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郡的经历让长安无比清晰地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真的没什么比打劫来钱更快。
罚了几家一半家财,抄了两个富户的家,她留了部分金银在孤山郡作为盐税上缴贴补国库,就这样,队伍出发时,还是比来时多出了二十几辆马车三十几辆驴车。不过这也难怪,因听钟羡的侍卫说灾区那边什么都缺,她搜刮起来便如蝗虫过境,不止金银器玩,粮食被服锅碗瓢盆她什么都要,要不是不好拿,恨不得把家具都搬走。最后为着把这些车赶上路,她不得不在当地雇了两百身强力壮的百姓。
就在长安离开双德城的这天,褚翔收到了龙霜派人传回来的信件,待王咎从天禄阁出来后,便进去将信件呈给慕容泓。
慕容泓正烦着呢。
兖州那边战况吃紧,朝上这些大臣来来回回的,竟都是在劝他再立皇后。一开始只不过是钟慕白起了个头,可如今竟连王咎也开口劝他,说他继位五年亲政两年,如今却无皇后无子嗣,这对于任何一个开国之君都是致命的问题。无后,代表皇帝与文臣武将关系不睦,以致不愿与其中任何一位缔结姻亲。无子嗣,则更严重,这说明当今皇帝后继无人啊!一个与朝臣不睦又无子嗣继承大统的皇帝,要天下军民如何安心为他卖命?
慕容泓不是昏庸之辈,自然知道王咎所说均是肺腑之言,字字在理。只是……他深知这辈子除非是死,否则这身上的枷锁是去不掉了,他已有这个心理准备做一辈子的囚犯,心中唯一所愿,便是得娶长安,留住这唯一一个能带给他一点快乐的女人。
他与她一路走来,眼下两人之间的情势也很明朗了。他在皇帝这条路上走得越远,她便离他越远,可他若保不住帝位,便连自己都保不住了,何谈其它?
如果最后注定要用强权才能留住她,那他此刻的种种纠结与痛苦,又是为了什么?
这时褚翔拿了龙霜的奏报进来,慕容泓接过一看,大怒,将信纸揉成一团掷在地上,声色俱厉地指着褚翔道:“你即刻替朕回信给她,问她到底知不知道‘周全’二字是什么意思?!这样的情况若再来一次,她就永远不必回来了!”
褚翔见慕容泓竟对龙霜发这么大的火,心知定是她办砸了差事,当下也不敢多嘴,应了声“是”就准备退下。刚走到门口,又听身后慕容泓道:“回来。”
褚翔回转。
慕容泓神色疲惫万分,一副心急火燎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道:“去太医院,要最好的金疮药和去除疤痕的膏子,同信一块儿送去。”
褚翔刚出去,慕容泓还不及细思信上那句“九千岁脸部受创”的话,高烁求见。
一进天禄阁高烁便噗通跪下了,递上一封军报颤声道:“陛下,建宁被逆首攻破了,陶将军以身殉国,赵王一家被俘,兖州,已全面失守。”
看着一脸悲愤痛不欲生的高烁,慕容泓自御案后缓缓站了起来。
当天晚上慕容泓在紫宸殿开夜朝,与众臣商议兖州战事,至深夜方散。
散朝后,众臣陆续出宫回家。钟慕白正与慕容怀瑾一边说话一边往宫外走,长福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向二人行礼道:“钟太尉请留步,陛下有请。”
慕容怀瑾闻言,向钟慕白拱手道:“那我先走一步。”
钟慕白颔首,回身跟着长福来到天禄阁。
“太尉,自钟羡脱险之后,建议朕召他回京问罪的折子便与日俱增,你说,朕到底要不要召他回京?”见钟慕白来了,慕容泓手不经意般在桌上的两摞折子上点了点,问。
钟慕白不动声色,道:“不瞒陛下,臣内人思子如狂,自知钟羡脱险后,已一连去信几封叫他回来。无奈那小子自称襄州灾患未平不便擅离职守,坚不肯回。陛下若能召他回京,旁的不论,臣内人定然欣喜若狂。”
慕容泓微笑,道:“太尉对自己的儿子倒是信心十足,只不知为何对自己的部下却做不到如此?”
钟慕白知道他有此一问,不过是因为方才夜朝时有人一连提了几个替代陶望潜的主将人选都被他给否决了。
“那是因为知子莫若父,臣知道钟羡的为人,即便回京问罪,也绝不致获罪身死。而对于部下,臣对他们没有生养之恩,升为主将迎战赢烨,上关国体下牵性命,自然需要慎之又慎。”他道,“况且,臣也对陛下说过了,眼下战事不利的根由,不在主将,而在军心与士气,军心不振,士气低迷,这样的军队,换谁去做主将,都不可能打得了胜仗。”
“而这个军心不振士气低迷的根由,就是朕无后,无嗣?”慕容泓问。
钟慕白道:“陛下若要用赢烨做类比,您与他的处境完全不同,您与他在军中的威望也完全不同,做不得类比。况且他不是没有皇后,他的皇后为我大龑所掳,他为此而战,那是男人的血性,是能够振奋士气的。您不能比。”
一连两个“不得比”“不能比”,说得慕容泓搁在桌下膝上的手紧握成拳。
君臣二人隔着幽幽烛光对峙,一个气定神闲,一个沉凝如渊。
良久,慕容泓又笑了起来,极温和无害的,道:“太尉大人近来与之前相比,改变甚大,不知是何原因?”
钟慕白闻言依然面无表情,只道:“臣自认从未改变,不过是陛下看待臣的眼光变了而已。”
“是吗?朕还以为因朕准了钟羡去横龙江治水致他遇险,太尉心里怨怼朕呢。不是便好。”慕容泓脸微侧,另起话头“太尉建议朕立陶行妹为后之事,朕几经考虑,觉得可行。陶将军此番为国捐躯,若能尽早将此事定下来,其葬礼亦可办得更隆重些。”
钟慕白这才有了些动作。他向慕容泓拱手道:“陛下英明。国难当头,陛下能立武将之女为后,相信举国将士都能体悟陛下一片珍惜良将拥军厚属的拳拳之心。”
慕容泓道:“朕之兄长临终之前将朕郑重托付于太尉,朕采纳太尉的建议,总不会有错。”
钟慕白一瞬默然。
慕容泓却似并不在意他这短短的失态之举,继续道:“钟羡乃是太尉独子,年岁也不算小了,不知太尉有无考虑他的终身大事?”
钟慕白回神,道:“回陛下,大司农慕容大人家有小女初长成,臣内人已去相看过了,称其蕙心兰质知书达理,恰大司农亦有与臣结亲之意,只不过眼下朝廷多事,钟羡又外出未归,所以一直也未提到明面上来说。既然陛下问起,臣也正好请示一下陛下的意思。”
慕容泓笑道:“如此佳缘,朕自是赞成。钟羡若真娶了大司农的女儿,太尉与朕,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钟慕白离开后,慕容泓脸上的笑意彻底褪了个干净。
他心中有所猜测,看钟慕白最近的表现,怕是自钟羡之后他无有所出的原因,已是有人告知于他了。
关于此事,他也只是小时候无意中听到了一句两句,印象中有这么个事情,但真相到底是什么,他并不清楚。毕竟是上一辈的事情了,当时暗中说道此事的两人,也都早已逝世,他纵有心查察真相,也无处着手。
如果钟慕白近来的反常真是因为这件事,那就表示这世上还有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这个人与他大嫂或者他奶娘定然关系匪浅。这个人,他知道是谁——慕容怀瑾。
想起奶娘临终时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他的那些话,他神色有些怔忪地看着桌角的灯盏。
这一天,果然还是无可避免地要来了么?
他生命中唯一仅剩的那些人,最后的最后,到底能留下几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