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觉得很没面子,反正郭家的案子她也交代清楚了,便不想再回堂中。但就这么离开吧,又觉得自己有些灰溜溜的。瞄一眼一旁眼中仍有探究之色的蔡和,她扬起一个十分和善的微笑,道:“蔡大人,您祖籍是在兖州吧?”
蔡和不意她话题为何会突然转到这上面来,带着点戒备道:“是啊。”
“怪不得呢,去年我在赵王府养伤期间,结识了府中一名侍卫,他说他父亲是蔡大人您的故交,还请我代他向您问好呢。”长安道。
蔡和神情淡然下来,道:“是吗。”自他飞黄腾达后,同乡有的是人巴结,这种事情屡见不鲜,没什么好稀奇的。
“是啊,”长安却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那侍卫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凝神想了片刻,道“哎呀,我把他的名字给忘了,不过他爹的名字我倒是记住了,叫张……张什么来着,哦,张俊九。”
蔡和面色骤变,下意识地否认道:“这不可能!”说完才觉自己反应太大,太过失态了。
长安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道:“蔡大人若不信,派人去赵王府问问不就知道了?啊,天色不早了,杂家就不奉陪了,蔡大人再会。”
辞别了魂不守舍的蔡和,长安心情大好,暗自感慨一个人若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是多么糟糕的一件事啊,看看,不过随意诈了一下,就坐实了呢。
“张公公,这眼看就晌午了,去杂家府里用完饭再回宫吧。”长安撵上张让,客气道。
张让生得胖,快走几步就容易出汗,他一边用帕子拭着额上的细汗一边道:“不敢不敢,杂家还赶着回宫复命呢。”
“诶,既然都出来了,何必急着回去呢?”长安伸手扯住他的袖子将他往道旁的树下拽去,吩咐与他同来的小太监“别跟过来,杂家单独与张公公说几句话。”
“张公公,方才我在京兆府大堂上说的话,你都听着了吧?”到了树下,长安嬉皮笑脸地问张让。
张让讪笑道:“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不管多少,还请张公公一个字都别告诉陛下。”长安从袖底塞过去一张银票,低声道。
张让刚欲推拒,长安道:“张公公别推,咱俩若是在这里拉扯起来,后面的小太监们不定怎么想呢。”
张让苦着脸道:“安公公,这银子我真不能要,你不让说,我不说不就成了吗?”
“你看看,你不收银子,真相就是我不让你说所以你才不说,你若收了,我相信真相会变成你什么都没听到的。你说是不是呀张公公?”长安将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往他袖子深处推了推,笑着高声道“既然张公公你赶着回宫复命,杂家就不强留你了,咱们宫里再见。”
那些个小太监都眼巴巴地看着这边呢,张让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把银票拿出来还给长安,只得先收下了。
辞别了张让,长安原本想回理政院,行至半路方向一拐,又去了自家宅院,不想宅子里正热闹,原是钟羡介绍的人牙子带着男女仆役上门来了。
李展在前院挑选男仆,长安看了一会儿,过去凑到李展身边低声道:“挑人别光看屁股啊,要挑那勤恳老实能干活的。”
李展闻言面红耳赤,急道:“安公公你想哪儿去了?”
长安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道:“好好挑。”说着打个转往后院去了。
后院纪晴桐也正在挑丫鬟,薛红药伺候薛白笙喝完药,本来想出去围观的,临出门赫然看到长安回来了,于是忙又退回屋里。退回屋里之后才觉懊恼,仿佛自己怕见他一般。但她也没再出去,只在里屋的窗边一边假作整理衣物一边悄悄往院子里看。事实上她觉得长安应该会主动来找她,既然他替她去了京兆府应对郭兴良的人命案子,那么接下来就该来她这儿邀功并提要求了,男人不都是这般么。
然而长安却似乎根本没有要来找她的打算,她径直走过西厢房来到北面正房前头,看了眼站在院里的五排丫头,问纪晴桐:“挑了几个了?”
纪晴桐道:“我没什么经验,才挑了五个。”
长安道:“不打紧,只要人品没问题,买过来慢慢调教就是了。有茶么?”
纪晴桐忙要去给她张罗茶水,长安道:“你接着挑吧,让丫鬟去倒茶便是了。”
她刚欲转身去屋里,忽听一道极娇嫩的嗓音道:“小爷,你买了我吧,我愿意给你倒一辈子茶。”
长安回过身,目光往丫头们身上一扫,看不出那道声音来自何处,遂问一旁的纪晴桐:“方才是谁说话。”
“小爷,是我。”纪晴桐还未说话,那娇嫩的嗓音却又响了起来。
长安徇声一看,哦豁,好一个……富态的丫头,那身板,看着纵没有两百斤也有一百五。然即便这么胖了,她的脸却丝毫不难看,弯弯的柳叶眉,略圆的大眼睛,一张小嘴因为胖嘟得跟一颗樱桃一般。都说胖子是潜力股,以长安的眼光来看,唯有这般胖着也不难看的胖子,才有潜力股的可能吧。
“是你在跟爷说话?你说说看,为什么要叫爷买了你啊?”长安甚有耐心地问。
那丫头看一眼旁边的人牙子,低声道:“因为大娘说,如果我再卖不出去,就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了。”
“是吗?”长安目光瞟向一旁的人牙子。
那人牙子既然能与太尉府做生意,那在人牙子里面自然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察言观色自不必说。所以长安这么随意一瞟,她就知道她有些不高兴了,忙上前来解释道:“爷,这丫头原本是富家小姐,父兄贩卖私盐获罪后才被贬为奴籍,人没什么大毛病,就是长得胖吃得多,许多主家便嫌她这两样不好,不要她。今日小人将她带到您这里,也是碰碰运气而已。”
“那你这运气碰得不错,这丫头爷要了。”长安抬头看了看院里的丫头,粗略估计一下大约三四十人,于是道“罢了,也别挑了,这里的丫头爷全要了。”
人牙子大喜,一叠声地恭维长安慷慨大方,又恭喜众丫头寻得好主家。
纪晴桐却有些忧虑道:“安哥哥,这许多人,全买下来院子里恐怕安排不下。”
长安道:“不打紧,先让她们挤挤,我还要再买一处宅院,这几天你且调教调教她们,到时候好的留在此处,差一些的就让她去新的宅院里当差便是,左右都是要买的,一起买了方便。”
纪晴桐这才去了后顾之忧。
既买下了丫头,自然还有许多后续事宜要处理,院子里一时乱糟糟的。长安将这些事全部丢给纪晴桐,自己跑屋子里躲清静去了。
薛红药在西厢房窗后看着这一幕,心中暗忖:这太监好似也没我想的那般坏。若真是好色之徒,挑丫鬟也会挑那长得好看的买,他却好像全然不在乎丫鬟们长什么样,这不符合常理。
长安在屋里随意用了点厨下做出来的饭菜,休憩了片刻之后便去理政院了,临走跟纪晴桐交代说晚上不回来。从回来到出去脚尖都没点到西厢房去。
及至傍晚,钟羡想着听下人说昨夜他醉酒后居然是长安送他回的家,虽然他自己一点都记不得了,但还是应该来向长安道声谢才是。谁知不过刚到下值时间,他抬头一看,见长安这边窗牖紧闭,心知不对,耐不住过来一问,才知长安居然半个时辰前就回宫了。
早上他来时长安还未过来,晚上他走时长安却已经走了,虽知见面也无多少意义,但这般一天都见不着一面无疑让他原本就抑郁的心情更为低落了。
长安回宫后去甘露殿点了个卯,然后便回了东寓所自己的房间吃饭沐浴更衣,一番折腾下来她也累了,遂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瘫在床上不想动弹。刚迷迷糊糊有点睡意,长福又来敲门,说陛下叫她过去。
长安捶枕头。若是上辈子,这般粘人的男朋友打死她也不要。封建社会没人权呐!
将半干的头发束起,戴上帽子,她一步三晃地来到甘露殿。慕容泓显然也刚沐浴完没多久,素衣长发当风而立,配上他那清丽脱俗的容颜,颇有几分出尘之感。只不过任它再美的东西,如果非得黏上来让你看,你会觉着赏心悦目的概率能有多大呢?
“奴才见过陛下。”长安站在他身后行礼。
慕容泓转过身来,长安这才发现他怀中还抱着爱鱼。
“明日你休沐吧。”他看着长安道,心情似乎不错。
长安却是一呆,问:“为何?”
“爱鱼好几天不曾沐浴了。”
长安翻白眼,道:“陛下,能找个容易让人信服的借口吗?”
慕容泓笑了起来,他弯腰将爱鱼放在地上,走过来时顺手在书桌角上拿了个圆圆的小瓷罐。
长安见他用手指蘸了那褐色的药膏往她额头上探,因畏疼而下意识地微微后仰。
“别动。”慕容泓用拿着小瓷罐的左手环住她的肩,动作轻柔地将指上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长安额上青紫处,然后捧起她的脸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笑容明艳:“你好久都不曾在白天陪着朕了。”
这么近的距离,不要说他乌黑浓密的睫毛,就连他脸上细腻的毛孔长安都看得清清楚楚,也不得不承认:好吧,即便是硬凑上来的,也还是挺赏心悦目的。
“陛下,奴才新官上任,内卫司还有好多事……”
长安话没说完,慕容泓的头又低了下来,这次他亲她的时间比上次稍微长了一些。
“陛下,业精于勤荒于嬉……”待他亲完,长安试图再劝,他却再次凑过脸来,这次亲的时间比上次又要更长一些。
“陛下……”他亲完后,长安一开口,他又欲凑过来,长安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投降“好吧,明天我休沐。”马丹,果然会撒娇的男人最要命啊!
慕容泓这才满意,放开她回身走到书桌旁。搁下小瓷罐,他拿出五六本奏折道:“呐,这些都是弹劾你的。”
“哦?”长安走过去,伸手想拿过来看看。
慕容泓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拿。
长安:“陛下这是何意?”
“待会儿回来再看。”慕容泓牵着她往殿外走去。
“那现在去哪儿?”长安疑惑。
“逛园子。”慕容泓语调轻快。
临出内殿慕容泓放了手,张让等人见他像要出门的模样,跟过来欲随行,慕容泓道:“朕就到后面园子里逛逛,你们就不必跟着了。”
张让长福等人遂又退下。
慕容泓带着长安一路行至后花园中,来到一架子开得灿烂如锦的黄木香前,他谨慎地四顾一番,回身对长安道:“没人,把头发放下来吧。”
长安:“……”
“你回了趟东寓所,换了衣裳,那定然是沐浴过了,按时辰推算你的头发应该还未全干,湿发盘起来是要生虱子的。”慕容泓认真道。
“所以陛下这是特意带我到园子里来晾头发来了?”长安斜眼瞟他。
“善解人意如朕,做出这等贴心之举,不是很正常的事么?”慕容泓拂了下被风吹到颊侧的长发,颇有几分风流毓秀的味道。
长安默默侧过身,一边摘下帽子一边暗自叹道:果然是春天到了哈,骚气,太骚气了!
她刚刚散开头发,耳朵上忽然别来一物,她伸手扒拉下来一看,居然是一朵黄木香,忍不住抬头看向慕容泓。
“朕很想知道,你做女子装扮时,到底是什么模样?”慕容泓见那花刚插上去就被她扒拉下来了,甚觉遗憾。
长安将花往他耳朵上一簪,笑道:“我也很想知道陛下做女子装扮时是什么模样啊。”
慕容泓忙不迭地将那朵花取下,佯怒:“胡闹!”
长安哼一声,转过身去迎着晚风撩头发。
慕容泓有些没趣,遂伸手帮她一起撩。撩着撩着,他忽叹道:“若得指间发如雪,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幸事。”
长安立刻道:“陛下,你好恶毒,居然盼着我一瞬白头。”
慕容泓愣了一下,恼道:“你就不能理解为是朕想与你白头偕老?”
“我才不要和你白头偕老。”长安断然拒绝。
慕容泓长眉皱起。
“落差太大,我怕我承受不住。”长安补充道。
“什么落差太大?”慕容泓不解。
长安瞄他一眼,道:“陛下,你看你现在正年轻,容颜如玉风华绝代,多招人喜欢呀。可若是五十年之后呢,你定然是鹤发鸡皮老态龙钟,咳两声要吐痰,打个喷嚏会漏尿,想起来都让人好生难过。”
慕容泓被她这设想恶心得够呛,本能地反弹道:“你又不曾见过古稀之年的朕,何以见得朕便会变得如此不堪呢?”
长安振振有词道:“那身强体健的自然可能不会老病成这样,可陛下你什么身体素质,你自己心里就没有点AC之间的数吗?”
慕容泓原本正生气呢,听得她最后一句又忍不住好奇:“什么是AC之间的数?”
“所谓AC之间的数,就是你心里该有的数。”长安脸不红气不喘地解释道。
于是慕容泓继续生气:“若朕会这样,你又怎知你不会这样?有什么资格来嫌弃朕?”
“我当然不会这样了,因为我身体比你好啊。”长安说着,当即抬起一脚架在花架上,然后上半身整个贴上了那条腿,她侧着脸冲慕容泓挑衅地一挑眉,问:“陛下,你能么?”
慕容泓自觉自尊心严重受创,气呼呼地转身便走。
长安也不去管他,起身继续迎着晚风晾头发。
过了好一会儿,天黑透了,长安自觉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便将发髻束好帽子戴好,想去甘露殿看看那些弹劾她的奏折,又恐慕容泓留她在甘露殿过夜,反正明日休沐,那不如明日再去看好了。如是想着,长安便准备回东寓所睡觉去,谁知刚行至花园入口处,冷不防道旁传来一道语气幽怨的声音:“你上哪儿去?”
长安惊了一跳,手都摸上了绑在左臂上的小刀,才反应过来这明明是慕容泓的声音。
她徇声找了半天,才终于借着月光看清了站在一旁树影底下的慕容泓。
“陛下,你一直站在这儿?没回去?”长安又是惊讶又觉好笑。
慕容泓不吭声,大约也觉得面子上有些下不来。
长安心软了一下,挨过去扯着他的袖子道:“走吧,回去吧,再不回去褚翔该带人来找了。”
她没扯动慕容泓,慕容泓反将她扯了过去,握着她的胳膊问:“你不愿与朕白头偕老,想与谁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