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6章 夫妻不和

高烁举家离开盛京这天,纪行龙去送行了。

高烁其实对他不错,虽然为人严厉了些,不苟言笑了些,但每次只要他去高府寻他,再忙他也会抽出时间来指点自己。他的书房连他高家的子弟都不能随便进,却破例让他进去。

纪行龙知道自己此举与欺师灭祖恩将仇报无异,面对被贬的高烁,他心中羞愧万分。但他还是来了。

高家人只知道他是高烁的学生,却不知高烁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是拜他所赐,还跟他依依惜别。

高烁心中有数,却也没有表现出来,只在城外长亭即将离别之时,将纪行龙叫到了一旁。

面对昔日恩师,纪行龙连跟他目光相对的勇气都没有。

高烁看着眼前这个还不满双十年纪的少年,沉默半晌,终是叹了口气,道:“你可知,我在狱中时只要提一句,将试题放在我书房的可能是你,那么不管是不是你做的,你都会死。”

纪行龙猛然抬眸看向高烁,目光疑虑。

高烁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继续道:“陛下了解我,知道我没有把握的话断不会乱说,所以哪怕找不到证据,他也会认定是你做的。而你身后那些人看到你暴露了,为了保护自己,他们不会让你有命等到审讯之时。”

纪行龙眼眶发红双唇抖动:“高大人,我……”

高烁抬手制止他说下去,道:“你今天还能来送我,让我挺意外的。官场人情如纸薄,虽然你还未入仕,但你终究是身怀此志,所以即便你今日不来,也不会有人说你什么。但也正因为你来了,我才决定对你多说几句。每个人在踏入官场之初,心中所怀志向各不相同,为达目的所用的手段也不尽相同。但是在我看来,有一种努力是最不值当的,那就是,拿自己的终生乃至性命,去换取功名利禄,那相当于用不可再得之物,去换取最易失去之物。一直未曾告诉你,令尊当年其实与我在同一间书院读过书,只不过比我高几届。我与他没有深交,只听过他的才名,与淡泊之名。他不堪东秦皇帝的昏庸与朝廷的黑暗,不惜在最好的年纪辞官还乡。你身为他的儿子,应当知道在你出生之初,令尊对你会寄予何等厚望?是出人头地光耀门楣?还是清白做人无愧于心?”

官道上遥遥传来一阵马蹄声,高烁抬头望去,是钟羡来了。

纪行龙自然也看到了,他抬袖子抹去眸中湿热,对高烁道:“东秦皇帝再昏庸,朝廷再黑暗,也没害死了我爹。”他只说了这一句,对高烁深深一揖,就转身走了。

他知道高烁对他说这一番话,多半是怜悯他年纪尚轻身边又没有父辈指点,所以才好意规劝。可他这番以德报怨,他却无法领受。

姐姐尚在受人监禁,他又哪来的资格清白做人独善其身?

钟羡是来给高烁送行的,当年在理政堂时,高烁毕竟做过他一段时间的上官,对于高烁的官声和人品,钟羡都是十分敬重的。此次高烁被人弹劾,钟羡就是为他辩护的众官员之一。与旁人不同的是,他不是为了讨好皇帝才去力挺高烁,他纯粹是因为自己相信以高烁的品行绝不会做出私泄考题之事。

他这一送,便送出好远,直送到豫山脚下,才在高烁一再的“留步”声中停了下来。

目送高烁一家越行越远,他心中有些郁堵。转身看到不远处的豫山,想到家中因为苦夏而病了半月之余的母亲,他便调转马头往豫山去了。

反正都已经来了这里,不如上去给母亲求个平安符。母亲一向信这个,又是他求来的,想必母亲收到心中定然高兴。顺带的,也可以给长安求一个。长安每次来信报平安都会给他带东西,有时候是海螺琉璃盏之类的玩赏之物,有时候是福州那边的特产。他没有她这般能搜罗,下次再写信给她都不知捎带什么给她好了。一枚平安符,也正是他对她最大的寄望。不论如何,平安就好。

钟羡策马来到半山腰上,耳边忽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求救之声,声音很微弱,若不是他耳力过人,很可能就被哒哒的马蹄声掩盖了。

钟羡勒住缰绳,细细分辨了一下,那声音似乎是从山道下面的陡坡下传来的,听着是个女子的声音。难不成是有人不慎滚下去了?

他在路边找了棵树将马栓上,自己就扶着树干下到陡坡下面去了。

循着声音走了片刻,便见一名做侍女打扮的女子头破血流的躺在一丛灌木下面,在她上方的草木多有被压折的痕迹,看来的确是从上面滚下来的。

那侍女意识尚清醒,见钟羡出现在面前,目光还有些发直。

钟羡大略打量了她一下,见她四肢并未出现明显的骨折或扭曲现象,便没急着去扶她,只站在不远处问她:“姑娘,你自己可能起身?”

裁云困窘又痛苦地摇了摇头,道:“我右臂和左脚都不能用力了。”

钟羡闻言,着意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近处无人,这也不会是个陷阱,这才过去将侍女扶了起来。

“谢谢钟公子。”裁云低着头道谢。

钟羡却是一愣,疑惑:“你认得我?”

我家小姐从情窦初开就喜欢你,喜欢了几年,等了你几年,我作为她的贴身丫鬟,又怎会不认得你?裁云心中苦笑,也知自己说漏了嘴,遂也没再隐瞒,忍着伤势勉强对钟羡欠身行了个礼,道:“奴婢是卫尉丞夫人的侍婢,陪同夫人上山进香时不慎从山道上摔下来的。”

卫尉丞夫人?钟羡稍一思索,便想起了她说的是谁。不管是卫尉丞夫人还是雍国公长房嫡孙女,身份都算显赫了,而看这侍女穿金戴银的,应该也不是普通的使唤丫头,居然会从山道上滚下来……

钟羡心知这中间定有猫腻,但毕竟是他人家事,他也无意多管,当下便没说话。只是这侍女确实行走不便,这山坡又十分陡峭,他只得将她背上了山道。

上了山道之后,钟羡听这侍女说她滚下来没一会儿,她家小姐和姑爷应该还在山上,他便打算将这侍女暂时安置在路边,上去通知她家人一声。结果刚把她放在路边,他还没来得及上马,便见一辆马车从山上匆匆下来,卫尉丞孙捷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名随从黑着脸跟在马车后面。

裁云一看到那马车便叫了起来:“夫人,夫人,奴婢在这里!”

马车骤然停下,接着一名姿容出众的年轻妇人便在仆妇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见到坐在路旁树下满脸是血的侍女,忙忙地迎了过来。

“裁云,你怎么伤成这样,别处可还有伤?”裁云是自小就伺候张竞华的,主仆二人情分匪浅,见裁云伤成这样,还是替她受罪之故,张竞华伤心不能自已,眸中泪光涌动。

裁云忙挣扎着站起身来,安慰她道:“夫人莫急,奴婢没事。不过此番,却是多亏了钟公子出手相救。”

张竞华听她说钟公子,一转身看到钟羡就站在山道另一边,一时怔住。

其实她有此反应并非是对钟羡还有非分之想,她早已嫁做人妇,钟家也已向孔家提亲,她心里清楚得很,这辈子他们是断无可能的了。只是……只是,若你喜欢一个人太久,又不见他太久,当他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时,难免都会让人有那么一瞬的失神。

但就这么短短的一瞬,身边就有人不悦了。

孙捷策马来到张竞华和钟羡之间,也不下马,居高临下地看着钟羡,皮笑肉不笑道:“钟公子可真是无处不在。”

钟羡蹙眉,他和这孙捷一个在理政堂办差一个在宫内办差,除了上朝,私下里根本就没什么见面之机,也不知他这句无处不在从何说起?不过他这倨傲无礼的模样委实令他不悦,于是他也不客气道:“怎么,难不成这豫山孙大人来得,我便来不得?”

“钟公子说笑了,这豫山别说来得,就算是买下,对你们钟府来说,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孙捷道。

钟羡见他越说越不可理喻,遂失了与他谈话的兴致,兀自上马,对他道:“抱歉,钟某还有事在身,恕不奉陪了,借过。”

孙捷与他面对面地僵持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轻扯缰绳让到一旁,让他过去。

钟羡走后,孙捷扭头去看张竞华。张竞华却看也不看他,和随行仆妇将受伤的裁云扶上马车,自己也紧跟着钻了进去,将车帘一放,命车夫下山。

回到镇北将军府,孙捷出门当差去了,张竞华在裁云房里看着大夫为她诊治。得知裁云是右臂脱臼,左脚脚踝扭伤,外加一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张竞华才真正松了口气。

裁云躺在床上,看着坐在旁边怏怏不乐的张竞华,低声道:“小姐,姑爷的事,要不你还是回去跟夫人说说吧。他对奴婢动手不要紧,奴婢就怕,将来万一他对你动手,可怎么办?”

要说张竞华刚嫁来孙家之时,因她娘家显赫容貌不俗,那孙捷也是很喜欢她的,只是他武将出身为人粗鲁,不太得张竞华的喜欢。

新婚的腻歪期过去后,这孙捷渐渐觉察出张竞华对他的冷淡,加上那阵子张竞华身体状况不太好,一直在调养着,也一直没能怀上身孕,他便有些猜忌起来。后来也不知从哪儿听人搬弄是非,说张竞华钟情太尉之子,嫁给他不过是碍于父母之命,他对张竞华的态度便一落千丈。

他是个武人,猜忌心重却又不惮于放在脸上,在家时除了要求张竞华尽一个妻子在床上的本分外,对她旁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可一旦张竞华出门,他却又防贼一般看得紧。

张竞华本来就不喜欢他,又受他如此冷待磋磨,在孙府的日子过得可谓是度日如年。今日去豫山上香,不过是想借此机会散散心而已,不料这孙捷却又硬要跟去。

上完香出来,孙捷问张竞华在佛前许了什么愿?张竞华道说出来就不灵了。谁料这孙捷就变了脸,质问张竞华是不是许了什么不能让旁人知道的愿望。张竞华气得不行,更不想理他。裁云见两人之间又剑拔弩张,便上前为自家小姐说明,说她许的不过是希望家中父母康健之类的愿,话还没说完,孙捷骂一句“我与夫人说话,岂有你这贱婢插嘴的份?”抬起一脚就将她踹下了山道。

裁云此时想来还心有余悸,姑爷是个武人,若真要跟小姐动起手来,小姐哪受得住他一拳一脚的?于是便更为焦急地看着张竞华。

张竞华却只是摇了摇头,眸中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们若是心疼我,又岂会将我嫁与他?这场婚嫁定的是我的终身,为的,却不是我的终身。我早就看清楚了,也想明白了。”

裁云想起那钟公子,明知她只是个下人,还肯纡尊降贵背她上山,那人品绝对是一等一的好。小姐若是能嫁给他,不知会有多美满。可惜,可惜小姐这辈子身在富贵,心却在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