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晴桐哭着求他成全,纪行龙还能说什么?但他心里委实苦闷憋屈得不行,无处发泄,竟趁夜跑到德胜楼去喝酒买醉。
他一介少年,往日家教又严,能有多大酒量?独自一人猫在大厅一角喝了两三盏酒,就既上脸又上头了。
自觉不妙,他向楼中侍者打听了净房的所在,去到后院小解。
一出了暖意融融的大厅,刺骨冷风扑面而来,倒叫他清醒了不少。
德胜楼日日生意火爆客满为患,净房自然不会只设一间,而是在后院的东北角靠着墙设了二十格仅供一人容身的带门的隔间。纪行龙刚找到一间空着的隔间,还未来得及进去,就与隔壁刚出来的那人打了个照面。
“诶?这不是纪行龙?想不到你小子也会到这种地方来,就知道你假正经!”那人有些醉醺醺道。
虽是晚上,但是雪月相映光线不差,所以这般近的距离还是能看得清对方容貌的。那人能认出纪行龙,纪行龙自然也能认得出他,正是前不久在求是学院羞辱殴打他的三人之一——贺伯方。
纪行龙不想理他,头一扭就欲进隔间。
“怎么?好歹同窗一场,自己发达了就对面不识了?搭上梁王府眼睛就长头顶上啦?要没有我们,你他娘的能靠着你那娇滴滴的姐姐搭上梁王世子么?”贺伯方上来推了纪行龙一把。
纪行龙听他话中有话,皱眉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说你姐姐本事大嘛,勾一个成一个,恐怕不仅是人长得漂亮,伺候男人的功夫也是炉火纯青吧?你小子有这么个姐姐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躺着就步步高升……”
“放你娘的屁!”纪行龙原本心中就憋着一股气,被酒意一拱,再被贺伯方往痛脚上一踩,哪里还忍得住?抡起一拳就朝他脸上砸了过去。
“你他娘敢打我?找死呢!”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贺伯方自然也不是善类,只是他醉得比纪行龙严重些,手脚不太协调,一时倒落了下风。正被纪行龙压在雪地里一下下捶着呢,他的同伴见他出来解个手却久不回去,担心他溺死在茅坑里,一道来后院寻他顺便小解,见状忙冲上前来相帮。
纪行龙被人一脚从贺伯方身上踹了下去,没头没脑地挨了几下,本欲还击,破罐破摔起来却又想着还不如就这样被打死的好,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于是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任他们打。
那几人见他不反抗,倒觉没趣,道:“这小子也不知是晕了还是装死呢。”
“估计是冻晕了吧,好歹同窗一场,来,咱们几个帮他暖和暖和。”其中一人脸上挂着猥琐的笑容开始解腰带。
其余几人心领神会,纷纷跟着动作。
“几位年纪不大,能耐倒是不小,不知身出何门师承何处?如此了得,改日少不得要上门讨教一二。”这时不远处的隔间里忽又走出一人。
贺伯方等人拉住堪堪要褪下的裤子,齐齐扭头向说话之人看去,威胁道:“这是我们和他之间的私怨,你别多管闲事!”
“你们解决私怨不要紧,可此处乃是德胜楼的后院,我与德胜楼的掌柜又是熟识,你们要在他楼中生事,我岂能坐视不理?”那人道。
贺伯方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并非不知德胜楼真正的主人是谁,欺负了纪行龙还敢来此消遣,不过是仗着旁人并不知道这件事罢了。如今见被撞破,且撞破之人还是此间掌柜的好友,内卫司是什么所在他们纵没领教过也听说过,酒精激出来的那些热血冲动瞬间就给吓没了,一帮人你拉我扯一溜烟地就跑没了踪影。
尹衡上前扶起纪行龙,问:“你无碍吧?”
“为何要救我,就让他们打死了我多好?”纪行龙了无生气道。
尹衡笑道:“年纪轻轻的,哪到看破生死的地步了?再说看他们方才那模样,可不像是要打死你。”
纪行龙拍了拍身上的雪,不说话。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遇见了,扛过去便是,没什么难的。”尹衡劝道。
“我觉得很难。”自家破人亡后,纪行龙的性格便变得有些孤僻,除了纪晴桐之外,他并没有什么可以好好说话的人。可有些话对纪晴桐也是不能说的,难得遇见个不认识的,不了解他身份的,对他又心怀善意的人,他的戒备心反倒没有那么强。
尹衡笑着道:“你觉得难那是因为你还年少,这世上,许多事情少年人扛不住,要男人方能扛得住。”
纪行龙不解:“什么意思?”
尹衡拍拍他的肩,道:“遇见即缘分,走,我请你喝酒。”
纪行龙:“我自己有银子,不用你请。”
尹衡立刻道:“那好,你请我。”
纪行龙:“……”有个人陪着天南地北地瞎扯扯,总比他一个人喝闷酒来得好。
如是想着,他便真的跟着尹衡去了楼中。
纪行龙自来了盛京之后几乎一直住在求是学院,难得回安府一趟,这德胜楼更是头一遭来,楼中除了李展没人认识他,故而他跟尹衡一道进了个小雅间也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尹衡刚跟人谈完事,送那人离开顺便去后院解手的,如不是遇见纪行龙这事,解完手他便也走了。可是贺伯方一句“和梁王世子搭上”触动了他的敏感神经。
“你我素未谋面,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认识我,我不问你来历,你也别问我的,过了今夜,咱们或许都没有再见面的机会。如此,你可愿告诉我,何事烦闷?”尹衡重新点了酒菜,顺手给纪行龙斟了杯茶。
“为何好奇?”回到了灯光下,纪行龙又警惕起来。
尹衡笑:“日行一善。”
“嗤!”纪行龙不屑撇嘴。
尹衡见他不愿开口,也不勉强,道:“其实方才我在净房里也听到了一些,你姐姐要去给梁王世子做妾,所以你心中不快是么?”
纪行龙握拳,有些难堪地低下头去。
尹衡叹气,道:“不瞒你说,我妹妹也不是她夫婿的正头夫人,不仅不是正头夫人,还不受她夫婿的疼爱。我心疼她,却也无可奈何。”
纪行龙惊诧地侧过脸打量尹衡一番,道:“看你的模样也不像那落魄寒酸的,为何要送自己的妹妹去给人做妾?莫不是为了攀附权贵?”
“你觉着我不落魄寒酸,可是我父亲不过是个俸禄六百石的区区小官,这样的身份,权贵又岂是我们想攀就攀得上的?”尹衡何等人物,旁人不愿说,他自然有他的一套方法去撬开旁人的嘴。
果不其然,纪行龙听了他这话,也叹气道:“想不到就算做到俸禄六百石的官,在盛京这地方,还是保不住自己的家人么?”他端起茶杯,心事重重地小口抿着。
“天子脚下,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自不必说,不过老弟的姐姐若真是为梁王世子所迫,倒不是全无办法挽回。”尹衡道。
纪行龙闻言,神色又暗淡几分,摇了摇头,不语。
尹衡见他不接自己这话,便知他姐姐多半不是被迫做妾。他也不急着继续打听,只陪着他一道喝茶,说些读书科举之事。尹衡乃是过来人,对这科举流程自是熟悉无比,言语间又有意无意地透露出自己是曾金榜题名过的,倒是渐渐地将纪行龙的谈兴给调动了起来。
没一会儿,楼中侍者带着酒菜并一名唱曲的粉头过来。
纪行龙本来正听尹衡说他当年读书科举之事听得正入迷,见有人进来就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结果这一眼看得他双颊通红,撇开目光都来不及。
原因无它,那抱着琵琶的粉头身上穿的小袄衣襟处竟是空的,雪白丰腴的胸脯露了小半,呼之欲出。
纪行龙一介纯良少年,平时连不正经的话本子都不看的,又哪曾见过这个?自然是手足无措。
粉头名叫红月,过来给尹衡与纪行龙行过礼后,就坐到一旁弹着琵琶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纪行龙目光都不敢往那边飘,只老大不自在地向尹衡道:“兄台,能不能……让这位姑娘先出去?”
尹衡忍俊不禁,问纪行龙:“不知老弟年齿多少?”
纪行龙:“十六。”
尹衡道:“那也不算小了,何以听姑娘唱个曲儿便满脸通红?”
纪行龙自然不会说他是看了人家姑娘的胸脯觉得不好意思,只小声嗫嚅道:“以前不曾听过。”
“那便当长见识好了。方才听老弟所言,应是有志向要入仕的,既然要科举入仕,这等场面都应付不来又怎么能行呢?”尹衡道。
这话说得纪行龙心头有几分茫然。
他原来的确一心想要科举入仕的,他想出人头地,想给姐姐撑起一片天,给她遮风挡雨,让她知道她以前为他所做的那些牺牲都没有白费,他没有辜负她和爹娘的期望。
可是姐姐要去给张君柏做妾了,那他做官还有什么意义?就算能考中,他又得熬多少年才能有与梁王世子叫板、能做姐姐靠山的地位和实力?就算真的熬到了这一天,姐姐的大半辈子都已蹉跎了,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
贺伯方他们说的话虽难听,可他真的想过,如果进宫做太监就能像长安一样短短几年便一飞冲天,他也愿意的。他不是没有耐心脚踏实地慢慢成长,可是时间不等他,姐姐不等他啊。
想到这一点,他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开始口不择言:“入仕?入仕有什么用?还不如当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