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见了两人,脸上扬起笑容,道:“二位这是听到钟声上山救我来了?”
钟羡望着她,一双黑眸幽深似海,万千心绪如浪翻涌,却被他生生拦住,涓滴不漏。
“是啊,不过看来倒是我等多此一举了。”卫崇抱着双臂一脸散漫道。
“诶?纵用不上,你们这份关切之情我得承,今天中午我请客,说好了啊。”长安神情愉悦语调轻松,若只看表面,哪里想到她会是身后那扇门内尸横遍地的罪魁祸首?
一行人往山下走,刚下了一半石阶就遇到了第一波持械上山保卫河神庙的河神县百姓。
老和尚求生欲十分强烈,开口就对百姓道悲息住持二十年前就生了大病神志不清了,慧光这个妖僧用不光明的手段控制了整个河神庙,对内苛待打压他们这些僧人,对外巧言令色欺骗利用乡民。每次举办大型的祭祀活动,都将悲息住持灌了麻药,袈裟里面用细竹竿做成架子撑住他才使他在高台之上一坐几个时辰不动,以此来达到瞒天过海的目的。
众百姓骤然得知这样的真相,一时哗然。但也有那慧光的拥趸对老和尚的话持怀疑态度,质问老和尚为何只有他一人下山来,河神庙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撞钟?
老和尚还在思考如何解释百姓和慧光之死才能不引发双方冲突,钟羡忽然越众而出,走到长安前头,看着山道上的百姓道:“慧光煽动庙中百姓行刺钦差,已被我杀了,附逆百姓也已一同伏诛。”
百姓们被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
长安看着钟羡的背影,心中一时酸疼难言。
短暂的沉默过后,有那亲人一早上山的百姓叫嚷起来:“你杀了他们?那我哥呢?也叫你杀了?”
“那要看你哥在不在行刺钦差的逆贼之中,若在,自是没能幸免。”钟羡看着出头叫嚷的百姓,神情冷漠。
“啊——我跟你拼了!”那男子性情十分暴躁,闻言竟等不及上山去看一眼,举着把柴刀就分开人群从那窄窄的石阶上向钟羡冲来。
钟羡毫不犹豫伸手拔剑,右胳膊却突然被人拉住。
他这一愣神,一只拿着袖弩的手便从他身后伸出,对着那冲上来的男子额头便是一箭。
男子仰面跌了下去,双目圆睁地死在了山道上。
众百姓又是一阵惊愣的呆滞。
钟羡骤然回头看向长安。
长安不看他,只下了两级台阶与他并排,笑意微微地对那些被死亡所震慑的百姓道:“还有谁想去为死人陪葬的,来,往前站。”
众百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这就对了。好好活着不好吗?信什么河神呐?我从庙里杀到这里,不也没见所谓的河神来救你们吗?还是我这样俗世中的官,想让你们活,你们便活,想让你们死,你们就死。哟,你这是在瞪我吗?不服气是不是?”长安突然停下话头,举手拿袖弩对准右边百姓,右边的百姓纷纷低头躲避,以证明自己并没瞪她。长安将袖弩所向转到左边,左边百姓的表现与右边的如出一辙。
“既然大伙儿对杂家的话没有异议,那杂家现在要下山。山道呢就这么宽,你们堵在前面,杂家也绕不过去。你看你们是主动把道给我让出来,还是让杂家从你们身上踩过去?”长安好整以暇地看着这群被杀鸡儆住了的猴们问。
百姓们闻言,逃避瘟神一般迫不及待地转身往山下涌去。
山下后来的百姓还在往上爬,山上的却在往下挤,山道上一时混乱不堪,待到长安一行好不容易下了山回到县衙时,都已经晌午了。
一直侯在后院的袁冲见长安回来,上来对她附耳说了几句话,长安点点头,道了声:“知道了。”
一旁陈若霖用一双如宝石晶澈的眸子笑睇着长安。
长安每次接触到他这样的目光,都会生出一种被他看穿了的错觉。
也可能,不是错觉。
“三日今日劳苦功高,可要回房稍事休息?”长安迎着他的笑扬起眉梢。
陈若霖道:“唔,是要回去换身衣服。”他迈动长腿靠近长安,俯首贴耳。
长安绷着脸听他想说什么。
“等我一起吃饭。”他低声笑道。
长安:“……”
“放心,没人会背着你吃独食。”她道。
“口是心非。”陈若霖伸指弹了下她的帽子。
长安转头看他,他却转身往自己房里去了。
“安公公,狄大人请你去前厅用饭。”吉祥过来禀道。
“知道了,我稍后便去。”长安冲还站在一旁等她吩咐的袁冲招招手,转身回房。
“那厮交代的消息可信么?”到了房里,长安直言问道。
袁冲道:“我悄摸地抓了运煤船的船老大来,从他口中问出的消息与那人交代的基本一致,应当可信。”
长安若有所思地徘徊两步,再问:“陈若霖的那些随行可有异动?”
“没有,都老实在驿站呆着呢。”袁冲道。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用饭吧。”长安打发走了袁冲,从柜子里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地图找到袁冬说的那个名叫乌岗的地方,看着地图思考有顷,收起地图便直奔钟羡房前,怕惊动陈若霖,她甚至省了敲门这一步骤,直接推门进入钟羡的房间内。
钟羡正独自一人坐在紧闭的窗下,忧郁落寞地做着安静的美男子呢,见有人不请擅进,眉头一皱正待呵斥,抬头见是长安,又是一愣。
“文和这是饿着肚子在思考人生呢?”长安关上门,笑着走过去,将窗户打开不大的一条缝隙。
钟羡在透进来的天光中站起身来,有些赧然:“没有,只是想些事情。”
“既然还能静得下心想事情,可见手头没事要忙。正好我这里有件事,还挺紧急的,不知文和可愿代劳?”
“何事?”钟羡问。
“手下无意中从河神庙控制的煤矿那边抓了个人,一审之下发现大有问题。这些年河神庙煤矿上的煤都运往了江对岸一个名叫乌岗的地方。乌岗是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子,这么多煤运往一个山村,自然不可能是卖给当地的百姓的,所以我怀疑,在这个名叫乌岗的地方,可能藏着一个冶铁作坊。”长安道。
钟羡神色严肃起来,“能冶铁便能制造兵器,私造兵器,乃是谋反之罪。”
长安颔首:“没错。今天抓了人,若不一鼓作气将乌岗拿下,只恐会打草惊蛇。你带来治水的一千四百兵甲现在何处?”
钟羡道:“他们此刻尚跟着治水都尉在襄州境内加固堤坝,我此行河神县,只带了五十人。如果乌岗真如你所料,有私设的冶铁作坊甚至兵器坊,那为了避人耳目,人应该不会太多,五十人,或可一战。”
长安摇头,道:“若换做是我,我会屠了整个村子,然后把村民都换成我的人。”
钟羡:“……”若换做以前,他或许会直觉地反驳长安,认为这世上不可能会有这么狠毒的人。但此刻,他却只汗颜自己似乎永远也无法以长安的方式来缜密地思考问题。
“我让龙霜带人跟你去,他们都是晚上运煤,所以下午你准备一下,入夜后就跟着煤船直袭乌岗。据了解,乌岗离此大约有三个时辰的水路,你们到时应当还是晚上,带好照明物什,小心行事。”长安叮嘱道。
钟羡看着站在窗后的她,道:“若是如此,不如就叫龙霜带人去吧,我的五十人也可给她调配。”
长安仰头看着他,唇角微勾:“你是否觉着我这会儿的名声实在太差,需要立些功勋来挽救一下?”
钟羡道:“总归有益无害。”
“做给谁看?百姓?端了个冶铁作坊又不能让他们多收几石粮食,谁在意?同僚?没人希望看我立功,对他们来说,压在他们头上的大山有皇帝这一座就够了,至于我这个九千岁,自然是早死早好。同样的事情,我去做,十分的功劳也会被贬成一分,你去做,十分的功劳即便被贬成九分,也会有人为那不该损失的一分替你据理力争。既如此,我们为什么有十分不拿,要去拿那一分呢?”
“可是……”
“钟羡,别忘了你被起义军俘虏过,被逼着做过他们的应天将军。这样的污名,你不会希望一直靠钟太尉的威势来替你压着吧?”长安打断他道。
钟羡的面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他近乎狼狈地侧过脸去。
“我知道这样的成长对你来说是非常痛苦的,但你一直在痛苦中努力地做着改变。我知道今天在山道上,你拦在我面前主动担下杀人罪名的那一刻需要多大的勇气。会对百姓亮剑的钟羡不是我熟悉的钟羡,那一刻,我心很痛,但更欣慰。我当然不希望你走到这一步,但是我永远希望,当你不得不走到这一步的时候,你会有那个勇气继续走下去。今天我确定了,你不缺乏这种勇气,你能走得更远,也理应走得更远。所以,不要顾虑我,充分利用你所能抓住的一切机会,让自己走得更远吧。不要忘了,你跟我终究是不同的,你上头还有殷殷盼你安好的父母。”长安并不想用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来刺痛他,但那是最好的终止争议的方式。
钟羡回过头来,眼神痛苦地看着她,剖心道:“你总是为陛下,为我,不惜让自己满手血腥声名狼藉。我只是想,什么时候我能像你护我一样地护你一次,哪怕就一次。”
长安还未说话,斜对面门一开,陈若霖从房里出来了。他并未迟疑,往这边看了一眼后便懒洋洋地走了过来。
“你先和龙霜摆平乌岗之事,其它的,等你回来我们再说。记住不要带河神县的衙役,这个功劳太大,我担心狄县令他承受不起。”长安对钟羡道。
话音方落,敲门声起,陈若霖在外头拖长了调子道:“谈完了没?等得我饥肠辘辘腹鸣如鼓,再不能用饭,我可要吃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