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钟羡从丰乐楼出来时,已经月上中天了。因着丰乐楼离太尉府并不算太远,而钟羡为了备考在家中闷坐了几个月,想着趁机活动筋骨也好,他就没有坐车过来。
辞别了朋友,他沿着街道缓缓向太尉府的方向走去,竹喧在一旁给他提着灯笼照路。
今晚月色不错,走了一段路之后,钟羡仰头看看夜空中的那轮月亮,忽然发现这一闲下来,他又开始想起长安了。
去年中秋他们还互送月饼来着,到了今年中秋,月还是一样的月,人却已经不联系了,还真是应了那句物是人非。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对长安这般念念不忘,是因为他这辈子除了长安之外还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位朋友绝交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每次想起这件事心口都很堵,而且这种抑郁的情绪还完全无法用其他方式来排解。
他知道这件事情的起因就是他不愿意为长安送那封信给陶行妹,他难过,但他不后悔。如果一段友情需要用别人的安危来冒险才能保持的话,他情愿不要,情愿独自难过。
念至此,他稳了稳心神,摒弃杂念大步向前走去。
为了抄近路,主仆二人从长街中段拐进了一条窄巷,走着走着,钟羡的步子突然慢了下来,最后停了下来。
“少爷,发生何事?”竹喧莫名其妙地问。
钟羡伸手:“把灯笼给我。”
竹喧将灯笼交到他手上,他拿着灯笼凑近地面一照,地上有星星点点的深色液体,零散地沿着巷子往前头延伸。
“少爷,这……”竹喧终于也闻到了血腥味,刚想开口,却被钟羡抬手制止。
钟羡沿着血迹走到窄巷的十字路口,有户人家门前贴着墙壁种着两株小桂树,那血迹到桂树那儿就不见了。
“出来。”钟羡看着左边那株桂树靠墙的那侧不停颤抖的枝叶道。
藏在后头的人不吱声。
“竹喧,去报官。”
“不要,求公子开恩,奴不是坏人。”桂树后忽然出来一位背着包袱身形伶仃的女子,跪在地上向钟羡求道。
“既不是坏人,如此深夜受着伤躲躲藏藏,必是为人所加害,缘何怕见官?”钟羡问。
“奴、奴不能说。”那女子低着头,语调悲苦道。
钟羡看着那女子沉默了片刻,最后决定既然她什么都不肯说,那他也就不多管闲事了,谁知道这会不会又是一个陷阱。
他将灯笼还给竹喧,转身离开。
主仆二人走出去也就二十来丈远,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女子惨呼。
钟羡怔了一怔,转身就向十字路口跑去。路口已不见人影,他正四处张望,竹喧一指右边的巷道道:“少爷,在那儿!”
钟羡扭头一看,果见右边的巷道中倒着一人。两人奔过去一瞧,正是刚才那女子,腹部中刀,血流了一地,身上挎着的包袱也不见了。
钟羡探了探她的鼻息,见还有一口气,忙抱起她问竹喧:“附近有医馆吗?”
竹喧也懵了,原地转了两个圈,才一指东边道:“那边街上有个回春堂。”
“前面带路。”钟羡道。
主仆二人刚走到半道,那女子醒了,在钟羡怀中声息孱弱道:“公子……”
“你坚持一下,前面就有医馆了。”钟羡足下生风。
“公子,不必费这功夫了,奴知道,奴不成了。公子,你能否停一下,奴……有一事相求。”那女子一边说,血一边止不住地沿着她唇角往外溢。
钟羡见状,知道这女子八成是救不回来了,遂停下脚步,蹲身将她放了下来,让她靠坐在墙边上。原因无他,男女授受不亲,若他不能救她,他也不想在肢体上占她便宜。
“公子,你我素不相识,你能出手相救,可见你定是个心地纯善的好人。奴本不该将你卷进这件事中来,但事到如今,除了你,奴已没有旁人可以托付了,请你原谅。”说到此处,那女子伸手解下身上系着的腰带,递给钟羡。
钟羡迟疑。
“公子,那些追杀奴的人想找的东西,就在这腰带里面。奴姓孔,家父乃是原兖州知州孔锡,奴是他的外室女,母亲亡故后,奴就以丫鬟的身份一直侍候在父亲身边。三月前,父亲忽给奴一封信,连夜送奴出城,让奴将这封信送来盛京交予丞相大人,并派了两名孔武有力的家丁随身保护奴的安全。谁知奴启程没多久,便在沿途听闻了父亲的死讯。奴的这趟差事,竟成了父亲的临终嘱托,又因临行前父亲曾一再叮嘱,说兹事体大,让奴务必完成他的托付,奴便没有回去奔丧。不曾想路上竟遭追杀,保护奴的两名家丁先后遇害,奴愈发觉得那封信可能是害死奴父亲的元凶,担心他日奴死了,恐怕也会不明不白,所以就私自拆了信来看。看后才知,为何奴的父亲会突然暴毙,为何一路上都有人追杀奴。奴恐信为贼人窃去,便将信纸一张张折起,缝在了腰带里面。谁料千辛万苦终是到了盛京,却还是未能亲自完成家父的嘱托……”
那女子强撑着一口气说到这里,终于力不能支,身子一歪便要侧倒。
钟羡忙伸手扶住她。
“公子,看在家父一片赤胆忠心为国捐躯的份上,求你……务必将此信交到丞相手中,大恩大德,奴来世……来世必报……”那女子说到此处,头一歪,没了声息。
钟羡探了探她的鼻息,将她缓缓放倒在地,对一旁的竹喧道:“去报官。”
女子的尸首被京兆尹的衙役带走后,钟羡回到太尉府,更衣沐浴之后,拿了把剪子来到灯下,将那条染血的腰带剪开,从里面找出四张折叠成长条形的信纸。
信的确是写给丞相赵枢的,署名是兖州知州孔锡,而信的内容,是说赵王刘璋通敌。
钟羡无法判断这封信的真假,但,那女子却是真真切切地死在他面前了。
然而就算那女子死在他面前了,他依然无法确定这件事就是真的。官场黑暗,以人命来给对手设陷阱的事并不鲜见,他必须慎之又慎。
钟羡思虑了片刻,将信纸夹在书架上的一本书里,然后上床就寝。
因心中有事,他睡得不熟,半梦半醒之间隐约觉着屋中似乎有动静。他睁眼一看,果见书桌那边有道黑影。
“什么人?”他从床上一跃而起。
不想那人反应也甚是敏捷,竟然一转身就从书桌后头的窗口翻了出去,动作干脆利索,看样子是个练家子。钟羡紧跟着追出去,那人身形一晃便没入竹林之中。
钟羡艺高人胆大,跟着追进竹林。林密叶茂,将月光阻挡了大半,以致竹林内光线非常昏暗。夜风拂过,竹叶婆娑作响,将那闯入者的声息也掩盖了。
钟羡在林内逡巡半晌不见其人,又恐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忙又返回屋中,所幸那信纸还在书中夹着,并未被闯入者窃去。
他不想因此事惊动父亲以免又要被盘问,于是便没有让护院搜查那名闯入者,反正此番已经打草惊蛇,他也没有必要再来第二次了。
至于这封信上所述之事,钟羡也想明白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他不会依那女子所言将信送去给丞相,丞相官位再高,他也不过是臣,也可能为了一己私利枉顾黑白与人交易。
只有一个人不会凭借此事牟利,这个人便是——当今陛下慕容泓。
钟羡第二日便向宫中递交了求见慕容泓的帖子。
第三日一早,长安和袁冬刘光初他们去鞠场踢球。刚走到甘露殿前见殿中出来一武将装束之人,约三十出头,面白无须相貌俊朗,身材颀长英姿飒爽,让人眼前一亮。
“这人谁啊?”见松果儿站在殿前,长安凑上前去问。
松果儿道:“新任卫尉卿韩京韩大人。”
“啧,这位韩大人,莫不是靠选美选上的卫尉卿吧?”长安看着他的背影眯眼道。
长安与袁冬等人前脚进了含章宫,钟羡后脚就到了长乐宫。
慕容泓看完他带来的信,问他:“关于此事,你有何看法?”
钟羡斟酌着道:“草民一介布衣,本无权置喙政事,但若陛下一定要问草民的看法,草民的看法是,赵王乃位高权重的开国元勋封疆大吏,而兖州的地理位置又特殊,若确有其事,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慕容泓叹气道:“前头的顾渊,还有这位孔锡,确实死因蹊跷。然现在的兖州显然已是刘璋一手遮天,朕也无可奈何。若想再派人去,有两位知州的前车之鉴在,又有谁敢去?若是第三任知州再死了,你说朕该怎么办才好?”
钟羡闻言,也是愁眉深锁。虽然如今有刘光初在盛京为质,但自古以来,人质这种东西,都不过是交恶双方给彼此的一个台阶罢了,何曾见过真有人会为了区区一个质子就收心敛性忠贞不二的?
朝廷若不派人去兖州,就无法摸清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若是派人去,去一个死一个,丢的却又是朝廷的面子,是皇帝的面子。贼寇未灭,除非有刘璋通敌的铁证在手,否则慕容泓便拿他毫无办法。
“除非,能找到一个轻易让他不敢动的人……”慕容泓喃喃道。
钟羡心中一动,刚想说话,慕容泓却又突然转移了话题,问他此番考试考得如何?钟羡一一答了,两人闲聊半晌,钟羡便差不多该告退了。
然在告退之时,他却又面露迟疑。
慕容泓看他:“还有何事?”
钟羡犹豫再三,还是道:“陛下,草民能见一见安公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