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慕容泓下朝后与无嚣在甘露殿议事,长安在殿外调戏奉茶宫女。
玉茗奉完茶本是想回茶室的,不料半路遇见长安,她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他也往右,反正就是不让她过去。几次之后,玉茗不得不停下来,有些窘迫道:“安公公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不过瞧着你眼生,所以多瞧两眼而已。新来的?”长安嚼着阿胶片,打量着眼前这个嘉言的小跟班。据吉祥汇报,上次将她故意丢下的供词拿去长信宫的就是她。
“奴婢是去年六月来长乐宫当差的。”玉茗小声道。
“那时杂家不在宫中,怪不得好似不曾见过你。”长安道。
“安公公,奴婢可以走了吗?”玉茗低着头问。
“当然。”长安甚好说话地让开一边。
玉茗便似只小兔子般快步跑了。
长安没打算动她,嘉言有个受信任的小喽啰挺好的,方便做小动作。
她来到甘露殿前正好遇见褚翔,两人闲话片刻,待无嚣出来了长安方进去。
“丞相要还朝了。”慕容泓屏退长福等人,一脸凝重道。
“哦?是谁提出的呢?”长安问。
“自然是丞相一党,无嚣也赞同。”
“怎么突然就提出要丞相还朝了呢?”
“因为现下担任理政堂主事的光禄卿陈钰秋被人弹劾与藩王过从甚密。”
“那么又是谁指使人弹劾陈钰秋的呢?”
慕容泓看长安两眼,终于绷不住笑了起来,道:“鬼精鬼精的,什么都瞒不住你。”
长安自得,摇头晃脑道:“这就叫近墨者黑。”
“嗯?”慕容泓斜眼过来。
“近朱者赤近朱者赤。”长安忙讨好地将茶杯往他手边递了递。
慕容泓刚从她手中接过茶杯,鼻子皱了皱,忽问:“什么味道?”
长安跟着他在空气中嗅了嗅,挥袖子道:“秃驴留下的檀香味吧?”
慕容泓看着她的嘴,皱眉不悦:“钟羡带了阿胶给你?”
长安惊,暗忖:闻出阿胶味也就罢了,难道还能从阿胶上闻出钟羡的气味?别说警犬,就是二郎神的哮天犬也没这么灵的。想诈我,没门儿!
“陛下,能不这么疑神疑鬼吗?什么都能扯到钟羡身上去。”她不高兴道。
慕容泓见她不承认,愤怒:“你还想骗朕?参茸阿胶不同于一般的阿胶,里面除了阿胶之外还有二十余种中药,你吃不出来么?你一向不是个关注养生的人,难不成自己会特意去买?许晋既然按朕的吩咐每日给你熬补血养气的汤药,自然不会多此一举再让你吃参茸阿胶。倒是钟夫人对此物甚是钟情,钟羡大亏而回,钟夫人用此物给他补身子毫不稀奇。此等情况之下,你这参茸阿胶若不是钟羡送的,又是哪来的?”
长安:“……”我的妈,谁要是摊上这么个见微知著又善于推理的老公,真是倒八辈子血霉了。
见她目瞪口呆,慕容泓愈发来气,道:“朕是少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竟日尽受些旁人的小恩小惠!”
他这般不依不饶,长安也恼了,这感觉像什么?就像你在办公室吃了一袋子男同事给的三只松鼠,回来男朋友就指着你的鼻子骂:“我少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你要去吃他的三只松鼠?”特么的才多大点事啊!
“你少我一个时辰!”长安气势汹汹地回他。
慕容泓愣了一下,双颊倏地涨得通红。
长安见一句话把他噎住了,赶紧趁势反攻:“你既知我不关注养生,你就不能关心我一下?自己不作为还好意思埋怨别人!哼!”
“朕怎么不作为了?朕不是让太医院天天给你送药吗?”慕容泓强抑着羞臊辩解道。
“药那么苦,多难喝,哪及这阿胶好吃?”
“可是药性温和,不似这阿胶一般容易让人上火啊。你多大的人了,居然还怕药苦?”
“哟哟哟,好了伤疤忘了疼,也不知是谁,病卧在床时看到药端过来就背过身去装睡,怎么叫都叫不醒,非逼得人家叫他小甜甜才肯起来喝药。”长安垂着眼睑剔着指甲慢条斯理道。
慕容泓脸上本就未退的红晕又重上两分,气急败坏:“谁装睡了?谁要你叫小甜甜了?”
长安抬眸笑觑着他道:“奴才也说了不知道是谁嘛,陛下您这般急着对号入座做什么?莫不是心虚?”
慕容泓:“……”再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被人引入彀中的一天。
这时内殿门外传来张让的声音:“陛下。”
慕容泓终于抓到机会让自己从这已然败于下风的争论中解脱出来,忙应声道:“什么事?”
“袁冬在殿外说有要事要向长安汇报。”张让道。
“让他进来。”
长安今天被休沐,袁冬等人可没这么好的‘福气’,所以今天还是老老实实去内卫司了。
他进来后,稳重地向慕容泓行了礼,既然慕容泓在,他有事自然不能向长安汇报,遂直接对慕容泓道:“陛下,中卫将军张昭死在狱中了。”
慕容泓看长安:“怎么回事?”
长安看袁冬:“怎么回事?”
袁冬弓着腰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事,奴才才进宫来通知安公公您的。”
中卫将军张昭也是长安抓进狱中的肥羊之一,昨天刚搬进执金吾腾出来的监牢,今天人就死了,这其中必然有事情了。
慕容泓屏退袁冬,看着长安有些幸灾乐祸道:“好人做不得吧?”
长安扁着嘴,低声下气:“陛下,奴才知道错了,奴才妇人之仁,有负陛下厚望,实在是惭愧至极。所以奴才决定,在调查清楚这件事情之前暂不回宫了。陛下保重,奴才告退。”说着不等慕容泓反应便一溜烟地退出殿去了。
待慕容泓反应过来时,殿中早就只剩他一人了。他有气没处撒,暗忖:死奴才,成天就想着呆在宫外瞎混!不过思绪一转,他又得意起来,不回宫么,朕有的是法子让你主动回宫。
长安出了宫来到位于城南水井坊的监牢,那张昭就死在他自己的牢房内,身上血迹斑斑,像是被动过大刑的模样。
“你们对他动了刑?”她问牢头,面色不善。
那牢头忙道:“没有啊,没有您的吩咐,小人们又怎敢擅自对他动刑?”
“那他身上这些伤哪来的?”
牢头欲哭无泪道:“这事情诡异就诡异在这儿。这送晚饭的时候人还好好的呢,早上狱卒过来送早饭,发现人就这般死了。”
长安亲自去看了看那具尸体,但她毕竟不是学法医的,自然看不出个一二三来,于是一边吩咐人去叫仵作过来验尸一边来到隔壁牢房,那里关着除张昭之外的唯二牢犯——靳宝川一家。
要说身边有个女人就是不一样,靳宝川那小妻子把不大的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他们的孩子甚至还有一个用稻草编织而成的小篮子充当玩具。
长安站在牢柱外看着那坐在石床上玩耍的男童,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但最终她也不过面色平静地问了靳宝川一句:“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
靳宝川回答得很利落:“没有,昨天用过晚饭之后就非常困,很早就睡着了,睡得很沉,什么都没听到。”
长安转身去了前院的大厅喝茶。
等了约半个多时辰,仵作过来,呈上了验尸册子。
长安翻了翻,死者系因外伤导致脾脏破裂失血过多而死。这样的死因,联系起张昭身上的伤痕,那可是活脱脱的受刑过重而死。
合上册子,长安默了一瞬,起身道:“通知家属来收尸。”留下这一句她便回了内卫司。
半个时辰后,葛月江带着几十名徒兵来到水井坊监牢,说奉长安的命,昨夜不管当值不当值,只要在牢里出现过的狱卒,包括牢头在内,统统抓起来挨个审讯。
未时,薛红药午睡起来,过去和薛白笙说了会儿话,又来到院中,抬眼一瞧便见纪晴桐独自坐在正房前面右边角落里的那株枇杷树下看书。温润娴雅的人儿手执书卷,安静而认真地翻阅着,别有一股迥然于大多数女子的灵秀而儒雅的气质。
她一定出生于书香世家。薛红药暗忖。
生活艰难时,薛红药也曾恨过命运不公,恨自己出身不好,看惯了太多人只是因为出身好便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她曾一度认为出生的刹那便是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时刻。
可是看纪晴桐,良好的出身似乎也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好运。最后不也与她一样不清不楚地落到一个太监手里么?
她在西厢房门前踌躇片刻,抬步向纪晴桐走去。
纪晴桐看书看得入神,直到薛红药站到她身边了她才发现。
“薛姑娘,”纪晴桐放下书,本想招呼她坐,但想起她不与人亲近的性子,话锋一转“有事吗?”
薛红药抿了抿唇,又抬头环顾一下四周,确定没人,这才道:“纪姑娘,你在……他面前说得上话吗?”
纪晴桐温和道:“这要看什么事了,薛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我不想做他的妾。”薛红药道,“宁可做丫鬟,也不做他的妾。”
纪晴桐心中咯噔一声,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撞了一下,疼痛悄悄泛起,她有些回不了神一般问:“他要你做他的妾?”
“这大约就是他救我的目的了,虽然我不明白他一个太监要妾室做什么,但是我委实不愿意。”薛红药在女子面前说话语气没那么冲,但态度依然是坚决的。
纪晴桐强忍着疼痛过后酸楚的余味,强迫自己扬起温和的笑容,道:“那你为何不自己去跟他说呢?他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薛红药表情有些别扭,道:“我担心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而他毕竟救了我跟我爹。”
纪晴桐沉默了一瞬,发现自己居然开始劝说薛红药:“薛姑娘,其实安……公公人很好的,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薛红药自然而然理解成了他是个太监嘛,当然跟正常男人不一样,于是撇撇嘴道:“纵有不一样,他到底也不是女人。”顿了顿,她忽然想起一事,问纪晴桐“纪姑娘,你曾说你与他也是非亲非故,他救了你就没对你提什么要求?”
纪晴桐摇头,她倒是希望他提,不计是什么,总也好过这样没名没分不伦不类地在一起生活。可是,他才认识薛姑娘几天,就能要她做妾……到底是因为她已经不干净了吧,所以他只肯将她认作义妹。
“……纪姑娘,你没事吧?”纪晴桐出了回神,耳边却传来薛红药的询问声,她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流下泪来,忙抽出帕子一边将泪痕拭干一边道:“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让你见笑了。”
薛红药没说话,她虽性子有些莽,但并不傻。
“算了,还是改天我自己去跟他说吧。”薛红药其实有些不解,因为在她看来,长安再有权势,也不过是个太监,哪里配得上纪晴桐这样知书达理的大美人?而看纪晴桐的模样,竟是寄情于他的,难道真有女子会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一个太监?
张昭的家人哭哭啼啼地去水井坊监牢接回了张昭的尸体,转身一纸诉状就将长安告到了廷尉府。此事导致钟羡下班时又没看到长安,他想看到的那个人此刻正在廷尉府和廷尉李闻磨嘴皮子呢。
“李大人,案情呢就是这样了,你若依法办事将我收监,那侦破此案的责任可就全都堆在你身上了。啊,还有王御史那案子也没结呢,你将我关起来,说不定陛下也就一并拨给你去侦破了。你确定要将我收监么?”长安与李闻对面而坐,闲极无聊地拨弄着茶杯盖子道。
李闻一个头两个大,唉声叹气:“安公公,不是我要将你收监,只是那张昭是你命人抓的,又是因为受刑死在你的监牢里面,你责无旁贷,按律就是应该先收监啊。如今这张家人不依不饶,我若不将你收监,怕是明天弹劾的折子就该压到我头上来了。”
“就没有什么暂不收监的法子?比如说留待查看将功补过什么的?”长安不死心地问。
李闻仔细想了想,道:“你别说,倒还真有这么个法子,只不过,你得找到一个地位声望都过得去的人来替你作保,如此方能以戴罪之身继续在外面行走,以求将功补过。”
这下轮到长安瞪眼了,她道:“我这身边的人除了当奴才的就只有陛下,总不能劳动陛下来给我作保吧?这一时之间我上哪儿去寻这么个地位声望都过得去的人来?”
“那我是真没法子可想了。”李闻道。
这时府丁来报,说是钟羡求见。
李闻命人领他进来。
长安眼睛一亮,问李闻:“钟羡能替我作保吗?”
李闻摇头道:“钟公子太年轻了,资历声望都不够让众人信服。且,太尉大人也不一定能同意他为公公作保吧。”
长安想想,倒也是的。
不多时钟羡来到堂内,听闻了两人的为难之处后,问李闻:“若执金吾秋大人愿为安公公作保,可行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