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容房里,褚翔一手提剑一手抓着嘉容的一大把头发。嘉容像只备受蹂躏仓惶狼狈的幼猫一般蜷在那儿嘤嘤地哭,毫无反抗之力。
长安在一旁不停地用手在嘉容头上摸来摸去,让褚翔没法下剑去割头发。
“你够了没?陛下下旨削发代首已是恩典,还想怎样?”褚翔恼道。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发现长安比他还生气呢。
她一巴掌打在褚翔抓着嘉容头发的手上,道:“一个大男人,这般大喇喇地抓着女人的青丝像什么样子?没听过男女授受不亲啊,你对得起彤云吗?”
褚翔听到她前半句时本来不以为然,听到彤云两个字,倒是慢慢放了手。
长安原本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而今见他脸上那被刺痛了的表情,心中见鬼地闪过一丝愧疚,于是赶紧从嘉容脑后理出一绺头发,道:“以我对赢烨的了解,喏,这么多,够他心疼了,削吧!”
褚翔看她一眼,手起剑落,削下那绺头发,一声不吭拿了就走。
长安:“……”
见他走了,嘉容哭哭啼啼地转过身来,看着长安问:“你为什么一直帮我?”
长安被她问得一愣。
为什么一直帮她?
初开始时,自然是带着各种利用目的的,但是事到如今,嘉容于她而言其实已没有多少利用价值了,为什么宁可得罪褚翔,也要帮她?
她能承认,其实她心里也曾有过一个嘉容吗?初生般的柔软、天真和善良,一厢情愿地以为这个世界会是一面镜子,她付出什么,便会得到什么。然而几番磨砺下来,鲜血淋漓的她终是做不到“世界吻我以痛,我却报之以歌”。于是,那些与生俱来的柔软,天真和善良,在她生命里就像洪流过境,清澈的水都渗入了难以触及的地底,而地表,惟余一堆砂砾和垃圾而已。
但嘉容不一样,她看着百无一用,却真的能做到“命运虐我千百遍,我待命运如初恋”。她不是傻子,也不是不知道痛,只是她懂得原谅,也能够原谅,并且在哭着原谅的同时,还能对未来抱有希望,所以才能做到如此。
对于这一点,长安是很敬佩的,因为她自己就做不到。如果她能做到,上辈子她就应该和她继父他们成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如果她能做到,她就该把外婆执意留给她一个人的房产分两套给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们。这样,也许她就不会年纪轻轻被人一刀毙命了。
可是她做不到。她宁愿母亲没把她给生出来,也不愿她把她生出来后又像嫌弃包袱一般地嫌弃她,丢之不及。她与她所爱的男人组建了家庭,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与她有什么相干?她凭什么要对他们微笑以待?
她恨她母亲对她生而不养,陌生人一般的冷漠,更恨他们为了争夺遗产让外婆死前不得安宁。无人倾诉无处排解让这种恨像毒液一样侵蚀着她的内心和灵魂,所以才有了她和母亲最后那次谈话。
她母亲气势汹汹,说她才是外婆的亲生女儿,在外公不在的情况下,她才是法定的第一顺序继承人。
她不咸不淡地丢给她母亲一句:“不服?你去告啊。”在法律上,有效的遗嘱继承永远先于法定继承。
她母亲劈手给她一耳光,那是她有记忆以来,除了生命之外,她母亲唯一给过她的东西。
当时她心里情绪很复杂,分不清是痛,是恨,是怒,还是别的什么?但她终究没有爆发,只是摸了摸脸,不咸不淡地丢给她母亲第二句话:“想要房产,除非我死了。”
此后不到一年,她真的死了。
都说人死了之后一切恩怨都一了百了,那不过是活着的人的臆想罢了。至少她穿过来后,想起她前世的母亲,心中依然只有恨和不原谅,根本没法做到一了百了。
发了一会儿呆,长安回过神来,看着还在等她回答的嘉容微微一笑,道:“于我而言,护你,不需要理由。”
此后半个月,长安一直乖乖呆在屋里养伤,嘉容全程照顾。
四月下旬,长安终于能够活蹦乱跳。勃颈上血痂脱落了,因为伤口有些深,是故留疤处粉粉的有些凹凸不平。根据长安以往受伤的经验来看,这种伤口,差不多要一到两年的时间才能细化得看不出来。
慕容泓那厮龟毛,看到这样的伤口八成会觉着恶心,所以长安找了条与自己太监服色颜色相近的缎带,像围巾一般往脖子上一缠,末端塞入领口,就这样出门去了。
时辰还早,长安一路溜达到西寓所蹴鞠队所在的那一排厢房前,远远就看到广膳房的人正在那派发早点,蹴鞠队那帮人排着队去领粥和饼。
松果儿上前打了粥往回走的时候,突然向前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粥自然是翻了一地,饼也沾满了尘土,都没法吃了。
身边的队伍里传来一阵窃笑。
松果儿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袁冬,他端着粥碗看着这边,不说话。松果儿没奈何,只得自己爬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去收拾翻在地上的粥碗和饼。
长安朝那边走过去。
袁冬见了,忙将尚未吃完的饼和粥碗放下,迎上前来行礼,后面那些正在排队的也跟了过来。
长安略显冷淡地点了点头,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视一圈,开口便道:“刚才是谁伸脚绊松果儿的?自己站出来。”
众人面色微僵,但没人站出来。
长安也不逼问,扭头对一旁的袁冬道:“你说。”
袁冬略一迟疑,抬眸目光锁定一人,道:“全孝,出来。”
一名精瘦干练的小太监走出人群,眼神闪烁神色鬼祟,似乎正紧张地准备着待会儿该怎么回答长安的问话。
殊不料长安根本没打算跟他说话,只对袁冬说:“把他退回净身房去,重新挑一个人过来取代他的位置。”
小太监大惊,当即连连认错求饶不迭。
袁冬也有些为难道:“安公公,他是队中的副球头,体力球技都属一流,若是突然换人,只恐会影响整个球队的训练。”
“影响又如何?你以为你们训练好了,就有机会面圣,有机会得宠了?”长安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袁冬的前胸,道“杂家一向觉着你是个藏拙之人,你可千万别让杂家看走了眼。今天这事,但凡再让杂家发现一次,下一个回净身房的,就是你。”
袁冬俯首称是。
长安转身离开。
松果儿在后头愣愣地看着长安的背影,这才意识到自己果然还天真得很。长安不来,不是因为他不想在众人之中树立威信,而是因为他根本不需要。这蹴鞠队里每个人的命运他只言片语便能决定,他还需要浪费什么时间来做表面文章呢?
慕容泓下朝回到长乐宫,老远就看到长安抱着爱鱼在甘露殿前迎他。
“都好了?”他走到近前,看着跪在地上的长安问。
“劳陛下垂问,托陛下洪福,奴才已然全好了。”长安恭敬道。
“甚好。”慕容泓越过她往内殿去了。
长安起身跟上。
慕容泓在更衣的时候一直看长安的脖子,长安也一直看他换的那身衣服。他今天居然破天荒地换了一身箭袖。
虽说长安有些嫌弃他瘦,可还别说,这瘦的人穿起箭袖来那还真是极好看的,腰窄背直,整体身形便显得修长挺拔。一头顺滑长发用发带高高束起,配上那飞扬秀逸的双眉,眼尾锋利的凤眼,倒还真显出几分平常不大得见的英气来。
长安看着慕容泓修臂长腿,第一次觉着这家伙以后个子肯定不会矮。
慕容泓换好衣服,遣退宫人,问一旁的长安:“脖颈上围的什么?”
长安道:“回陛下,伤好了,但疤还在,恐陛下看了觉着不适,故而奴才用缎带给它遮住了。”
“给朕看看。”慕容泓道。
长安直截了当地拒绝:“不行。”
慕容泓知道这奴才胆肥,当即也不跟她废话,抬步就朝她走来。
长安躲到书架旁边,被慕容泓一把抓住。
“陛下,您看可以,千万别作呕起来吐奴才一身。”长安提醒他。
慕容泓瞪她一眼,手指将她颈间的缎带轻轻往下一扒。
勒她脖子的丝细,留下的伤口自然也不粗,表面凸着细细的粉色新肉,而且是绕脖子一圈,看着的确有些恶心。
慕容泓指腹试探般在伤痕处轻轻摸了摸,长安背上汗毛一竖,心道:我擦!这辈子敏感点在脖子上?
“别担心,朕让太医院给你配最好的去痕膏。”慕容泓道。
长安讪笑:“奴才没担心,奴才是个太监,留不留疤都不要紧,只要您别觉着恶心就成。”
慕容泓抬眸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问:“当时,是不是很害怕?”
长安道:“若是害怕,奴才就不会扯着她让您走了。”
慕容泓撑在她头侧墙上的手缓缓紧握成拳,默了半晌,道:“以后,朕不会再任性,一定随身带着侍卫。”
长安心中叹息:少年,既然腼腆就不要学人撩妹嘛!你这话说出来十个妹子有九个都会无感好么?想撩妹,你得说“下次,朕绝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走。”
心中暗暗为以后要入后宫的妹子们掬了一把同情泪,长安一边将慕容泓推到身旁的书架竖板上一边笑眯着眼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奴才现在倒有件事急需向陛下求证。”
慕容泓靠在竖板上,见长安笑得狐狸一般,心生警觉,问:“何事?”
长安伸手到他头顶位置一比划,然后将他拉开,看着竖板上慕容泓去年留下的那条刻痕不无得意道:“哎呀呀,奴才记得这条刻痕去年就有了,陛下您现在还是这么高,可着您这半年都没长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