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慢悠悠地踩着楼梯下来,一抬眼就看到一众熟悉的人中多了两张生面孔。
孟衢与裘昊第一次来拜见长安,穿的都是官服,因而甚好辨认身份。孟衢看上去大约五十出头,中等个头身材瘦削,慈眉善目一副老好人的模样。裘昊年近四十,身材魁梧而略显发福,方脸阔口,标准的武将模样。
两人见龙霜从楼上引下来一位嫩笋似的小太监,一时都有些发怔。原因无他,眼前这个文弱秀气、脸上还带着条疤因而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少年,实在很难让人把他和传闻中那个阴狠霸道杀人不眨眼的太监九千岁联系起来。
长安扫了两人一眼,唇角勾起个笑容。
这下两人都反应过来了。因为这个笑看起来无端瘆人,普通人怕是笑不成这样。
两人向长安下跪行礼,这也算是九千岁这个封号的好处之一,自带下马威,不需要在言行上额外体现。
“起来。”长安在两人跟前打了个转,这才让两人起身,然后用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目光上下打量裘昊一番,似笑非笑道:“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说了这句却又没了下文。
裘昊被她说得一愣,心中不免就琢磨开了:百闻?从哪儿闻,闻的又是什么?这么一想,他的目光不免就向一旁的袁氏兄弟那边飘去了。
孟衢见裘昊因为这句话分了神,没顾得上回长安的话,忙拱手道:“九千岁大名,下官等早已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年少有为名不虚传。下官等能与九千岁在此一会,实乃三生有幸,幸甚至哉!”
“好说,杂家昨日托付之事,不知孟大人办得如何了?”长安神情淡漠地问道。
孟衢道:“回千岁的话,都已安排妥当,平阳伯与地方上有头脸的大户,都在百花洲恭候千岁驾临。”
“甚好,那就启程,有话到那里再说也不迟。”长安道。
孟衢连连称是。
一行前呼后拥地出了驿站大门,长安上了自己的马车,还未坐稳,又一道大红的身影挤了进来。
她看着挨着自己在马车里坐下的陈若霖,颇有些目瞪口呆,问:“你做甚?”
“受伤了,骑不了马。”自来熟的男人一脸坦然。
“就算你骑不了马,为何要上我的车?驿站里马车多得是。”
“驿站马车再多,也唯有这一辆里头有你。我不在意坐哪一辆马车,我只是喜欢和你在一起。”陈若霖唇角弯弯道。
长安:“……”
“当然,你若不喜欢,可以派人把我拉出去。只是这样一来,你被周景深派人刺杀,为我所救的说法可能就站不住脚了。毕竟,没有人会气量狭小到连与救命恩人共乘一车都不肯,你说是不是?”
“吉祥,关车门!”长安发现了,油嘴滑舌的男人真的很招她厌烦!
马车开始辚辚前行,长安不想与厚脸皮的某人相看两厌,遂伸手拉起自己这侧的窗帘向外头看去,右手却被人拖了去。
长安倏然回头,正好瞧见陈若霖动作娴熟地从一只画着白玉兰花的粉蓝色小瓷罐里用长指挑了一坨白中透粉的膏子抹在她手背上。
“你在做什么?”虽然这才是见面的第二天,但长安已经意识到无论身边这男人做出什么事来自己都不会感到惊讶了,想来也是心累得很。
“昨天就发现你的手有些干燥。肌肤粗糙可不是男人的象征,所以,无需这样苛待自己。”陈若霖侧过脸对她笑了笑,戴着黑色锦缎手套的左手托着她纤细修长的手,右手熟练地将那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膏体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推开。
他有一双与慕容泓截然不同的手,大,宽厚,手指长,但并不纤细。他的指腹上有些老茧,但显然经过保养,所以即便这般亲密的抚触,也不会磨痛了她的皮肤。相反的,那软中带硬的指腹轻轻滑过触觉高度敏锐的手部肌肤时,还能带起阵阵奇异的酥麻感来。
长安看着他从手背到指根再到指尖,一寸不落地将她的右手照顾得妥妥帖帖,也借这个机会将她的手抚摸揉搓了个遍,挑眉讽道:“动作很熟练嘛,难不成三日兄堂堂藩王之子,专长竟是帮人擦手霜?”
陈若霖含情脉脉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旁人那里练习过千次,也不过是为了能在你这里完美地展现一次。你满意就好,证明我素日的工夫并没有白费。”
“还真是有备而来啊!那你倒是说说看,除了擦手霜,你还会些什么?”长安饶有兴致地问。
“你需要什么,我就会什么。”陈若霖一边说话一边像松鼠藏松果一样将她被他揉搓得柔软细腻的手悄咪咪地扣在掌心。
这样的小动作当然瞒不过长安的眼睛。
她眯了眯眼,道:“狗胆包天的人确实需要比旁人多些保命的本事。你现在的行为让我觉得被冒犯,很想把你这只甚会伺候人的爪子剁下来喂狗。给你三句话的时间,三句话不能让我消气,你就自己滚出去。”
“这般不留情面的吗?”陈若霖笑问。
长安:“一。”
“说实话我有点伤心。”陈若霖手捂胸口惺惺作态。
长安:“二。”
“好好,我杀了魏德江。”陈若霖作认输状。
长安:“……”他娘的这是让她消气?火上浇油!
“为何?”考虑到场合问题,她强行按捺着心中的火气问。
“这是我来此的任务之一。如不完成,他们就不会再信任我了,更不会信任,我带回去的你。”陈若霖扣着长安的手举到唇边亲了亲,深情款款“无论如何你要相信,我是绝对不会害你的。”
“呵!是吗?”他这句话里面包含的信息量有些多,让长安从怒火中又冷静了下来。她一把抽回自己的手,瞥了眼他的左手,道“那你先把手套摘下来我看看?”
“手套吗?”陈若霖抬起左手,忽然有些忍俊不禁,看着长安道“不问他们是谁,也不问他们为何要我杀魏德江,却对我的手套感兴趣。我可以理解为,你对于我这个人本身的兴趣,大过于我周边其它么?”
“即便我给予肯定的答复,也不意味着对你而言就是好事。你不必过于陶醉。”长安冷淡地提醒他。
“你错了,在我眼里,只要是你给予的,不论好坏,都值得陶醉。”他垂下长密的睫毛,欣赏着自己左手上用金线绣着华美纹路的黑锦手套。这年头还没有松紧带,所以手套腕子那儿是用一根细细的绞金丝缎带收口的,十分贴合他手腕的弧度,并且打的是死结,这确保了任何人都无法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将他这只手套摘下。
“你想摘下我这只手套,丝毫不难,不过是个先后顺序的问题。就如同你乘马车出行,你先得准备一辆马车,然后才能坐着它出行一样,你想要摘下我这只手套,你需得先脱光我的衣服。这是唯一的条件。”陈若霖低垂着那张貌美如花的脸在她耳边轻声细语道。
“陈公子,你知道无耻和有趣是两码事吗?”长安看着他正色问道。
陈若霖:“当然,因为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是爹娘用做尽无耻之事这样的方式生养出来的,所以男女之事,从脱衣服开始,就是十分有趣和玄妙的。安公公赞同我的观点吗?”
长安扶额,不愿承认自己真的被这死男人的嘴炮功夫给磨得焦头烂额。“从现在开始到下车为止,你不许跟我说话。”
“那我可以继续给你擦手霜吗?”陈若霖轻声笑道。
长安:“……”
“再说最后一句,随时欢迎你来摘手套。”不等她回应便自作主张将她左手拖过去抹手霜的死男人欣欣然地做最后补充。
长安发现自己从没哪一刻如此刻一般怀念一本正经君子作风的钟羡。就连……罢了,那个人还是不要去想的好。
不久到了渡口,一行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
陈若霖下了车,转身去扶跟在他后头下车的长安。
长安发现这男人是真的不在意旁人眼光,和她共乘一车已经够让人说三道四的了,如今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等本该下人来做的事,其真实意图还真是耐人寻味。
她瞧了眼旁边因被人抢了差事而显得有些无措的吉祥,且不急着下车,曼声道:“吉祥,过来教教陈公子扶杂家下车的正确姿势。”
近旁原本没注意这边情况的人徇声都看了过来。
吉祥见状,知道陈若霖此举并非长安授意,顿时又神气起来,过来身体力行地教他:“陈公子,不能手心朝上,要手背朝上。而且不能这样仰头看着千岁,要低头,这样,腰微躬……”他本来说得挺起劲的,不经意间一抬头,发现陈若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双他之前从未见过的碧蓝色眼珠子仿佛什么会吃人的妖怪一般,吓得他喉头“咕”的一声,没说完的话全都噎了回去。
陈若霖回头,按着吉祥所教在车前站好,道:“请千岁下车。”难为他将奴才的动作都做得风度宛然。
长安伸手搭着他的腕子下了车,当着众人的面对他大加赞许:“甚好,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拘一格,陈公子他日必有大造化。”
陈若霖笑得含蓄:“承千岁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