中的兔儿灯,笑问:“你不是想阻止我吧?”
长安一仰头喝下那杯酒,起身来到陈若霖跟前,道:“听起来像是个挑战啊,左右今晚无事,要不,让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