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百姓再次惊呆了。
上次长安杀廖安轩,他们惊奇了一阵之后还能想得通,毕竟廖安轩只是一寻常富户之子,姐姐给九王子做了妾廖家才得以进入众人的视野,其本身并无多少实力。更何况听说这件事的起因是廖安轩掳了长安的妾,还让这妾赤身游街来羞辱长安,简直是自己找死。
可林家是福州五大世家之一,手中掌管着福州的北军。这林荣又是林家下一代的家主,这样的人被长安拴在马后在街上拖行?
一传十十传百,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围观的百姓挤满了长安纵马经过的街道,其情其景,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长安还没跑到南城门就被王府赶来的人拦了下来,她也无意纠缠,直接将绳子一解,撇下被她拖行得头破血流晕厥过去的林荣就扬长而去。
当天下午,五大世家的当家人都去了福王府。
傍晚,陈若霖后院暗房。
“看起来事情并不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暗房内整面北墙就是一幅巨大的舆图,站在墙下的高大男子欣赏般看了会儿舆图,转过身来对陈若霖道。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云州之战陈若霖落马负伤后接替他主将之位的福州上将军陈良安。
“变,不正是你我需要的东西么?”陈若霖坐在桌旁,慢条斯理地泡着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没错,这一成不变毫无惊喜的日子过得久了,人确实会期待改变。但我认为,这改变绝不包括支持一个会带领福州真正归顺朝廷的王位继承人。”陈良安道。
陈若霖哼笑:“归顺朝廷?”
“长安这种无法无天恣意横行的做法让五大世家深感威胁,如今五位家主都已经到王府找你爹去了。你爹一定会就此事召见你,届时,你要在你爹与各位世家家主面前如何表现?承认林荣确实曾经冒犯过你,长安此举是在为你出气,那你就等于彻底背弃了福州投靠朝廷。否认这一点,那长安势必要为今天之举付出代价,你之前花在他身上的时间精力全告白费。他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等会令你进退两难之事?”陈良安问。
“人嘛,总归会有点脾气。”
“这样的脾气对我们来说可不太妙。这太监能混到让皇帝亲封他为九千岁,足见其人不是泛泛之辈。如果我们不能完全控制他让他为我们所用,那也没有必要留这样一个变数在身边。”陈良安道。
陈若霖将茶杯用刚烧开的水烫过一遍,抬眸看着陈良安问:“那你的建议是……”
“既然他与林家结了仇,与陈若雩也结了仇,那就利用他的死将林郑两家拖下水如何?”
陈若霖拒绝:“不行。”
陈良安眉头微微一皱,想了想,道:“同时拖两家下水是有些难度,退而求其次,二选其一吧。”
陈若霖还是摇头。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不能死。”
“为什么?”
“因为,如我继承王位,那她就得留着这条命来当我的王妃。”
陈良安呆住了。
半晌,“你是说,长安她是个女人?”他不可置信地问。
“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当时我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直到我与她见了面,相处了几个月,才彻底确定这一点。”陈若霖泡好了茶,给陈良安斟了一盏,伸手示意他坐下品尝。
陈良安一脸回不过神的模样落了座,喝了半盏茶,才伸手指点着陈若霖笑道:“我就说你为什么肯在一个太监身上花这么多的功夫,可着你是带着别的目的去的。啧啧,堂堂大龑朝廷的九千岁,若是摇身一变成为我福州的王妃,那是何等戏剧的一幕啊!等一下,若她是个女人,那慕容泓和她……老十五,你果然是志向远大啊!”
陈若霖弯了弯唇角,端起茶杯道:“她的事你不必介意,我自会摆平的。”
“不介意,我现在丝毫不介意。”陈良安哈哈大笑,一副迫不及待想看好戏的模样。
这时,门外忽响起脚步声。两人停下交谈。
“爷,方才王府来人,说王爷请您过去一趟。”肥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晚饭后,长安沐浴过,换了身宽松的袍子去看望薛红药。
仔细调养了好几日,薛红药身子虽还未养好,精神却好了许多。长安到时,她正靠坐在床头,听桑大娘一边纳鞋底一边跟她说些福州本地的民间故事。
这桑大娘便是薛红药请长安帮她寻找的陈复礼的乳母。陈复礼死后,这乳母无处容身,凭着陈复礼是陈家子孙这一点关系去投靠了六王子陈若雰。
陈若雰知道自己能力不足,能做福王世子仗的是自己嫡子出身加上母家的势力,所以一向走德高望重路线。族内不管何人,尤其是那些分支已久的庶支后代,只要找到他,多少都会予以关照。不过对于桑大娘之流,这关照也就仅限吃不饱也饿不死的程度了。
所以当陈若霖的人找到她之后,她二话不说便跟着他们来了长安这里。
桑大娘在薛红药面前倒还放得开,一来同情她的遭遇,二来两人有陈复礼这个共同的维系在,还有些话可谈。可到了长安面前她就拘谨了,见长安来了,便寻了个借口走了。
薛红药见长安捂着袖口,好奇问道:“千岁,你为何捂着袖子?袖中藏了何物?”
“你猜啊。”长安弯着嫣红的唇角。
薛红药看看她的袖子,道:“瞧着轻飘飘的,总不会是两袖清风吧?”
长安笑得眉眼粲然,道:“你瞧着我像是两袖清风的人么?”
薛红药也忍不住笑弯了眼角,问:“那到底是什么?”
长安过去一一吹灭屋里的灯烛,这才松开捂着的袖口。
三只萤火虫从她宽大的袖中飞出,一闪一闪地在黑暗中散发亮光,仿佛天上的星星蓦然落到了眼前。
“是夜光。”薛红药惊喜道。
“来的路上见池边草丛里有这玩意儿,想着它生命短暂,怕你还未能起身它便没有了,就顺手逮几只来给你看。”长安道。
室内灯烛虽灭,却并非完全不能视物,窗口还有月光照进来。
薛红药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月影下,身姿像树一样清丽秀美的长安,问:“如何逮的?”
“它们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我就展开袖子这么一抄。原以为至少能逮到十几只的,没想到只逮了三只。”长安用袖子抄萤火虫的动作做了一半,想起自己的战果,不免有些悻悻。
薛红药忍俊不禁以手掩口。
长安听着她的笑声,心中却始终有些沉重。
一个女人,因为她而遭受了这样的不幸,感同身受之下,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能够弥补,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弥补。
这样的沉重一直持续到她回房,刚刚推开房门,她就闻到一股血腥味。
长安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最终没有回身去叫人,而是镇定地跨入房内,回身关上房门。
来到内室,只见陈若霖光着上半身趴在她床上,背上鞭痕交错,条条见血。
“你怎么进来的?”长安问他。
“你先给我上药,我再告诉你。”陈若霖趴在那儿闭着眼,面色苍白。
他重伤方愈,再受这样一顿鞭刑,确实够他受的。
“若你此举意在卖惨博同情,我告诉你,没什么用,因为你这是自作自受。”长安不为所动。
陈若霖弯了弯唇角,一贯的风流模样,只是配上他如今这脸色,显得有些虚弱。
他睁开眼看着长安,道:“行了,知道钟羡是你的逆鳞了,我以后不动他还不行吗?你今天在黄府前演这么一出,不就为了看我这副模样吗?我如你所愿,怎叫卖惨?至于博取同情就更谈不上了,弱者才需要同情,我,永远不需要。”
“是吗?”长安抱着双臂来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伸手就戳了下他的伤口,凉凉道:“这背上的伤痕取下来都够编成一张竹席了,还嘴硬呢?”
陈若霖又是疼又是笑,道:“就算我不需要同情,但你这般雪上加霜也太狠心了吧?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长安捻着指尖沾上的血,一本正经地问他:“良心,这东西你有吗?”
陈若霖认真想了想,道:“虽然不多,但我必须说,我还是有的。”
“是吗?在哪儿?”长安问。
“你想看?我带你去啊。”陈若霖忽然来了兴致。
长安看着他骤然亮了起来的眼睛,问:“去哪儿?”
“我的珍藏之地。”陈若霖从床上爬了起来,与长安并排坐在床沿上,问她“去不去?”
“在哪儿?”
“海上?”
“多远?”
“大约一日夜的航程,如果没有风暴的话。”
“若是有风暴呢?”
“那就再加半天。或者,永远也到不了。”
长安犹豫。
陈若霖看着她,静静地等她做决定。
“那里有什么?”长安问他。
“我的良心啊。”陈若霖笑,“若你去,我回去准备一下,大约需要三天的时间才能出发。不过,你只能一个人跟我去。”
“为何?”
“万一在海上出事,我只会救你一个人。我怕你到时候怪我对你的手下见死不救。”
“说的也是。”长安并没有犹豫很久,很快便拍板道“好吧,那就去瞧瞧,你陈三日的良心到底长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