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爱鱼,长安也没在望江县逗留,带着人昼行夜宿,不日已到河神县。
钟羡和狄淳他们大约提前得了消息,早就在通往河神县的官道上候着了。
看着前面乌压压的一帮人,长安双腿一夹马腹,正想快些迎上去,策马与她并排的陈若霖忽然来了一句:“昨晚你睡着了。”
长安:“……”特么的天天晚上死赖在她床上不走,她两夜没睡好,第三夜还能睡不着?
“既然知道我睡着了,想必你还是睡不着,这又是何苦呢?”长安目视前方。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想到以后还有几十年要一起睡,当然是越早习惯越好。”他说这话时音量不小,前后左右应是都听见了。龙霜心中再不适应也不敢多说什么,卫崇却是受不了地一抖缰绳,道:“你们慢聊,我先走了。”说完就策马跑了。
长安倒还算淡定,看着前面距离越来越近的河神县一干人等,幽幽道:“你越是如此,便越难如愿以偿。”
“是吗?你若这样说,我便更想试试了。”说到此处,他向长安这边微微倾过身来,笑着低声道“我猜你今晚会主动邀我进房。”
长安忍着一脚把他从马上踹下去的冲动,策马快速跑到前面去了。
隔着几十丈远,长安就看到了钟羡,他比印象中黑瘦了些,不过颜值还在,所以依然是人群中最显目的那个。
钟羡显然也是一眼就看到了长安,见她策马而来,还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便微笑起来。待到长安到了近处,不及说话,拱手便拜。
长安如今九千岁的名头顶在头上,到哪儿都不免让人跪一地。
“都免礼吧。文和,狄县令,好久不见,一向可好?”长安利落地下了马,笑容和煦地跟钟羡和狄淳打招呼。
钟羡好久不见长安,如今乍然得见,高兴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然而一抬头,一个好字尚未出口,心便沉了下去。
他看到了长安脸上的伤疤。
几个月过去,长安脸上那道疤早已不像刚受伤时那样狰狞,慕容泓送来的药膏她也有好好擦,伤口如今就余半根手指长的一条细疤,算是恢复得比较好的了。只不过她脸小,皮肤又光洁,所以乍一看还是很明显。
他目光凝滞了一刹,想问她又顾忌周围人多,硬生生忍住。倒是一旁的狄淳问了句:“安公公脸上这道疤是怎么回事?”
长安不以为意,随口道:“小伤而已,不值一提。”
只这简单的一问一答,便叫钟羡知道,他一年来在感情上所做的种种努力都白费了。
若只当长安是寻常,这样一个问题,又何至于纠结?
他没有做到,没有做到像当初离京时想的那般,让距离和时间帮助他慢慢放下长安。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龙霜等人已来到近前。
长安向钟羡和狄淳介绍龙霜和陈若霖。
龙霜和钟羡彼此都是认得的,毕竟小时候都是一堆儿玩的人,不过这几年不大见面罢了。倒是陈若霖,因其相貌和身份的缘故,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他只管凹着个月牙儿笑,风情摇曳的目光很没诚意地扫视一眼众人后便脉脉地落在了长安身上。
钟羡观察着他。
狄淳与长安龙霜等人寒暄完毕,伸手让长安:“安公公这边请。”
长安也礼节性地抬手相让:“请。”谁知手还没放下,就被旁边的陈若霖一把握住。
钟羡见他大庭广众之下竟敢直接去握长安的手,欲待上前阻止,又自觉没这个立场,只能握着拳僵立在那儿看他意欲何为。
狄淳等河神县的官绅们也是看得双眼发直,只龙霜和卫崇见怪不怪。
“作甚?”众目睽睽,长安也不好过分发作,斜着眼问陈若霖。
“袖子上沾了一根马鬃。”陈若霖说着,真的去她的袖子上拈下一根马鬃来。
众:“……”
长安自他掌中将手一抬,面色如常:“多谢。”
陈若霖朝她笑了笑,虽没再说什么,但此刻无言,倒比千言更耐人寻味。
长安对这男人无可奈何,继续和狄淳钟羡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往驿站的方向走。
“前些日子我送来的那些人和物可还得用?”长安问钟羡。
钟羡笑道:“与及时雨一般无二。”
“得用便好,那些人中好些都是路上遇着的衣食无着的流民,若能帮着修堤,可谓两厢便宜。”长安道。
“旁的倒还好,只是那一百多位姑娘……不知安公公送来此处是派何用场?”狄淳在一旁斟酌着问。
长安听他弦外之音,道:“看来那些姑娘给狄县令添了不少麻烦,无妨,既不得用,此番我将她们带走便是。”
狄淳忙道:“安公公切莫误会,她们倒是并未给我添麻烦,只是……”
他话没说完,钟羡便虚拳掩唇咳嗽了一声。
长安转头看他,他道:“前头便是驿站了。驿站条件简陋,我看你带的人也不少,恐怕安置不下,要不你且去县衙将就数日?”
长安道:“我在此不会久留,至多两日吧,住哪儿都无所谓。”
钟羡微愣,失落之后又是释然。她此行重任在身,河神县也不过是她路经的一个小县而已,她也确实没有理由在此久留。
到了驿站前,长安的随行人员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
钟羡跟长安说着话,目光无意中往后面一扫,蓦然停住。
长安见他话说一半突然停住且一脸惊诧,跟着回头往后面一看,云胡正从马车中出来,因他一身白衣光洁如雪,人又生得冰肌玉骨白皙干净,所以在一众风尘仆仆的随从中显得尤为醒目。
“怎么了?”长安看过之后,自认并无什么不妥,遂问钟羡。
钟羡已经回过神来,摇头道:“无事,方才是我看花眼了。”
长安默然:看花眼,难不成你第一眼也将他认作了慕容泓?
将大部分随从都塞进驿站安顿下来后,长安带着小部分亲随和陈若霖等人继续跟着狄淳和钟羡往县衙的方向走。
“方才我在来的路上,瞧见西边似有一个码头。按理说临江又有码头的县不会穷到哪里去,狄县令,你这县衙怎还如此破败?可是为官太清廉之故啊?”到了县衙门口,长安仰头望着檐角有缺损,牌匾也已褪色的县衙大门开玩笑道。
狄淳道:“让安公公见笑了。公公有所不知,那西边虽有码头,却非是衙门的码头。文和治水重任在肩,本来早该奔赴别处,正是因那码头之故才在我这小小的河神县逗留至今。都怪我这个知县无用,一并拖累了他。”
钟羡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长安却好奇问道:“哦?此话怎讲?”
狄淳一边让着长安与陈若霖等人往县衙里走,一边道:“安公公来时见了码头,那可曾见码头南侧的山上有座寺庙?”
长安回想一番,道:“原来那山腰上绵延一片的是寺庙,看着倒与别处的寺庙不大一样。”
“是不一样,那座寺庙名叫河神庙,供奉的不是菩萨,而是河神……”狄淳刚说到一半,后头有人喊着少爷跑了过来。
长安听着耳熟,回头一看,不是竹喧又是谁?
竹喧乍见长安,见他对自己又扬起那促狭的熟悉笑容,表情一时精彩,纳头给他行了个礼。
“起来吧。你这小厮,见了杂家面色如此难看,怎的,杂家会吃人呐?”长安笑斥。
竹喧和她也算是老熟人了,故虽地位相差悬殊,倒也不似旁人一般怵她,闻言便道:“安公公切莫误会,奴才面色差可不是因为见了您。”他转向钟羡,愤愤不平却又难掩遗憾道“少爷,那妇人……死了。”
钟羡蹙眉,顾不得大家都还站在过道上,急问:“怎会如此?”
竹喧道:“我按少爷所言,去刘家以重金相诱,劝他们不要献出孩子。那刘大倒是动心了,可他老娘不肯,将刘大夫妇与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还扬言要去跳江。刘大扯住了他娘,没想到那刘氏娘子见没了希望,悲愤交加,竟触墙而亡。奴才施救不及,无力回天,只得回来了。”
钟羡怔怔站了一刹,强自按下眸中翻涌不休的情绪,将此事撇在一旁,继续和狄淳一道引长安等人去县衙后院的厅中休息。
长安就在厅中一边喝茶一边听狄淳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从河神县这个地名就可推断出,山上这个河神庙那是由来已久。县里百姓对这个河神庙十分信奉,在他们心里,庙里的住持排第一,县衙里的官老爷排第二。每年到了丰收的季节,上供给庙里的那部分粮食不用人催自己就跑去交了,朝廷的税催一百遍也交不上来。那河神庙呢,仗着自己乃是民心所向根基深厚,也从来不把历届的河神县县令放在眼里,擅自征用当地百姓修了个码头不说,还占了一个藏量极丰的煤矿,经年累月地雇佣百姓去挖煤贩卖,所得也丝毫不分给县里。
钟羡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这里在三十年前曾发生过一次大的决堤事件,且勘查下来,后建的堤坝并不稳固,尤其是河神庙擅自修建的那个码头,严重破坏了河神县这一段堤坝的整体性和坚固性。钟羡想要封闭码头重新加固河神县这段堤坝,只是与河神庙一直谈不拢。事关全县百姓,牵一发动全身的,也不能硬来。
钟羡试图让河神县的百姓明白决堤的危害和重新加固堤坝的必要性,没想到在这河神庙的和尚很有几手本事,竟能说得百姓们同意每年交出一对童男童女来祭祀河神以求平安,且这要人命的祭祀已经接连举行了近二十年,已被当地百姓视作理所当然不可违背之神谕。在神谕面前,谁还理凡人之言?
今日触墙而亡的那个刘氏娘子是外地嫁来的,今年要献出祭祀的童男正是她的儿子。她对河神庙的信奉不如本地百姓那般顽固,闻此噩耗便来县衙寻求帮助。钟羡刚来此地时曾与河神庙起过冲突,结果是几乎全县的壮丁都拿着棍棒刀斧聚到县衙前来要狄淳交出他这个冲撞神庙的奸小。最后还是狄淳耗尽了他在此地苦心经营几年积累出来的官声才帮钟羡弥平了这场争端。
此番那妇人来求时,钟狄二人也是因为这个前车之鉴,才没有从官面上出手干涉。没想到最后还是酿成这等惨剧。
长安听完了故事,笑着看一眼旁边一脸沉郁的钟羡,道:“这河神庙也就遇到你们这两个有原则好说话的,才得以嘚瑟到今日……”
她话没说完,一名衙役着急忙慌地跑进来禀道:“狄大人,钟大人,不好了,百姓又到衙门前来闹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