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长乐宫。
慕容泓上朝回来,没急着去天禄阁批奏折见大臣,跟着褚翔在天禄阁后头的林子里练剑。
上次他醉酒吐过一次后,胃痛了半个月才好。想起情报上说陈若霖矫健英武骁勇善战,他深深地自卑了。
他知道人生在世,总有力所不能及之处。就比如说在武功一项上,他慕容泓便是穷尽毕生心力,也未必能及他陈若霖万一。
以他的地位,他原没有这个必要与一个藩王之子比战力武功,但关系到长安,那便不同了。他比不过陈若霖,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自己原有的基础上努力做得更好一些。
于是便给自己定下规矩,每日必须至少挤出半个时辰的时间用来强身健体,雷打不动。
他是心性坚韧之人,要么不做决定,一旦做了决定,即便再难再痛苦,他也能坚持下去。
他在学武上并没有什么天赋,简单的几个剑招,他练了足足半个月才有些样子,也就身份在那儿压着,不然褚翔这个师父恐怕早就要暴走了。
褚翔其实一点都不想暴走,事实上他每天看慕容泓练剑练了没一会儿就大汗淋漓的,还觉得挺心疼的。慕容泓这身子若是适合练武,先帝早就教他了。前十几年都娇娇弱弱地过来了,也不知现在为何突然要这般折腾自己。
这边正练着呢,张让忽来到林子外头禀道:“陛下,钟羡钟公子求见。”
慕容泓收剑,面如红霞地回身,眉头微蹙:“他不是在家养病么?”
张让迟疑:“这……既然来求见陛下,大约是病好了吧。”
慕容泓将手里的剑扔给褚翔,侯在一旁的长福急忙递上帕子。
慕容泓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走出林子,对张让道:“让他候着,朕要更衣。”
两刻之后,站在天禄阁外头的钟羡才被允许进去见驾。
慕容泓简单地擦洗了一番,换了衣服,看起来一切正常,除了颊上热出来的红晕还未退之外。恰钟羡也在外头晒红了脸,这下也就都不用觉得对方脸红有什么不妥了。
“微臣拜见陛下。”钟羡来到御前,下跪行礼。
“起来吧。”慕容泓放下手里的奏折,抬起眼来看着他。
自钟羡去年离京去横龙江治水,他们两人也有一年多未曾见面了。中间发生那么多事,如今再见面,对彼此的感觉难免都有些微妙。
慕容泓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心中哪怕已经是惊涛骇浪,表面也能滴水不漏。难得的是,钟羡看起来居然也若无其事一般,仿佛曾被起义军掳去做了应天将军的人不是他,前阵子因为他回京,朝中爆发的那场该不该给他定罪的战争他也一无所知。
钟慕白与慕容怀瑾联姻的好处在这场朝廷争锋中充分地体现了出来,连右相姚沖都帮着钟家说话,本来应该发展成腥风血雨的原则性问题,因为一方压倒性的优势,在钟羡真正抵达盛京之前就消弭于无形了。
这些念头在慕容泓脑中一闪而逝,他看着似乎和以前相比只消瘦了些,别处并无改变的钟羡,平静地开口:“看来你的病大好了。”
“是。微臣回京不久,陛下特派张公公前来探视,微臣此番入宫,乃为谢恩。”钟羡道。
“举手之劳而已,何足言谢。”慕容泓随手拿起一本奏折,道“你举荐狄淳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看来横龙江你是不打算回去了。去年横龙江襄州段决堤,你在救灾过程中也算是颇有建树,为何这般半途而废?”
钟羡道:“微臣原本是打算养好病后再回去的,只是此番回家,发现家中爷娘为着我竟平添许多华发。横龙江治水一责,不是非我不可,但家中爷娘殷殷盼子之心,却唯有我能抚慰。故,不愿返任,乃是微臣私心作祟,还望陛下恕罪。”
他言辞恳切,虽有因私废公之嫌,但这样的理由总好过于其它。
“母慈子孝乃是人之常情,朕自是能够体谅。那接下来,你有何打算?”慕容泓问。
“若是陛下应允,微臣,想进御史台。”钟羡直言道。
慕容泓闻言一愣,钟羡这是在向他要官吗?虽说御史台除了御史大夫和中丞外,也没有什么高品级的官职,可问题是,这种举动,不是钟羡这种性格的人能够做得出来的。
“为何想要去御史台?”按捺住心中的惊诧之情,慕容泓面色如常地仔细观察着钟羡。
为何想要去御史台?听到这个问题,钟羡脑中瞬间闪过一张碧眸红唇、妖娆而邪肆的脸。
“若我要你将那人交给我,你有什么条件?”
“简单啊,你先回去当个言官,如此,若以后有人在朝上弹劾她,你也有那个能力和立场为她辩驳。至于其他的,我们以后再说。”
钟羡知道陈若霖不怀好意,但,就目前而言,他别无选择。
“因为我能尽一个言官该尽的本分,而又无惧任何打击报复。”他道。
他这话说好听点是忠君,说难听点那就是狂悖,联系起前段时间钟太尉为了保护儿子在朝上以权压人力排众议的势头,后者倾向更严重一些。
“如此甚好,你且回去等着。”慕容泓从他身上收回目光,伸手拿过案上的奏折,无言地暗示他今日的见面可以到此为止了。
钟羡却并未如他所料那般谢恩退下。他恩是谢了,但下一句却是:“陛下,微臣在回来之前见过了九千岁。”
慕容泓摊开折子的手微微一顿,想起长安当初是为的什么离开了盛京,他手指紧了紧,复又抬起头来看向钟羡。
“她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忠君爱民,并未辜负陛下赐其九千岁封号的恩宠,请陛下放心。”钟羡语气表情都很正常,并看不出多少情绪。
慕容泓默了一瞬,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这次钟羡未再迟疑,行礼告退。
慕容泓双眼放空地看着空了的阁门,眼前依稀浮现出长安最后一次来此找他的模样。那日天正冷,她却穿得并不多,又或许穿得多,但因为人消瘦,所以看起来穿得不多。她脸色发白,只鼻尖冻得略红,神情恹恹的,说她不想呆在内卫司办差……
虽然后来发生的事让他痛彻心扉,但她当时那个样子,不管是那时看到还是此时想起,都可怜到让他心疼。
长安,他的长安,已经离开他七个月了……
慕容泓伸手撑住额头,内心的痛苦和思念根本无处排解。
长安这时已经到了福州境内,正在去往福州省会榕城的路上。
自那日被陈若霖强吻后,她便下令庞绅不许让陈若霖靠近她三丈之内。她也不与他说话。
陈若霖这个男人颇为识相,知道自己重伤未愈,和庞绅硬来只会让自己吃亏。所以长安不让他靠近,他便不靠近,长安不和他说话,他便不说话。但每次见面,必用那种“我看你置气到几时”的宠溺眼光看着她。
长安恨不能把他那双贼眼珠子给挖出来。
福州未在新旧王朝的更迭中遭受战火屠戮,境内百姓的生活比起别处来要富裕安定得多,或许因为临海,见多识广的关系,民风也比内地开放不少。
陈若霖似乎在福州很是吃得开,一路都有人迎来送往,其中至少有五成是女人,礼物收了几大车。
长安瞧着那些不远百里跑过来就为见他一面的贵妇小姐那或幽怨缠绵或恋恋不舍的痴缠目光,觉着自己还是低估了陈若霖这厮的活动范围。这哪是睡遍榕城啊,简直是睡遍福州啊!谁要是爱上他,那才是现实版如假包换的爱上一匹种马,头顶一片草原。
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了,这男人对付女人的本事,确实不容小觑。长得帅会撩骚,或许床上功夫更好。长安这是活过两辈子了,若是前世遇到这样的男人,也未必能逃得过他的魔掌。
不日已到长安此行的目的地——榕城。
长安高踞骏马之上,仰头看着前方高大气派的城门,眯起眼深吸一口气,叹道:“好地方啊,连拂面而过的风都咸湿咸湿的,充满了盐的味道。”
耳边传来一声男人的轻笑。
长安扭头看过去,陈若霖一手执缰纵马跑到了前面,身体向她这边微侧,劲瘦有力的腰肢随着胯下骏马的步伐微微起伏的姿态性感得让人想用鼻血两升向他致敬。
“欢迎千岁莅临榕城。”他笑着对她说出了自两人冷战以来的第一句话。
福王并没有派人出来迎接她,或许是觉得有陈若霖迎接她便够了,或许是想给她这个大龑的九千岁一个下马威,长安都无所谓。
她冲陈若霖冷哼一声,对龙霜道:“挂出旗帜,准备进城。”她出巡,是有钦差的旗帜的,只不过以她的声名,一路上不挂旗子旁人也知道她是谁。如今既到了榕城,倒是有必要让这榕城的大大小小知道是谁来了。
钦差的旗子底色有点像姨妈色,非但不气派,反而很丑,这也是长安一直不愿意挂它的原因之一。她如今与慕容泓关系不好了,若是以前,她定然会叫他把这钦差的旗子颜色改一改,哪怕改成黑色,也比姨妈色强啊。
不过旗子再丑,也不影响他们这一千多人在福州士兵与百姓的注目之下浩浩荡荡地开进榕城城门。
榕城的街道宽阔而整洁,两侧屋宇雄壮门面广阔,且遍植各色花卉,举目望去,真是金翠曜日罗绮飘香,太平日久人物繁阜。
城中百姓见突然来了这么一队服饰与他们福州士兵不同的官兵,夷王子还在前头引路,纷纷探首驻足,好奇议论。
长安从容优雅地一路向榕城百姓微笑致意,渐渐来到市集繁华之处。
前头路上人潮涌动,隐隐传来铜锣声响,还有人高声在那长喝:“快来看呐,淫妇游街啦——淫妇游街啦——”
队伍去路被挡,渐渐停下。
长安策马走到队伍最前面,问:“怎么回事?”
她问的是庞绅,陈若霖却道:“似是官府押犯了淫罪的妇人游街。”
长安看着数十丈开外那因被百姓围观唾骂而行进迟缓的囚车中似乎不着寸缕的女子,嗤笑:“若论淫,你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你尚且好端端的在此,旁人凭什么因淫而游街啊?”
“你就这般在意我的过去?”陈若霖扭过头来笑着问她。
“你的过去我有什么可在意的,不过是觉着不平罢了。”长安抬头注视着前方,忽然在囚车后面看到一个有些面熟的人。那人也骑着马,脸朝着她这边,似乎还在冲她笑。
长安皱了眉头,脑子里拼命回忆这人到底在哪儿见过。想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这厮不就是在德胜楼被她抽落了一颗牙的廖安轩么?
她刚刚进城,就遇见官府押着淫妇游街,这厮恰好跟在囚车后面,还冲她笑。
长安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十分不好的念头,拍马就往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