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借着些微酒意睡了个午觉,醒来时吉祥在一旁等着伺候她。
“萝月母女回来了么?”长安知道他先前和袁氏兄弟一起去郡衙要人了,既然已经回来,必定是有了说法。
“萝月回来了,但是那个小女孩,她爹不肯交出来。不过卫大爷回来后说那个小女孩在平阳伯府。”吉祥一边绞帕子给长安擦脸一边道。
长安点了点头以示了解。
吉祥期期艾艾道:“安公公,卫大爷还带回来一位受伤的小女孩,伤得很重。您要不要早一点去平阳伯府要人?晚了恐怕……奴才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看那位萝月姑娘哭得太可怜了了。那个受伤的小姑娘也可怜。”
“让你想起家中的老娘和妹妹了?”长安问。
吉祥怔了一下,摇头道:“是想起家中姐妹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她们早不在家中了。爹娘先卖了她们,还不够家中维持生计,然后才卖我的。”
长安瞧他表情有些麻木,不由就想起了长禄。当时他跟他们谈起他那个被换了黍子的姐姐时,表情也是这般的麻木。大约这便是这个社会底层人的常态吧,痛苦太多了,却又不知如何排解,更不知如何去改变,久而久之,一切的情绪,都只能冠以一张麻木的面具。
长安忽然觉得十分厌烦,对现在她身处的这个社会,以及这个社会带给她的一切,无比的厌烦。
她原以为皇宫是她最大的束缚,慕容泓是她最大的束缚,所以她逃离了,而且离得越来越远。可是那种束缚感却依然如影随形。
如今她看着吉祥的表情,却好像有点明白了,这种令她时时感到憋屈痛苦的束缚,其实来自于她自己,来自于她身处这个社会,而她见识过更好的社会,她向往那个社会,却没有办法把现在这个社会变成那样的社会。
她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社会有它自己的发展节奏,任何进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她深刻地明白这一点,可她却没办法视若无睹地顺应这一切,更没办法用麻木来掩盖自己的无能为力。这才是她痛苦的根源。
若是一直像这辈子小时候那样吃不饱倒也好,那样她就能一门心思地想着吃饱穿暖活下去了,独善其身,总比兼济天下要简单。
出了会儿神,长安将手也擦了擦,这才把布巾往水盆里一扔,对吉祥道:“那小女孩人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吉祥带长安来到过道尽头的靠左的房间,袁氏兄弟、卫崇和姚金杏都站在门外。
“怎么?救不回来?”长安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姚金杏摇头:“伤得太重,血止不住。”
“安公公,你既然顶着九千岁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名头,像平阳伯这样灭绝人性的畜生,就不能杀了他吗?”袁俊年纪小性格冲动,心中气愤不管不顾道。
“你胡说什么,那好歹是个伯爷,岂是说杀就能杀的?”袁冲将袁俊扯回去斥道。
袁俊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下墙壁,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平阳伯府那边到底是个什么状况?”长安问卫崇。
卫崇这会儿倒是没了他一贯的散漫模样,面色略显凝重,道:“伯府里有个院落,专门用来关押这些小女孩,我粗略看了下,大约有二三十人之多。府中禁卫森严,我一人来去尚能不为人察觉,若多带上一人,就不能保证了。”
“那屋里这个女孩子你从哪儿救下来的?”
“乱葬岗。”
长安蹙眉:“没死就给埋了?”
卫崇点头,有些压抑道:“一次埋了四个,待我把土挖开,只有这一个还有气,我就把她带回来了。”
袁俊实在听不下去,扭身跑了。
长安来到屋里,圆圆和负伤的萝月正守着床上那女孩子。
女孩子眉清目秀的,躺在那儿小小的一只,看上去顶多不会超过七岁。许是因为失血过多,面色雪白雪白的,看到长安进来,她目光中流露出惊惧,却没力气动弹。
圆圆忙安抚她道:“别怕,这是我的主人,是大官,大好人。”
女孩子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长安站在床边上仔细看了看那雏鸟一般的女孩子,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变态能对这么小的女孩子行此禽兽之举。
“你有什么想做的吗?”她弯下腰问那女孩。
女孩子失了血色的小嘴开开合合,长安将耳朵凑到她嘴边才听见她气若游丝的声音:“我想回家,我想爹娘……”
“好的。”长安回身,喊卫崇:“老卫,你辛苦一趟,送这小姑娘回家,下去找个驿卒给你带路。”
卫崇没有二话,上来用被子卷了女孩小小的身子抱着出去了。
圆圆看着床褥子上殷红的一滩血渍,问长安:“爷,你说这小姑娘能坚持到家吗?”
长安道:“能与不能的,又能有多少差别?”
“九千岁,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宝丫……”萝月忍了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跪下来用手扯着长安的袍角哀求道。作为一个母亲,身份再低贱,她也完全无法承受自己的才五岁的女儿将方才那小姑娘的悲剧再重演一遍。是故尽管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求长安,但她还是大着胆子这么做了,只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长安低头看着这个鼻青脸肿的女人,忽然想到,如果自己没有遇见慕容泓,而是穿成这个女人,生来就不是自由身,还遇上这么个为了嫖妓资格就能把亲生女儿给卖了的畜生,又该怎么办?逃?没有身份文牒,乱世孤女,逃出去有活路吗?假意屈从徐徐图之?委身于这么个恶心的男人还不如死了呢。宁死不屈以命相博?那估计真会死吧。
所以她有今天,到底是因为她自己能力卓著,还是因为,她遇见的那个人是慕容泓?
“……爷?”胳膊被人推了一下,长安回神,转过脸一看,圆圆有些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她矮身搀起萝月,道:“你放心,平阳伯府很快会把宝丫送回来的。”
她话音刚落,袁冲领着宝丫来到门口,还不及禀报,宝丫看到萝月,叫了声“娘”就扑了过来。
母女俩抱在一处又哭又笑的,袁冲见状,对长安道:“安公公,平阳郡郡守孟衢在楼下求见。”
“去告诉他,杂家今日身子不适,就不见他了。明日杂家在百花洲设宴,叫他邀上平阳伯及募捐榜上的相干人等同来赴宴。”长安道。
袁冲领命下去了。
孟衢一连求见了好几次都没见到长安,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不安,离了驿站便直奔平阳伯府。
裘德仁与裘昊父子二人也正因为百花洲丽华轩的事而坐立不安,见孟衢来了,忙迎进来问:“可见着人了?”
孟衢掏出帕子拭了拭额上的汗,摇头:“还是不见。”
“那陈若霖呢?见着他了吗?”
孟衢还是摇头:“也不曾,听说在养伤,不便见客。”
“难不成这太监真要因为我没去迎他而对我们动手?”裘昊皱着眉头在椅子上坐下道。
“你早点带兵去把那清风寨剿了不就没这么多事了?你看看,这一拖二拖,拖出多少事来?”裘德仁埋怨自己的儿子。
“剿也剿过好几次了,这帮泥腿子贼得很,每次就把那圆木滚石往下一扔,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人就跑深山里头去了。这不还在想根治的法子呢嘛,长安这太监就来了……”
“这下好了,也不用你带兵去剿了,人家直接全都收下了,不定从那土匪头子嘴里听了多少不利你我的谗言。”
“你也别说我了,赶紧把后头那一院子的丫头给处理了吧。还嫌把柄不够多么?”
孟衢眼瞧着这对父子就要在自己面前吵起来了,忙打圆场道:“伯爷,都尉,二位稍安勿躁,依我看,事情也没有二位想象的这般糟。方才我去求见,他虽没有见我,却命人传话,说明日在百花洲设宴,请二位还有募捐榜上的大户同去赴宴。我瞧着这意思,他大约还是想要银子。只要二位银子给足,不会有事。”
“可是他抓了周景深,这……”裘昊对这一点极为在意,毕竟他干的那些犯法的事,陈若霖知道的少,与他称兄道弟的周景深却是一清二楚的。
“他虽抓了周景深,可是他没将周景深关入郡衙大牢啊,这意思还不够清楚么?如果把人关入大牢,那就要有罪名才行,有了罪名,轻易就不好改口放出来了。这太监精着呢,他是内卫司出身,该是清楚吴王就这么一个儿子能够继承藩王之位,如今人落在了他的手里,只要操作得当,够他好好敲一笔的。”孟衢道。
“郡守所言在理,不管怎么说,百花洲是咱们裘家的地盘,那太监选在百花洲设宴,应当也算是对我们的一种暗示吧。至于他到底是何用意,明天见了面好生谈一谈,也就知道了。”裘昊对裘德仁道。
裘德仁点头,道:“话是这么说,但明日你还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以防这太监突然发难。咱们裘家是凭军功发家封爵的,若是栽在一个太监手里,那可真要贻笑大方了。”
裘昊道:“我省得。”又侧过头对孟衢道:“我不善言辞,明日与这太监的周旋事宜,还是要拜托郡守大人。”
孟衢忙道:“二位放心,某定当尽力而为。”
入夜,吉祥来给长安送饭,道:“安公公,方才卫大爷回来过了,让奴才告诉您一声,他去平阳伯府查探情况,如无意外,明日回来。”
长安知道卫崇这是不放心平阳伯府后院那些女孩子,看着去了。
“他可有说,那小姑娘是否活着见到她爹娘了?”她问。
吉祥摇头,道:“他说,那小姑娘倒是撑着一口气回到乡里了,可惜她家已经没了。父母兄弟不知所踪,昔日家园成了断壁残垣,左邻右舍惶惶不敢多言。袁俊听闻,说多半是小姑娘被抢后,她的父母兄弟在普阳郡状告无门,想要出去越级上告,被孟衢那个狗官派人给灭了口。他还说这事常有。”
长安没再吭声,拿起筷子吃饭。
次日一早,孟衢和裘昊就到了驿站准备迎长安去百花洲。
长安收拾好自己一出门,就看到陈若霖一身大红锦袍风姿如玉却又灿烈如焰地站在过道里等她。
“啧!穿这么红,今天要去成亲呐?”长安调侃道。
“能不能成亲得看你,反正我时刻为你准备着。”脸皮墙厚的男人也是张口就来。
不远处看到长安出门正准备过来迎她下楼的龙霜僵在了那里。
“你有这个胆子娶个太监?”
“你愿嫁,我必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绝不反悔。”
听着两人一问一答,龙霜面色更难看了,这不仅是想睡,还想娶呢?
长安笑眯眯:“你若再这般信口雌黄,我就派人来堵了你的嘴。”
陈若霖笑吟吟:“要堵我的嘴何必麻烦别人呢?你亲自来堵岂不更好,我一定配合,绝不反抗。”说着弯腰低头,凑近她略显调皮地一眨眼,问“我这么好看的嘴,你想怎么堵?以两情相悦的方式可好?”
“千岁,该下楼了!”龙霜忍不住大声道。她实在是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够调戏一个太监调戏得这般旁若无人圆润自然?看得她简直想自掩己耳自戳双目。
“该下楼了,这个问题,有空再讨论。”长安伸手抵住他胸口昨日被她扎伤之处一推。
陈若霖反应极快,装作被她推开的模样完美避过了她这一推之力,笑容不变:“随时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