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慕容泓坐在书桌后捏着帕子听袁冬汇报完情况,一言不发地用帕子摁了摁湿濡的眼角,只觉得生命中简直没一件称心畅意的事。外头的大臣是这样,长安是这样,连他自己的病也是这样,没一个让他安生的。
他挥挥手让袁冬退下,一个人面对著成堆的奏折枯坐了一会儿,脑海中回想起小时候君行和钟羡跑出去瞎玩,他威风八面地去逮两人回来的情景,心中只觉一阵酸楚。
也许不会离开的始终不用去逮,而会离开的,你再想留也留不住。
君行和长安,都是终究会离开的人,只不过君行是被迫离开,而长安,却是自己想离开罢了。
长安的心不在他身上,更不在这皇宫里面,他知道,所以一有出宫的机会,她就迫不及待地……
想来也是,宫外多好,多有趣,多自由,更何况那里还有钟羡,尚未娶亲,不会生病,身材好还大方的钟羡。
可惜,钟羡是不会娶她的,不论是因为她的出身还是她的性格,太尉夫妇都不可能接受她做儿媳。就算钟羡喜欢她,他也不可能为了和她在一起而违逆父母双亲。他以往这十九年来感受到的亲恩有多重,如今放在他与长安之间的阻力便有多大,他扛不住的。
但这于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毕竟不能娶与求不得,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两码事。
也许……他也应该放一放了。既然他都已经委曲求全至此,她还是不接受,又何必强求呢?他这辈子憾事太多,实不多这一件。
他原本,也不是喜欢强求的人。
念至此,他低下因风寒而一直湿意不干的眸子,努力摈弃脑中那些令他心情郁卒的念头,拿起奏折来看。
珍馐馆,长安与钟羡尹衡吃完饭出了院子,尹衡问长安:“安公公,这家的饭菜味道还可以吧?”
长安摸摸肚子道:“不错,杂家都好久没吃得这么饱过了。”
尹衡笑道:“实不相瞒,自从吃过这珍馐馆的饭菜后,几天不吃它一回我都难受。”
长安附和着笑了笑,侧过脸问一旁的钟羡:“你是直接回府还是与我们一道去玉梨馆?”
尹衡闻言,问道:“怎么,钟兄今晚上有事?”
“无事。”钟羡看了长安一眼,对尹衡道“我与你们一道去。”
身后珍馐馆二楼南面临街的房间里,林蔼看着三人沿着巷子走远了,伸手带上窗户,回过身,黄道:“六爷,已经打听到了,这三人都是有来头的。那姓钟的,是当今太尉钟慕白的儿子,姓尹的是司隶校尉谢雍的女婿,而那个姓安的,则是新上任的内卫司指挥使长安,甘露殿出来的太监。”
林蔼眉头微皱,在窗下徘徊了两步,对黄道:“这个太监很精,懂的也多,他若下次还来,你们小心应对。”
黄应了,顿了顿又道:“六爷,此番您奉命来盛京找助力,既然老爷让您联系的人拿乔,那您何不另择目标?属下听闻这长安在御前甚是受宠,且与那钟羡交情匪浅,今日一见,其人似乎爱财,或许更容易为您所用。”
林蔼认真想了想,摇头道:“不妥。他在御前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奴才。与钟羡交情好有什么用,又不是与钟太尉交情好。你只管注意好了这个人,别让他坏事就成。”
这珍馐馆离玉梨馆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三人足走了两刻多时间才到了翝平街上。
此时已然入夜,翝平街不开夜市,九成的店铺都打烊了,行人更是稀少,显得有些冷清,因而那道尖利造作的喝骂声就显得尤为清晰刺耳。
“……看什么地方,老娘是本分生意人,可你若再跪在这儿碍着老娘做生意,别怪老娘辣手无情,派人将你打出这条街去!”
长安侧耳一听,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觉,再抬眸一瞧,嗯,果不其然,又见青楼老鸨儿。
此时那飘红挂彩的楼门前就倚着一名头上簪花的妇人并两名打手模样的大汉,而门前三尺的街道上则跪着一位看背影就知道很老实的壮实汉子,二楼的窗口五六个姑娘嘻嘻哈哈地挤在一起看热闹。
长安见此情形,唇角一勾抬步就往那边走。
“你做什么去?”钟羡忽然伸手扯住她。
“没看到那楼上姑娘冲我招手呢嘛?我过去打声招呼。”长安一副不堪勾引的模样。
“不许去!”钟羡扣住她的胳膊不放,加重语气道。
一旁尹衡见状有些诧异地看了钟羡一眼。
长安恼了,一边挣扎一边道:“干嘛干嘛?别以为跟你拜了把子就真把我当小弟管。就算是小弟,我都这么大了,凭什么不让我逛青楼啊?就算我比你少了根祸害姑娘的玩意儿,那没筷子还不吃饭啦?”
尹衡闻言,心中恍然:怪不得这钟羡对长安与别不同,原是拜了把子的,堂堂太尉之子居然跟一个太监拜把子……不过这长安在益州于钟羡有救命之恩,钟羡因此跟他拜把子倒也不奇怪。
钟羡被她那句“祸害姑娘的玩意儿”说得红了脸,恼羞成怒道:“你说什么都没用,我说不准去就不准去!”言讫拽着她就往前走。
长安的力气哪能与他相抗衡,就这么一步三回头活生生地被他给拖走了。
尹衡见一贯清风朗月的钟羡居然也会有这般狼狈的模样,大开眼界的同时更是深觉自己此行不虚,遂招过随身小厮吩咐道:“去看看那边到底什么事,若能帮得上忙,就帮帮那跪着的汉子,令他来玉梨馆前谢恩。”说着摸给小厮一张二十两的银票。
小厮捧了银票,领命去了。
钟羡身高腿长,认真走起来步速原本就比长安快很多,如今这大步流星的,长安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可长安如今走路都嫌累,还跑个鬼啊。眼见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将落后一步的尹衡甩得快要看不见,长安一个出其不意挣脱了钟羡的钳制,向街旁走两步,靠在一间店铺墙上双手撑住膝盖喘着气道:“干什么干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陛下大婚前用来学习房中术的春宫图还是我替他搜罗的呢,你还怕我被旁人污了眼?我不去污旁人就谢天谢地了。”
钟羡对她的口不择言实在是无计可施,瞪着她半晌才憋出一句:“害不害臊?”
长安抬眸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忽而唇角一勾,慢悠悠道:“我若害臊,又岂会带着药刷去你府上探伤呢?”
钟羡一怔。
“不记得了么?就是上次你被你爹打,我给你送药,那药刷不是陛下让带的,是我自己带的,我还用它给你上药来着。”长安'好心'提醒他。
钟羡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长安头一歪,笑得狡狯,道:“你该不会还要问一句我为何要带上一支药刷吧?”
“钟兄,安公公。”这时尹衡紧赶慢赶地追了上来。
长安站直身子,苦着脸对尹衡道:“尹公子,看到了吧,和君子相交是要付出代价的,首先,你就不能当着他的面去逛青楼。你说杂家又无妻室,逛个青楼碍着谁了?”
尹衡自然不能说钟羡的不是,也不能不顾长安的感受,遂笑着打圆场道:“观钟兄品行便知太尉大人家教必严,钟兄不习惯去风月场所也是情理中事。安公公你既是钟兄的义弟,难得出宫游玩,钟兄不放你去他不能去的地方,不过是想略尽相陪之谊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就彼此体谅一下嘛。”
“好吧,看着尹公子的面子上,今天这事就算了。”长安说着,凑到尹衡身边低声道“下次再出来逛,就咱俩来,不带他。”
当着钟羡的面,尹衡也不能就这么答应了长安,只得笑道:“在下随时恭候安公公吩咐便是。”
与长安认识了这么些年,对她的行事习惯钟羡多少也有了些了解,知道她若是对谁特别热情,八成就是不怀好意了,遂也没吱声,当下三人便又相安无事地往玉梨馆所在的方向走。
不多久便到了玉梨馆前,长安抬眸一瞧,朴实无华的一座门楼,只那檐下挂着的两串大红灯笼还有点颜色,实在不像是戏园子这等一听就觉着热闹的地方该有的样子。不过想起人家开戏园子不过是个幌子,长安便又释然了。
三人正待进门,耳旁忽传来一声:“尹公子?”
长安徇声望去,只见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又有几人结伴而来,其中一人似乎认得尹衡。
长安眼楮虽看着那人,眼角余光却始终注意着尹衡,尹衡回过身乍见此人时,神情似乎有点不太自在。
不过这也难怪,与他打招呼之人虽锦缎着身仆从环拥,然其人不管是神情语气还是体态动作都流里流气的,看着委实上不了台面。
“尹公子,原来你也爱听戏啊,我这可是头一遭在这儿踫到你。”那人行至近处,一双吊梢三角眼在长安与钟羡脸上瞄了几眼,皮笑肉不笑地对尹衡道。
尹衡维持着表面的客气,道:“原来是周掌柜。我寻常不大听戏,今日是陪朋友过来的。”
周光松听他这语气是不打算介绍身边那两人给他认识,当时脸便放了下来,道:“这攀上了大树就是不一样啊,原来见了面,哪回不得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周哥,如今做了谢大人的女婿,倒叫上周掌柜了。还真是用得着时叫兄弟,用不着时如敝履啊!这过河拆桥的手段玩得那叫一个溜!”他向尹衡竖起大拇指道。
尹衡面色顿时极度难看。
“诶,这位兄弟,尹公子他今天吃饭磕了牙,不太方便说话,我来陪你聊聊。鄙姓安,小名长安,不知阁下如何称呼?”长安插到尹衡与周光松之间,笑容可掬地拱手道。
她这般客气热情,反倒让那周光松有些戒备起来。他草草地拱了拱手,神情犹疑:“在下周光松,长安……这名字听着怎么有些耳熟?”
“在下不过是无名之辈,周哥怕是记差了。瞧周哥一表人才器宇不凡,不知在哪儿高就?”长安继续笑眯眯地问。
周光松刚要开口,他身后一人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踮脚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周光松当下神情一变,郑重其事地向长安拱手行礼道:“原来是内卫司的安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望大人恕罪。”
“诶,周哥你这话就说得太客气了,杂家可没女儿嫁你,哪做得你的泰山呢?”长安道。
此刻周光松也无心计较她在言语上占他便宜,只低着头道:“小人有事在身,就不打搅大人看戏了,小人告辞。”说着,不待长安反应带着人转身匆匆而去。
“诶?这就走啦,再聊一会儿嘛,有空来内卫司喝茶啊周哥。”长安冲他们一行的背影道。
周光松等人闻言,竟然一溜烟地跑了。
长安乐不可支,转身面对尹衡钟羡时,却又面色一肃,问:“怎么回事?杂家上任才两天,难不成就恶名在外了?”
尹衡道:“他们这些人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安公公之名,只怕在你就任内卫司指挥使一职之前,他们就已经听说了。”
长安不置可否,只道:“不管他了,走走走,听戏去。”
三人进了门,在侍者的带领下穿过狭窄的庭院,眼前便出现了一座四四方方的戏楼。一楼大厅中的戏台上已经开演了,台下放着十几张桌子,几乎满座。
尹衡依旧没能订到二楼的包厢,于是三人便在一楼临近戏台右侧的一张桌旁坐了下来。侍者奉来茶水点心,长安剥着瓜子看戏,奈何她原本就不是爱听戏的人,这唱词又一句都听不懂,于是她的注意力很快便转到了楼中其它人事物上面。
二楼是个环形的结构,许是为了方便看戏,所有包间都是门朝着这边,走廊应当在另外一边。包间的门上都坠着珠帘,那珠子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制成的,似是非常容易折射光线,是故那些珠帘分明间隙极大,一眼看过去却明晃晃的根本看不清帘后有什么。
而一楼大厅这些看戏的人看上去都像是普通戏迷,除了正中间那张离戏台最近的桌子后面坐着的人。
那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头戴银冠一脸骄矜,独自一人坐了一张桌子,桌上摆放的茶水点心也与众不同,似是自备的。而他后面桌上坐着的四个人应该是他的护卫,比起看戏,他们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那名年轻公子身上。
就在长安四处观察时,台上的戏唱完了,四下有人窃窃私语:“下一场该是红药姑娘的戏了吧?”
“正是正是,下一出是斗金山。红药姑娘可是出了名的色艺俱佳,为了看她这一出,我巴巴从城南赶过来的。”
“哟,你也是从城南赶过来的?我也是啊,待会儿散场了一起回去啊。”
……
就在众人热切的议论声中,鼓点再次响了起来,一名背扎女靠手持花枪的妙龄女子从幕后转了出来,纵画着浓妆也看得出杏眼菱嘴姿色不俗,一个亮相便赢得喝彩无数,楼上的包厢也有几个因为她的登台而卷起了珠帘。这名叫红药的姑娘做了几个动作之后,一开口更是不得了,那声音脆得如同出谷黄莺,声调又极尽婉转,婉转中又略带铿锵之意,听得长安骨头都酥了半边去,算是真正领会了'娇叱'这个词表达的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意境。
“这姑娘不错。”长安认真听了半晌,虽还是听不懂,但就像上辈子听外文歌一般,即便不懂,只要声音好听,曲调好听,依然可以百听不厌。
“确实,连我这不常听戏的人都听得出来她唱得委实是极好的,而且花枪也耍得漂亮,这姑娘怕是还有几分武功底子。”尹衡在一旁附和道。
长安闻言,将嘴里的瓜子壳吐出来,色眯眯道:“肤浅!我说的是她的腰。你瞧她的腰,细,柔,韧,劲。这姑娘在床上绝对是个尤物。”
尹衡:“……”他纵然好交际,但本质上到底是个读书人,面对言辞如此……豪放的长安,还真是时时面临接不上话的风险。
钟羡单手撑额侧过脸去,将拒绝听她说话的意思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惜偏有人不顺他的意。
“少爷。”
钟羡听得这声唤,回过头一看,见竹喧站在一旁,不免一愣,问:“你怎么来了?”
竹喧看长安一眼,答道:“是夫人让奴才来寻你的。”
长安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斜着眼看着钟羡笑,笑得钟羡都臊了起来,与两人道过失陪领着竹喧出去说话了。
见钟羡走了,长安侧过身靠近尹衡,低声问:“旁边那桌上坐的什么人,你可认得?”
尹衡顺着她的目光侧过脸去看了看那银冠公子,也挨过来低声道:“以前有过一面之缘,好像是武定侯府的世子,郭兴良。”
“武定侯?掌军么?哪一派的?”长安再问。
尹衡摇头,道:“这个我不清楚,不过我听说他们与辅国公府似乎有着转折的姻亲关系。”
长安瞄他一眼,赞道:“不错嘛,转折的姻亲关系你也知晓,消息很灵通么。既如此,我这儿倒是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尹衡忙道:“安公公有事尽管吩咐便是,何用拜托二字?”
长安道:“必须用拜托啊,因为此事干系重大。”
尹衡谨慎地问:“不知安公公所指到底是何事?”
“这玉梨馆你不常来,但你既然认得周光松那般人物,想必对这玉梨馆的地下买卖,也略知一二吧。”长安道。
尹衡不料她连玉梨馆暗中交易消息这事都知道,当下便按捺住心中的惊讶,微微点了点头。
“我要拜托你的这件事,便是……”
长安话未说完,旁边桌上那郭兴良忽道:“好,赏!”
接着台上一阵异响,台下一片惊声,长安抬眸一看,却见那红药姑娘已经摔倒在台上,挣了两下也没能爬起来身来,看样子摔得不轻。
“呵,果然贱人贱命,承不起富贵!”一片因变故突起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静默中,郭兴良冷声嘲讽道。
“龟孙!竟敢扰你爷爷我看戏的雅兴!看爷爷我不打破你的狗头!”
尹衡前一刻还正聚精会神地等着长安说到底是什么事呢,后一刻便瞠目结舌地看着长安毫无预兆地突然站起身来,操起桌上的茶杯就向一丈开外的郭兴良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