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前,长安在海棠树干上划下重重一刀。从上往下数,徐良、那个用木簪子刺杀她的宫女、长禄、刘汾、冬儿、越龙、陶之,加上昨夜的陈佟,直接死在她手上以及需要她对他们的死负责任的人,已经有八个了。
才短短一年多的时间而已,她还只是小小的御前听差。
仰头看着这株高逾两丈的大树,长安突然怀疑,若自己真的有这个命做到九千岁,这样的刻痕会不会布满这棵大树呢?
她听过一将功成万骨枯,照如今的形势来看,一宦功成貌似也需如此。然而昨天她对陈佟说,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他如是,她亦如是。那么此刻她一边做着这杀人之事,一边又刻着自己要还的债是为哪般?
或许就是因为已经死过一次,所以不想再轻易赴死。又或许,上辈子没能痛痛快快地活一遭,这辈子虽然暂时境遇不佳,但还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挣扎,将来能有痛痛快快活一遭的机会吧。
长安收刀转身。
她可以记住,但她不需要回顾。人死不能复生,回顾又有什么用?起手无悔,她永远都只需要向前看。
她回到甘露殿逗弄了一会儿爱鱼,慕容泓下朝回来了,与之同行的还有太常卿怀之焱。
“长安,去把刘公子请过来。”慕容泓吩咐她道。
“是。”长安出了甘露殿,派个小太监去清凉殿叫刘光初。不一会儿小太监跑了回来,说刘光初一早就与蹴鞠队的人一同去含章宫鞠场了。
长安便一边派人去鞠场叫刘光初一边回殿向慕容泓禀明情况。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不到,刘光初急匆匆地进殿来向慕容泓行礼。
怀之焱一看他满头大汗面色潮红,身上的袍子皱巴巴的,鞋上粘着泥,表情却还欢欣雀跃得很,心中不免暗暗一叹。
“刘公子去蹴鞠缘何不来邀朕一起?朕的蹴鞠队训练得还可以么?”慕容泓虽无笑意,但语调却甚是温和,听得刘光初一颗咚咚乱跳的心都酥了一酥,他低着头答道:“陛下政务繁忙,小民不敢叨扰。陛下的蹴鞠队很好。”
慕容泓道:“下次再想蹴鞠,记得来邀朕一同前去。”
刘光初双颊愈发红润起来,答道:“是。”
“好了,今日你姨丈进宫来瞧你,你带他去你殿里好生聊聊吧。”慕容泓道。
刘光初答应了,二人一起向慕容泓行了礼,退出甘露殿。
慕容泓看了眼一旁的长安,晨间他就看到了她脖颈上的新伤,联系起褚翔早上来报说宫中死了个太监,脑中对于昨夜发生的事联想未免就多了些,因为据褚翔对那具尸体的观察,那太监似乎还会武。
她脖颈上有伤,证明昨夜两人定然有过正面冲突。一个女子要对付比她年长比她强壮且会武的太监,不用旁观也知当时情况会有多凶险。但她却没事人一般。要不是那道尚未结痂的新伤鲜明淋漓地昭示着她所受过的苦痛,从她今日的表现来看,他根本不会把这桩凶杀案跟她扯上半点关系。
或许,他真的不该将她当做女人来看待,因为到目前为止,她所做的这些事,有哪一件是一个女人能做的?又有哪一件是一个女人该做的?或者说,他慕容泓到底有多无能,才会让自己喜欢的女人来承受这一切?
既然她将自己定义为一名战士,那么,给她她应得的荣誉与地位,至于他那些于她而言并无裨益的感情,还是……收起来吧。
清凉殿内,怀之焱屏退宫人,与刘光初一同在内殿落座,低声问他:“皇帝如何胁迫你留在宫中?”
刘光初一愣,道:“他没胁迫我。”
“那你为何留在宫里?”怀之焱不解。
刘光初自然不好意思说自己被陛下的容色所迷自愿留下,便找了个借口道:“盛情难却。”
“盛情难却?你且细细说来。”怀之焱眉宇微蹙道。
刘光初便将他入宫当日长安如何劝说慕容泓将他留在宫里的话给怀之焱学了一遍,补充道:“我想着反正我孤身一人,留在宫里还是留在宫外都没什么分别。留在宫里,还省得外祖父与舅舅他们为我操心。”
怀之焱叹气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他俩唱双簧你听不出来?”
刘光初懵然道:“唱……双簧?”
怀之焱道:“那小太监和皇帝一唱一和,分明就是在唱双簧,目的就是让你觉着盛情难却,自请留下。”
“可是他们为何要这么做?我留下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用啊。”刘光初不能理解,更确切的说,是不愿相信。
“谁说你没用,你是堂堂赵王嫡子,辅国公的外孙子,你在皇帝手里,你爹与你外祖父一言一行不都得先为你的安危考虑。所谓投鼠忌器,就是这个道理。”怀之焱道。
刘光初垂下头,心中郁郁寡欢。虽然被软禁的那两天他也曾有过这般考虑,但……当你心中很喜欢,或者说很仰慕一个人时,你总是不愿意将他往坏处想的。
怀之焱觑他表情,见这小子呆头呆脑的,性子也软,顿时明白与其浪费时间跟他讲道理,倒还不如直接给他下命令来的有用。
“你也别多想了,这次我是奉你外祖父之命来带你出宫的,你定要跟我走才行。”
刘光初一怔,抬眸问:“今天就出宫吗?陛下他会放我走吗?”
怀之焱道:“既然你已经答应他留下,无缘无故,他自是不会同意放你走的。若是硬要走,一来未见得会成功,二来,与皇帝失了表面和气,总归也是得不偿失。”
刘光初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问:“那姨父的意思是……”
怀之焱起身走到内殿门口向外头一看,见宫女太监们都站得甚远,便又折回,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瓷瓶递给刘光初,低声道:“今晚临睡前你将此药服下,明日一早你身上便会起疹子。太医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他们会以你的病会传染之由建议陛下将你挪出宫去,如此,你便可回你外祖家了。”
刘光初握着瓷瓶不说话。
怀之焱按着他的肩道:“光初,你可别犯傻,以为皇帝对你以礼相待便是看重你。虽然你与皇帝年龄相差无几,但他心思之深,非是你能体会的。再者说,你住在皇宫,难道还能比住在自己外祖家更安全舒心?你若喜欢玩蹴鞠,就让你外祖家的表哥表弟陪你玩就是了,再不济,就是民间那些鞠场球社,也比宫里有趣得多,你还不用受拘束。”
刘光初手指在瓷瓶表面缓缓摩挲,还是不语。
怀之焱见状,疑虑道:“在此事上,你莫非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刘光初没做贼心也虚,忙道:“没有。”
“没有就好,再有半年皇帝便要封后纳妃了,你住在这里终究是不方便,到时万一传出点不利的流言,你本家和你外祖家都得受你连累。听姨父的话,今晚把这药喝了,姨父明日来宫里接你。”怀之焱叮嘱道。
想起陛下那样的人要封后选妃,刘光初只觉心口一阵气闷,遂点了点头。
怀之焱见他答应了,自觉此行任务完成,微微松了口气,复又对他道:“这瓷瓶别叫人瞧见,更别离身。这药不过让你痒上两天罢了,不打紧的,你别害怕。”
“我知道了,多谢姨父。”刘光初道。
鸿池边上沉香亭中,郭晴林与长安面向鸿池并排站着。
“说,你如何知道我拂尘里藏着针?”郭晴林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神色如常地问一旁的长安。
长安知道他方才去过仵作房了,得知陈佟脖颈上有针眼,再发现自己的拂尘上少了根针,他自然会明白她为何有能力杀陈佟。
不过她原本就没想过要瞒他,这件凶杀案还指着他来摆平呢,她又怎么能瞒他呢?
“若是徒儿说,徒儿只是无意中发现的,您相信吗?”长安微微笑。
无意中发现的,又怎会知道拿它去麻人?
郭晴林侧过脸乜着长安。从长安这个角度看去,但见其人面如寒玉目若冷星,若非是个太监,倒确是个如假包换的美男子。
迎着他的目光,长安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道:“其实师父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来多此一问呢?”
郭晴林不语,目光却分明高深了几分。
他以为长安在套他的话。而长安也的确在套他的话。
见他不上当,长安举起双臂伸个懒腰,拖长了声调道:“师父,您不用担心,虽说师祖把您的秘密告诉了我,但昨夜陈佟居然来杀我,显而易见,师祖分明是后悔那晚的举动了。我只不明白,”她靠近郭晴林,嬉皮笑脸道“您说师祖为何突然派陈佟来杀我呢?”
郭晴林道:“你不要胡言乱语,若你只有我这一个师父,那你的师祖,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是吗?那——”长安突然摸了下郭晴林搭着拂尘的手。
感觉到手背上一团软绵绵毛绒绒的东西轻柔蹭过,郭晴林烫着般将手一甩退后两步。
长安摊开手掌,掌中一只小小的毛绒球。她看着惊魂未定的郭晴林笑问:“师父,知道您怕这个的人,有很多吗?”
郭晴林眼神冷了一刹,忽而轻轻缓缓地笑了起来,问:“怎么?不装了?”
长安道:“不装了。没必要装了啊,陈佟都死了。”
“你以为你能取代陈佟的位置?”郭晴林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师父不觉着徒儿比陈佟聪明多了吗?徒儿又为何要自降身份去取代他的位置呢?徒儿虽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在哪儿,但您放心,徒儿绝不会用此事来威胁您的。因为,只要您一日还是我师父,他便一日是我师祖,徒儿自会守口如瓶。”长安抿着笑意收起毛绒球道。
郭晴林走到她面前,猛然抬手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按到一旁的亭柱上,俯低身子与她鼻尖对鼻尖,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他已经死了。”
长安也不挣扎,只眯着眼艰难道:“死了多无趣啊,像现在这样会监视,会吃醋,会杀人的,才好玩嘛!师父,您想想看,他要杀徒儿,徒儿与他定是势不两立的。您夹在徒儿与他之间,高兴了,就帮着徒儿对付他,不高兴了,就帮着他对付徒儿,看徒儿与他到底谁先败北。这游戏好不好玩,有没有趣?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
“若是实力相当,自是好玩。只可惜,你还缺了点火候。”掐着她仿若花枝般柔弱易折的脖颈,郭晴林眸光睥睨道。
长安给他一个狡黠的笑容,伸手一按他胸口昨夜被她扎伤之处。看他痛得皱了眉头,眸底却又闪烁着扭曲的快意,她轻声道:“实力上的欠缺,可以用感情来弥补嘛。没人抢的东西,总是显得廉价些。”
郭晴林抬眸看她。
长安握住他掐着她脖子的手腕将他的手慢慢扯开,笑得如他拂尘上蓝莹莹的针一般,道:“师父,您不知道徒儿一直很是心疼您呢,心疼您不能随心所欲,心疼您不能歇斯底里。现在好了,陈佟死了,没了这个监视您的人,你我师徒,终于可以一起愉快地玩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