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陛下您要出宫,还偷偷的?不行,这绝不可以!”甘露殿内殿,褚翔一听说慕容泓要带着他们几个偷溜出宫,当即就跳了起来,强烈反对。
慕容泓眯眼:“再大点声,闹得阖宫皆知。”
他声音不大,却一下子就把褚翔冲天的气焰给浇灭了。
褚翔挠了挠后脑勺,还是觉得兹事体大,万不能由着陛下性子胡来,于是小声道:“陛下,这样太危险了,万一……属下万死莫赎啊!”
“所以要说走就走,如此即便消息泄露出去,朕也已经回宫了,纵有人有心做些什么,他们也来不及动手。”不同于褚翔的抓耳挠腮,慕容泓气定神闲得仿佛此刻不是在讨论一国之君将要冒着巨大风险偷溜出宫这件事,而是待会儿只是去后花园里逛逛一般。
“可是陛下……”
褚翔还想再劝,慕容泓看一眼外头已然消失了踪影的夕阳,有些焦躁起来:“无需多言,朕不是在与你商议此事。再者说,你以为朕此番出宫仅是为了游玩吗?朕想让有些人知道,朕是会偷偷出宫的。时辰不早了,你速去安排。”
褚翔闻言,知道此事还涉及慕容泓的计划,不好再劝,只得下去将此事尽可能地安排周全。
打发了褚翔,慕容泓叫来张让长福等人,换上一早准备好的素锦常服,将一头顺滑的长发一半束起一半散着,再簪上长安送他的梅花簪子,对镜自照,甚觉满意。
装扮妥当后,也到了用膳时分了。慕容泓想着晚上要到长安宅子里去吃宵夜,故而也没正经用膳,草草吃了几口就撤了。
用过膳慕容泓又耐着性子批了两本奏折,褚翔过来,说是安排妥了。慕容泓也不带张让长福等人,只带着褚翔及几个在潜邸时就担任他护卫的侍卫,借着夜色掩护从广膳房的地道出了宫。
钟羡策马来到离长安新宅不远的街市上,念及长安这宅子刚买不久,恐怕没有圈马的地方,遂花了点银子将马寄存在一间酒楼后院,自己信步入了巷子,找到新宅门前,上前叩了叩门环。
等了有一会儿,长安亲自来开门,见钟羡头上簪着那四君子簪之一的白玉竹簪,宽袍广袖腰身一束,前襟袖口也都是清新雅致的竹纹滚边,一派士人风雅而又贵丽天成的模样。
“来啦,请进。”长安眸中惊艳之色一闪而逝,做恭迎状让开一边让他进门。
“怎的你亲自来开门?仆役呢?”钟羡问。
“还未迁过来呢。”长安将门关上,上栓。
两人绕过照壁,钟羡环顾院落,果见院中寂寂不似有人的模样。
他心觉奇怪,问身边的长安:“既还未搬过来,怎就急着办乔迁宴了?”
“怎么,怕没人伺候怠慢了你不成?放心,我亲自伺候你。”长安笑着引他进了二门,来到充作花园的东跨院。院中有凉亭,亭周灯烛已亮,亭中酒菜已备,只等尊客入座了。
钟羡无奈笑道:“我何时怕被怠慢……”无意间一抬头看到亭中情形,后知后觉“只请了我一人?”
“那你还想让我请谁?尹衡?他还不够资格。”长安引着钟羡去亭中坐下,环顾四周,神清气爽道“屋中憋闷,咱们就在这儿吃吧。”
钟羡自是没意见,只将手中一卷画轴递给长安。
长安接过,问:“什么?”
“既然是乔迁宴,我又怎能空手而来?”钟羡笑道。
长安将画自封套中取出,展开看了一眼。她前世今生对书画都没什么研究,自然也就看不出个一二三来,回首笑曰:“既是你钟羡拿出手的,必不是什么凡品,只是我对书画一窍不通,你将此画赠我,岂不是有明珠暗投之嫌?”
“画,原本就是画来给人看的,只消你觉着它好看,便没有明珠暗投一说。”钟羡道。
长安立即从善如流:“好看,真好看。”
她这般直白,倒又引得钟羡忍不住笑了起来。
长安将画收放好,执起桌上的酒壶给钟羡斟酒。
“还喝酒么?”钟羡用手让着,直觉长安今夜的邀约有些不同寻常。
“如此良宵,没有酒岂不扫兴,放心,断不会将你灌醉的。”长安给自己也斟满一杯。
另一头,慕容泓带着褚翔等人从地道的另一头钻出。武库搬走之后,此处被镇北将军孙毅征用。这孙毅分管一部分御马进贡事宜,此处便充作了新旧马具的中转站。
一行越窗出了那楼,一路向皇宫以西的方向去了。
是时天色已黑华灯初上,慕容泓行走在街市之上,看着眼前一片红尘烟色人间灯火,只觉这宫外的空气都比宫中要清新几分,再想到马上就能出现在长安面前吓她一跳,那由内而外的喜悦简直让他容光焕发。他原本就姿容绝世,再这般一高兴,整个人便似暗夜中的一粒明珠一般,脉脉散发着素衣夜色都无法遮掩的艳光,引得路人频频侧目,甚至有那胆大妇人与他擦肩而过时,还忍不住感叹出声:“这是谁家公子呀,怎就好看得似从那画上下来的一般?”
换做以前,这般赞美是会惹慕容泓不悦的,他性格孤僻清高,旁人对他容貌上的赞美于他而言是种冒犯。但如今这种排斥感却是轻了许多,没办法,既然身材总是被长安嫌弃,那么脸蛋生得好看就显得很必要了……
可惜的是,前两年他还经常在长安眼中看到她对他容貌的倾慕之色,而近两年,这种欣赏倾慕的眼神却是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她眼中了。想来他才不到二十,还不至于年老色衰啊。
从来都将自己的美貌视若无物的皇帝陛下对于自己越来越不能在外貌上吸引自己心仪的女人这一点感到很忧心。
走了片刻之后,慕容泓忽然一个顿步,回身看着侍卫手里捧着的那株花苗,暗想:朕第一次去她府里,就送这么一株花苗是不是太随便了?关键是不能传达朕的心意啊。不成,还得挑个礼物带去。
如是想着,他便不再贪看街道上夜景,转而向街道两侧的店铺里走去。
褚翔自出了宫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慕容泓出一丁点差池。可看着慕容泓那眉目飞扬的模样,他依稀想起上次看他这般模样,还是先帝在世时,一时心中不免微微泛酸,于是便只尽忠职守地做好自己的护卫工作,不再时时想着催他回宫了。
慕容泓给长安挑礼物,可比长安给他挑礼物更费劲,毕竟他这双眼可是看惯了好物的,生性又挑剔,无论什么物件放到他面前来,只消不是那巧夺天工的,都能让他看出几样不好来。
如此逛完了整条街,他都未能选到一件中意的东西,倒是让他发现了一间书斋,当即便带着褚翔走了进去。
这书斋原本是要打烊了,不想倒还来了客人。掌柜的一看,这客人虽穿着素雅身上也没戴什么名贵饰物,但光看那张脸便知不是泼天的富贵决计娇养不出这样的容貌来,是以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问慕容泓想买什么书。
慕容泓说随便看看,且让他不必跟随。掌柜的便给了褚翔一盏灯,让他好给慕容泓照明。
慕容泓一排书架一排书架仔仔细细地看过去,褚翔给他举灯举得手酸,见他看了半晌一本都没买,忍不住道:“二爷,您到底想买什么呀?属下帮您一起找?”
想买什么?当然是买长安说的那本《才子佳人传》。倒不是他想看这书,他是想知道这书到底是谁写的,将那人捉起来好生教育一番,再让他将这书好生修改一番,免得教坏了那些无知少女。什么一个时辰,太荒谬了!
然而这书本来就是长安杜撰出来的,慕容泓又怎么可能找得到,最后不过随便抽了几本书便出了书斋,还忍不住暗忖:就知道这奴才看的不是什么正经书,若是正经书,这书斋里怎会找不到?
又逛了一条街,大龑挑剔的皇帝陛下终于选中了一个瓶子,那是一只粉青色薄胎表面带冰裂纹的花瓶,不足尺长,适宜放在桌上做插花用。
慕容泓觉着这瓶子插桃花梅花都能好看,最关键的是,瓶,平也,结合长安名字中那个安字,岂不暗含了他对她最殷切的希望——望她平安。
于是他买下那只花瓶,让店家用锦盒好生装了,令侍卫捧着,这才往安府的方向去。
行至半路发现一个在路边摆摊捏糖人的,旁边围着几个没钱买抑或大人不给买的小孩,一个个都含着手指眼巴巴地看着。
眼瞧着慕容泓也凑了过去,褚翔忍不住摇头暗笑,心思这昔日闲散度日的二爷如今虽做了大龑的皇帝,有些方面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慕容泓自己买了两支糖人,准备自己一支长安一支,又令褚翔给那捏糖人的小贩一大锭银子,令他将今日剩下的糖人尽数送给这条街上的孩子。
围观的孩子们听得这话,高兴得简直要蹦起来,有那嘴甜的已在叫道:“谢谢神仙哥哥!”
其它孩子见慕容泓长得这般好看,还这般大方,岂不真如神仙一般,于是纷纷跟着叫:“谢谢神仙哥哥!谢谢神仙哥哥!”
慕容泓看着那些孩童满脸惊喜,一个个眼睛亮得堪比天上的星子,心中不免有些感慨:许是天下人人都羡慕坐在龙椅上的他,谁又知他这一辈子所能得到的快活,未必会比这几个庶民之子多。
好在他还有个心之所悦的长安。
如此一想,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一行好容易来到安府前,慕容泓想着要给长安一个惊吓,便与一众侍卫隐在巷子的暗处,只让褚翔去叫门。
褚翔亲自前来,自然很快便惊动了袁冬。袁冬来到府门前,听褚翔说找长安,告罪道:“实在对不住,安公公此刻不在府中。”
褚翔浓眉一皱,问:“都这么晚了,她不在府中又在何处?”
袁冬实话实说:“安公公今日去了新宅宴客。”长安今日让德全去新宅做好了晚饭才回来的,故此袁冬知道长安乃是在那边宴客。
褚翔想到还在巷子里的陛下,又问:“那他何时回来?”
袁冬道:“这不好说,那边家具物事也是齐全的,若是太晚了,安公公宿在那边不回来也是可能的。”
褚翔问明了新宅的地址,回到巷中向慕容泓禀报一番。
慕容泓兴致勃勃而来,却扑了个空,心中自是有些不悦。
褚翔小心觑着他的神色,道:“陛下,天色不早了,且他那边还有客,要不今夜咱们就不去了吧?”
慕容泓抬头看了眼已经悬到屋脊上的明月,道:“这么晚了,任是什么样的客也该散了,朕难得出宫一次,还是去瞧瞧吧。”
于是一行又掉头往城南的方向走。
长安的新宅里,钟羡长安都不是那酒量好的,一壶酒见底,两人均已微醺。今日桌上尽是钟羡爱吃的菜,两人虽认识年数不算长,奈何一起经历的事情却多,是以也有很多旧事可以回忆,这次会面可算是宾主尽欢。
长安见饭吃得差不多了,遂起身对钟羡道:“你且去一旁的花厅小憩片刻,我去给你泡壶茶来。”
钟羡见她双颊嫣红醉醺醺的模样,忙阻止道:“不必麻烦了,我看你有些醉了,还是早些休息,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长安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笑道:“做什么这般急着走?怕我吃了你不成?坐着,我去给你泡茶。”
钟羡只是有些微醺,神智尚清明,见长安倒似露出些许醉酒的憨态,想着这里没有丫鬟伺候她,少不得待会儿还得送她回安府去,于是便坐了下来。
长安离开后,他在亭中坐了片刻,嗅得夜风中花香阵阵,忍不住起身寻香而去,却见院墙下一架紫藤开得正好,紫色的花序密密麻麻高低错落,乍一看去,倒似一片紫瀑一般。
他在花下流连半晌,微醺的醉意都彻底消散了,还不见长安回来,心中一惊,暗道不好,莫不是她醉酒脚下没数,跌在哪里了吧?
于是赶紧一路寻去。
然而寻遍了前厅后院都不见她人影,他有些着急起来,跑到还未搜寻过的西跨院,却见正房内亮着灯。
他松了口气,过去敲了敲门,唤:“长安。”
“进来。”房里传来长安的声音。
钟羡推门,门果然没栓。他进门一看,外间没人,空气中倒是氤氲着带着水汽的温香,似是……有人刚刚沐浴过一般。
他看了眼屏风遮挡的里间,站在原地问:“长安,你没事吧?”
里间传来长安带着笑意的声音:“不是叫你进来吗?都跟你说了我没醉。”
钟羡听她的声音确实不像醉了的样子,他在外间踟躇着道:“太晚了,既然你没事,那我便先回去了。”
“你进来帮我擦一下头发再走吧,我双臂抬起来总感觉扯着背后的伤口,不太舒服。”长安道。
钟羡:“……”闻这房里的味道,她分明刚刚沐浴过,虽则她对外的身份是太监,可她毕竟是个女子,他又怎么能深夜进入她的内室给她擦头发,这……太于礼不合了。
然不等他开口拒绝,屏风后人影一闪,一身女装的长安披散着一头微湿的长发,手里拎着一块棉帕俏生生地站在灯烛光影中,白皙小脸娇俏地一偏,娇艳红唇毫无心机地弯起,看着他道:“我在益州都给你洗过衣服了,你给我擦下头发就当投桃报李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