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若霖接到圣旨后不久,福王陈宝琛也接到了来自盛京的圣旨。慕容泓在圣旨中隆重地感谢了他对朝廷肃查盐道之举的大力支持,并告知他为了褒奖他前去迎接保护巡盐使的十五子陈若霖,已加封陈若霖为御前一等侍卫,编入巡盐使的队伍中。
午后,年逾古稀鹤发鸡皮的陈宝琛由他第五十四房小妾孙雪若搀扶着在繁花似锦的王府花园里慢腾腾地散着步,面色阴沉:“碧眼儿去迎接那个太监了,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孙雪若今年不满三十,肤白若雪丰满艳丽,听得老王爷问,便嗤笑一声道:“王爷,九爷那帮人做事是什么德性您还不了解么?自从他们靠着贩卖私盐中饱私囊手里有了那么点银子,什么时候把您放在眼里了?十五就是九爷养的一条狗,九爷让他不叫,他敢叫?那三爷回来了更是不得了,别说十五不敢叫,如今连六爷行事都得看他眼色胜过于看您的了。您说这叫什么事?六爷可是您定的世子。”
陈宝琛人虽老,可脑子并未糊涂,自然知道儿子们各自为阵仗的是什么,无非是各自身后的家族势力罢了。
当年慕容渊跟赢烨争霸天下,他福州为什么不战而降,就是因为各大势力各自为营,人心不齐。王权日益衰弱,世家拥兵自重野心膨胀,他老了,无力扭转局势,唯一能做的,也只是选择一位能够稳住陈家福王之位的继承人而已。
老六稳重谦和兢兢业业,做一个守成之人应该还是可以的。美中不足是比起他的兄弟们,他子嗣单薄,夫人膝下只有一名男丁,还是庶出,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便是致乱之源。
老三当年为着个女人一失踪便是二十多年,在福州基本上等于没有根基了。老九倒是野心勃勃善于钻营,但野心从来都是把双刃剑,当你的能力足以支撑你的野心,可以伤人,当你的能力不足以支撑你的野心,那便是伤己了。
至于老十七……
“王爷,不好了。”陈宝琛正皱着眉头一一评估自己的儿子,下人过来禀道“王爷,三爷在巡视盐场的时候被蛇给咬了。”
“在盐场被蛇给咬了?盐场里哪来的蛇?”陈宝琛问。
“小的不知,九爷说请王爷赶紧派府医去给三爷医治。”下人道。
陈宝琛道:“速去。”
下人一溜烟地跑走了。
孙雪若手里拈着一朵花,若有所思。见陈宝琛转身要回去,忙上前几步扶住他道:“王爷小心道滑。”
芙蓉镇,陈若霖老老实实地休养了十天便再也躺不住了。
身上那么多伤,才养了十天,水肯定还是沾不得的。无法沐浴,他便让肥肥给他解了包扎的布带好生擦一擦。
“爷,大夫说您背后这一刀极深,差一点就伤到要害了,您才休养了几天,怕是有些不妥。”肥肥一边小心翼翼地给他擦着身体一边道。
“居安思危。若是我现在正在逃亡途中,能有多少时间留给我养伤?又或者,我不是人,只是荒野上的一头兽,能有多少时间留给我养伤?现在我养了十天,起得来起不来,可能无关紧要,可关键时刻,这一点很可能就决定了我的生死。一个人极限到底在哪里,是需要自己不断地去试探的。”陈若霖低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又忍不住低嘲一句“为一个女人受这么多伤,真是疯了。”
肥肥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爷,您是真的想娶那个……”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称呼长安,说太监不妥,说女人显得不尊重,说姑娘……他还真没办法把这两个字按到长安头上去。
“怎么?你觉得她不好吗?”陈若霖回过头看他。
肥肥闷闷道:“属下不敢,只是,属下觉得,她不是很尊重爷。”
“没有谁天生就该尊重谁,一个人想要另一个人的尊重,是需要自己努力去赢得的。我那些兄弟,个个身份比你尊贵,你不也只尊重我么?”陈若霖道。
肥肥不吭声。
“尊重,尊重有什么用?”陈若霖抬起自己已经戴上了手套的左手,深蓝的瞳孔中跃动着莫名的情绪,缓缓道“能与我步伐一致,那才难得。”
耳边忽传来敲门声。
肥肥停下手中的活过去打开门,一名侍卫对他耳语几句。肥肥关上门,回来低声对陈若霖禀道:“爷,榕城来信,说,事成了。”
陈若霖嗯了一声,道:“本也没有不成的道理。”
擦过了身子,伤口重新上了药,换了干净的布带包扎好。陈若霖挑了件颜色和纹饰都很骚气的长衫穿了,出去找长安。
长安不在房里。
他来到楼下,恰好看到一队士兵护着一辆马车离开了驿站,长安和庞绅一边说话一边从驿站外头走了进来。见陈若霖站在那里,长安对庞绅说了句什么,庞绅就退下了。
“你怎么下来了?”长安来到廊下,看着陈若霖雪白一片的脸。
陈若霖像枝迎风招摇的大丽花一样倚在墙上看着她微笑,问:“谁走了?”
“小道士。”长安来到他身旁,与他并排站着,眯眼看着阳光灿烂的院子。
“去哪了?”
“他擅炼丹,我让他到盛京伺候陛下去了。”长安道。
“好偏的心,没看见这儿还有个伤势未愈的么?怎不叫小道士炼几颗丹我吃?”
长安侧过脸看着身边的男人,道:“专治肾虚的,你要?”
陈若霖笑得将手搭在长安肩上,道:“那还是留给慕容泓吧。”
长安想回楼中去。
陈若霖按着她的肩不让她走。
长安瞥他:“别以为你伤势未愈我就会对你一再容忍。”
“瞧你凶的,雄虎受了伤雌虎称大王,嗯?”陈若霖将她推在墙壁上,人拦在她身前,低着头额头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
这大庭广众人来人往的。
长安咬牙,刚想踹他一脚,陈若霖忽道:“千岁,快些宽慰我,我一个兄弟要死了,我好难过。”
长安:“……”
“老三?”略一思索后,长安问。
陈若霖略觉惊诧,歪着头看她:“你懂算卦?”
长安嗤笑,“我不懂算卦,略懂算你。”
陈若霖弯起唇角,扯着她往驿站后头去,走到马厩后面的小树林中才停下。
长安看了看四周,双眉微轩:“怎么?还想杀人灭口啊?”
“我像是需要避着人杀人的人吗?只不过,我觉得自己替你解决了一大麻烦,理应得些众目睽睽之下你不好意思给的奖励。”陈若霖将长安堵到树干与野生灌木围成的角落里,作势要亲她。
长安伸出一指抵住他的胸,仰头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解决了一大麻烦?你是嫌我麻烦不够多吧。老三若是活着,他那一摊子事我还是有机会刺探一二的,他死了,我再想调查,便只剩下老九和你两个选择。老九在盛京时和我有过节,他兄长又在我抵达福州前夕突然被害,你若再从中做些手脚,这桩人命案子怕是不扣到我头上都难吧?是不是?”
陈若霖握着她的手扯到唇边轻吻她的手指,一双睫毛浓密的大眼天真明媚地睇着她,“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坏?”
“坏不坏的我不知道,但你确实有理由这么做。老三身份暴露被迫离京,脱离危险之后必然一一排查此事的幕后黑手。你和老九相处日长,或许他对你绝对信任,但老三与他不一样。我猜,老三定然是怀疑你了吧,所以才派你来接我。你心里明白,此行不管你与我相处得好还是不好,回去都没好果子吃。你若与我相处得好,不仅老三怀疑你,连老九都会对你起疑心。你若与我相处得不好,那待我到了福州与他们接上了头,你就会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其实若我没猜错,从你设计逼迫老三离开盛京回到福州开始,你就已经打算好要杀他了吧?可能他身上还有些秘密你没能掌握,所以你才把他逼回福州,便于刺探。老九对你的错估让老三没能完全了解你的实力,但他依然戒备警惕着你。这次你身受重伤性命垂危,消息必然一早传回了福州,老三若要松懈,这是他唯一可能松懈的机会。你抓住了这次机会,一击致命。陈三日,你这算盘打得哗哗响,还口花花地想到我这里来邀功,你这一石到底想打几只鸟?”长安表面上说得轻松,内心却有些沉重。
她再也想不到,这陈家老三居然在她还没到福州,没与他见面之前就被陈若霖给干掉了。这绝对不是一个喜讯。他这一死,之前陈若霖透露给她的秘密她将再也无法验证,所以这个秘密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瞧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时刻保持清醒,活得这般精明,其实也挺累的吧?”陈若霖放开她的手,伸手掌住了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道“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我遇见过一个夷人,他喜欢研究天气。他曾对我说,再强烈的风暴,在它的中心,也有个风平浪静的安全区域。你现在就在这个安全区域内,只要你不走出去,你就永远不必忌惮我席卷四周的时候有多狂暴,相信我,不会伤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