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泓就这样牵着长安的手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后,心跳渐渐趋于平缓,困意隐隐袭了上来,将睡未睡之间,忽听内殿门外传来长福的声音:“陛下。”
慕容泓心知是他将长安的衣裳拿来了,他侧过头看了长安一眼,见她未醒,便放开她的手下了床,亲自去开了殿门把衣裳拿进来放在软榻上。
再回到榻旁时,他发现长安已经侧过身去,右臂的袖子翻卷上来,小臂靠近肘部隐隐露出一小块伤口。
他在床沿上坐下来,伸手捏住那一截袖子轻轻往上拉起,肘部的伤口完全显露出来,皮蹭破了,一寸长半寸宽的地方血红一片,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水光。
慕容泓胃里一阵翻腾,忙移开目光。
这才是他那天晚上不放她离开的真正原因,但凡她单独行动,十有八九都会受伤。她以为他只在乎她有没有替他办成事,却不知,其实他更在乎她。
不然……就给她一些权力吧,至少,让她手下能有一批供她驱使之人,如此,她便不必这般频繁地以身涉险了。
她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凡事有度,如她对他真有感情,她不会越线。
但他只想了她对他有感情之下的情况,至于她万一对他没有感情又该如何,他却没有去想。
慕容泓找出药膏,抑着自己对伤口的生理性厌恶欲为长安上药。想想这么多年来,他对自己都未曾做过这样的事,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改变多少,真的很难预料。
伤口上有渗液,不利于药膏附着,慕容泓去浴房,见架子上还有几块干净的棉布,拿了一块正要走,眼角余光却瞥见长安搭在架子下层的衣服里露出一小截深褐色的细绳。
他顿了一下,俯身用食指勾住那截细绳往外拉,一枚刻着繁复图案的银质令牌出现在他面前。
他注视着那块令牌,半晌,长睫微垂,依然用食指将那枚令牌轻轻推回它原来的位置,只露一截细绳在外头,与方才丝毫不差。
来到榻边,他用棉布小心地将长安伤口处的渗液吸干,然后给她抹上药,刚刚拉好衣袖,长安一个翻身,又躺平了。
慕容泓见她在他殿中竟能睡得这么沉,方才因令牌而生出的那点小小的不愉快顿时也烟消云散。
他想着手肘并非是容易受伤之处,除非是猝不及防的摔倒,才会用手肘去撑。而如果是摔倒的话,伤的就绝不会只有手肘这一处。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爬上榻,将长安腿部的毯子轻轻掀起,然后看到一双柔白细嫩的小脚。他近乎本能地别过眼,双颊又是一阵发烫,心中却想:这样小的足,好在假扮的是还未长成的小太监,若是假扮男子,只怕轻易就会让人给拆穿了。
虽是非礼勿视,但他想着要为她检查伤口,而且定然是会对她负责的,所以稳了稳心绪之后,他还是回过脸去,将她的裤腿一点一点往上卷。
脚踝玲珑,小腿细得过分,却又不是皮包骨一般的病态,肤质雪白润泽,给人的感觉,真的便如软玉一般。
第一次这般亲近一个女人的身体,慕容泓腼腆得数次难以为继。然而,当他终于看到她膝上那大片的伤口时,一切旖旎的心思都没有了。
他心中唯剩了一个念头:幸好方才没让她跪。
伤口虽然也让他恶心,但到底没在出血,他还可以勉强接受。
拿过一旁的细棉布,他照例先清理伤口上的渗液。但可能创面太大,他动作虽轻,还是让长安觉着疼了。
长安皱了皱眉头,双眼挣扎着睁开一条缝,朦胧间只见一个人影在自己身边。她意识尚未清醒,身体却比意识先一步做出了自保反应。她忽然抬起右腿对着慕容泓当胸就是一脚,与此同时手快速地伸到枕头下去一摸,她睡觉时习惯把铁盒子放在枕头下防身。
一摸之下,却只抓到了自己披散的头发,别说铁盒子了,她根本连枕头都没有。
这下她彻底清醒了,坐起身一看,才发现自己在慕容泓榻上,而慕容泓早被她踹到榻沿下去了。
入秋了,几天前榻前的地砖上就铺上了厚厚的栽绒地毯,慕容泓左肩着地,倒是没摔多疼,只是左边脚踝在脚踏的尖角处磕了一下,有些疼。
他胳膊支在地毯上,曲起左腿往疼痛处看了一眼,却看到鲜血正从创口慢慢渗出。血液特有的殷红色泽如刀子一般刺入他的眼球,然后他的眼球便被鲜血淹没了,眼睛睁得再大,除了漫天漫地的殷红色,再看不见其他。
突然间,这殷红色便如雾气又如泥浆一般地涌动起来,化出十几个鲜血淋漓的人来,他们或者被割鼻挖眼或者被开膛破肚,最小的那个被剥了皮……
悲剧重演噩梦再现,那是活生生的人间炼狱。身处这般炼狱的慕容泓被绝望与恐惧紧紧地攫住了心神,再多加一分压力便可能崩溃。
那些殷红色的人蠕虫般地在满地鲜血中挣扎着向他爬来,失了舌头的嘴唇张合着,声音却清晰无比:“二公子,我们都是为了保护你,都是为了保护你……”
慕容泓想逃离,但无论他转向哪一个方向,看到的都是一样的画面,耳边的话语声如海浪般层层叠叠翻涌不休,吵得他头痛欲裂。他惊惧地用手捂住耳朵,而这时他的脚踝却突然被人抓住了。他下意识地低下头一看,兄长的副将韩友山一手抓着他的脚踝,正努力地想抬起头来看他。他脖颈上那道因为自刎而造成伤口像张大嘴一般张着,血如泉涌,将他的鞋子都打湿了。他一直抬不起头来,就一直使劲地往上抬,后来只听“咔嚓”一声,他的头终于仰起来了,后脑勺枕在了他自己的背上,创口处露出一截断裂的白惨惨的颈骨。
他还在看着他笑,道:“二公子,烦请您转告大将军,末将终于……幸不辱命。”
慕容泓眼前一黑,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
长安还在奇怪自己怎会如此轻易地在慕容泓榻上睡着,而且还睡得这样沉,就算在她自己房里,她也向来警醒得很。难不成是因为觉着这里比她自己房里更安全?睡在一个对她有想法的男人床上能算安全吗?也许,是她游了太长时间的泳,实在太累的缘故?又或者,是大姨妈要造访了?
低头看看自己被卷起的裤腿,再看看放在床头的药膏,她明白方才慕容泓恐怕是想为她上药,谁知被她一脚给踹下去了,这回只怕又要受他一番痛斥。
长安等了半晌,见榻下始终没动静,忍不住探过头去一看,发现慕容泓晕在地上,登时吓了一跳:擦!不会磕到头了吧!
“陛下,陛下?”她下了榻,脚掌踩在地毯上感觉软绵绵的,心想在这样的地毯上应该不至于磕到晕过去啊。
长安眼睛四处乱瞄,目光忽被慕容泓脚踝上那抹鲜红吸引。他皮肤白,是故虽然只出了一点点血,一眼看上去也刺目得很。
看看那个细小的创口,再看看慕容泓紧闭的双眼,她垮下肩,暗道:不是吧,这点血也能晕?!
她先用床上那块细棉布将慕容泓脚踝处的鲜血止住并擦拭干净,然后将他折腾到床上躺好,给他的伤口上了点药,给自己的伤口也上好了药。一转身发现软榻上放着一套太监服饰,她忙抱了去他的净房里换好,只是没有裹胸带,总感觉像是出门没戴文胸一样不自在。
换好了衣服,她又来到浴房,将藏在脏衣服里的令牌揣自己怀里,那张被湖水浸湿的银票方才被她夹在最底下的细棉布里头了,此刻拿出来,也已半干,所幸上面的字迹与印章尚未模糊。
收拾好后,长安回到榻前,见慕容泓未醒,便又去桌边啃了两瓤瓜,思索着后续该如何进行才好。
正想着呢,忽听榻上那人呼吸时缓时促地失序起来。她回到榻前一看,见慕容泓额上冒汗,表情痛苦地在枕上辗转,仿似梦中有什么凶兽正在追他一般。但他双唇始终紧闭,就如上次一般,宁愿咬得牙龈出血也断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陛下……”长安生怕他真的又会咬得牙龈出血,遂轻轻推了推他。
慕容泓猛然惊醒,倒将长安吓了一跳。
听着他还有些发颤的喘息声,长安轻声道:“陛下,晕血这个毛病,您一定要克服才行呐。”
慕容泓不说话,默默地坐起身来,表情有些疲惫地闭着眼用手去撑额头,却摸了一手的汗。
长安身上没有干净帕子,问:“要不奴才用袖子给您擦擦?”
“不必了。”慕容泓有气无力道。
“陛下,您晕血,是不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事给您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让您一直……”
“别问,朕……不想去回想。”
“可是这个威胁对您来说太大了,任何人想要对您不利,只要在您没防备的时候给您看点血就成了。”
“……太难了。”个中道理慕容泓都明白,但要他忘却那副场景,真的太难了,他做不到。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是吗?”慕容泓忽然抬起眸来看她,灯光下那双眸子泛着浅浅的水光,似寒星落入了秋水中一般。
“那要你承认喜欢朕,怎么就那么难呢?”
长安:“……”
“陛下,这不是一回事。”
“有何区别?”
“前者有利,后者有害。”
慕容泓看着她,问:“与朕有关的一切,你都只能用利弊来衡量吗?”
长安叹了口气,迎上他的目光,道:“陛下,您今年十七,太年轻了。待您二十七时,或许您会更确定地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听这语气,倒似怕误了朕一般。”
“不,陛下您误会了。在奴才看来,除了您自己,没人能误得了您。”长安忙道,“奴才只是担心会分散您的精力。”
慕容泓盯着她半晌,下颌微微一抬,道:“你方才踢了朕。”
长安:“……”这话题的走向有些不大对啊。
“奴才该死,是奴才睡糊涂了。”长安讪笑。
“如此大罪,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想蒙混过去?”
“那陛下您想如何?”
慕容泓指指身侧的床榻,道:“上来,让朕也把你踹下去一次就当扯平。”
长安:小瘦鸡睚眦必报!
她爬到榻上,背对慕容泓坐好,道:“奴才准备好了,陛下您踹吧。”
话音方落,就被慕容泓从后头扼住脖颈按榻上了。
“别动。”见长安挣扎着要起来,慕容泓威胁道“再敢乱动,信不信朕把你藏在榻下的银票又给用了?”
长安:这威胁,真是一步到位。只是,能不能要点脸啊?
“陛下,您和奴才同床而眠,成何体统?”见慕容泓在她身边规规矩矩地躺下,拉过毯子将两人盖住,并握住她一只手,长安哭笑不得道。
“你都敢叫朕跟你一起跪着,一起躺着又怎么不能了?别说话,时辰不早了。”慕容泓闭上眼。
长安试着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他紧握不放。
长安:特么的这要能睡得着才有鬼了!
“陛下,奴才睡相不好。”她道。
慕容泓不理她。
“奴才还会打呼磨牙。”
慕容泓不理她。
“奴才做梦会唱歌。”
慕容泓不理她。
“啦啦啦……”
这下慕容泓理她了。
他突然翻身覆在长安身上,头一低便吻住了她那张聒噪不休却还带着蜜瓜甜味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