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惶惶不安了几日,见皇帝这边没有要对他动手的意思,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了下来,不过还是不敢与丞相府那边的人联系。去西寓所那边转了一圈说明不了什么,可若是与丞相府那边的人联系被抓,那可真就是万劫不复了。
长信宫万寿殿,慕容瑛漱了口,命宫人撤下早膳,对一旁伺候的寇蓉道:“为了安抚皇帝,此番尚春台那边主要的管事及其亲信几乎都撤干净了,皇帝定然不会错过这个往里头安插人手的机会,你眼睛放亮点。”
寇蓉应是。
慕容瑛屏退下人,问寇蓉:“丞相府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有。”寇蓉附到慕容瑛耳边如是这般地说了一番话。
慕容瑛瞠目,看着寇蓉问:“真杀了?”
寇蓉道:“那边传来的信上的确是这么说的。”
“刘璋这个莽夫!秩俸两千石的朝廷大员,他说杀就杀了,他以为他是谁!”慕容瑛愤怒地一拍桌子。
“奴婢以为,最近钟太尉因为学子一事与文臣闹得很僵,赵王此举,倒有点像是声援钟太尉。只不过,结果只会是让武将与文臣的关系愈加恶化而已。”寇蓉低声道。
“这层意思哀家自然也想得到。只是,他这表面上是把钟慕白拉下了水,实际上却是给丞相出了一道大难题。现在丞相代皇帝理政,藩王杀害知州这种事根本就是前所未闻,如何处置,必须慎之又慎啊!”慕容瑛眯着眼道。
寇蓉想了想,猜测道:“那这样说来,赵王此举并非是向丞相传达结盟的诚意,反而是来试探丞相的实力的?”
慕容瑛冷笑,道:“能凭着与逆贼比邻而居就频频向朝廷要饷要粮的,自然不会是什么易与之辈!”
宣政殿,众臣沉默地看着御座上的慕容泓,整个朝堂鸦雀无声。
慕容泓看完手上的那叠信件,轻笑一声,用他那双文弱好看的手,慢条斯理地将其撕成碎片。
“陛下,那是顾渊通敌罪证……”赵枢眉头一蹙,想阻止却已完全来不及。
慕容泓明利双眸微微抬起,将那叠碎纸片往赵枢脚下一掷,霎时洒得遍地都是。
“原来在丞相眼中这几张纸是通敌罪证,倒是朕一时轻狂了。不过没关系,下朝后朕可以重新默一份出来让人送还给丞相,保证笔迹标点丝毫不差,外人绝看不出来是朕仿的。”慕容泓语气平静神态稳重,可不知为何就是让人心里十分的不舒服。
“陛下的意思是,这几封与贼寇来往的信件是假的?”赵枢加重语气。虽然用几封信件来定兖州知州顾渊的通敌罪名有些牵强,但慕容泓也并没有证据来质疑这几封信的可信度。
“朕有什么证据证明它是假的呢?朕撕了它,不过是想告诉丞相,顾渊已经死了,他是不是通敌叛国,只不过关乎一个身后名罢了,于朕而言,无关痛痒。当务之急,是先处理刘璋杀顾渊这件事。丞相,关于此事,你心中可有定算?”慕容泓问。
赵枢斟酌着道:“陛下,赵王的请罪折子您也看见了,只因年前兖州军队与贼军在兖州与荆州的交界处曾短兵相接过,且在那场短暂的战事中损失了八十余名士兵,赵王深感痛心。此番发现上次战事不利居然是因为顾渊通敌叛国,他一时激愤失手杀人,从感情上来说,是可以理解的……”
慕容泓稍有些冷诮地微微勾起一侧唇角。
赵枢接着道:“只是这做法,到底还是有违法度。然而赵王身负镇守兖州防御贼寇之重责,如今顾渊通敌之名虽尚未明确,却已有风声传出,若是在案情未明之前贸然处置他,只恐会造成兖州军心不稳,让贼寇有可乘之机。”
慕容泓仍是洗耳恭听的模样,并不接话。
赵枢只得继续把话说完:“是以臣等认为,在顾渊通敌事实未明之前,陛下可就此事下旨申斥他,至于处置……既然贼寇未灭而他又身处前线,不妨就让他将功补过吧。”
慕容泓听罢,不置可否,只略略抬起眼睑扫视一眼殿中众臣,问:“诸位爱卿都同意丞相的提议么?”
赵枢目光微微瞥向钟慕白,刘璋与钟慕白曾是一个沙场上驰骋过的同袍,若是此刻倒戈相向,倒真成了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的典范。
岂料钟慕白没吱声,倒是御史大夫王咎出列道:“陛下,臣以为,丞相大人的顾虑不无道理,兖州军防不同别处,对赵王的处置确实需得慎之又慎。只不过,臣担心,这个先例一开,那其他几个藩地的知州,只恐要人人自危了。”
慕容泓微笑,道:“王爱卿的顾虑,正是朕的顾虑。丞相,关于王爱卿提出的这个问题,你有何看法?”
赵枢道:“陛下,顾渊一案只是个例,且牵涉到国之安危,别州与兖州地理位置不同,应当不会出现同样的问题。”
“与荆益两州接壤的也不独是他兖州一个,但刘璋,他的事从来就是最多的!再者,一个藩王,存心要杀一个知州,难道理由就一定非通敌卖国不可?若是其他藩王不想为朝廷掣肘,纷纷效仿刘璋,你说到时候朕该如何处置才好?朕虽给他们封了王位,但他们毕竟还在我大龑治下,毕竟还是我慕容泓的臣下。除非他们想走朱国祯的老路,如若不然,我大龑的律法,他们必须遵守!”慕容泓字字沉稳。
众臣看着御座上的那位少年皇帝,除了长高了些,他分明还是如初登位时一般的苍白、瘦弱,但散发出来的气质,或者说是气势,却与当初截然不同了。
他似乎开始变得有底气,并隐隐地强势起来。虽然众人不是很明白他这底气从何而来,却也不敢轻易冒犯。去年司隶校尉李儂被贬,表面上看是丞相派人参劾的结果,但外头却一直口耳相传地流传着另一种说法……
赵枢顿了一顿,拱手道:“不知赵王一事,陛下意欲如何处置?”
“召他进京述职。”慕容泓道。
“陛下,兖州与荆州的交界处一直不太平,此时召刘璋进京述职,只恐会为贼寇所乘。”赵枢道。
慕容泓眸光微冷,道:“刘璋驻守兖州这么久,该不会连一套应急的作战方案都没有拟出吧?来京述职都会令之产生为贼寇所乘之忧,兖州的边防到底是有多不堪一击?这两年朝廷拨给他的粮饷到底派什么用场去了?”
赵枢忙道:“陛下,眼下是春季,为配合试行陛下提出的军田制,兖州正好在这个时候换防。如今知州已死,若是赵王再离开,兖州没有主事之人,只恐会忙中出错。臣以为,陛下要他来京述职不是不可,只不过,还是等过了这段农忙时节为好。”
“春季换防,夏季就可能要防汛,秋季也许又会爆发蝗灾,冬季荆州那边或许又会蠢蠢欲动。一个藩王不想离开封地,借口是永远都找不完的。好,朕体谅他的难处,既如此,就让他笔头述职,然后让他的嫡子亲自将他的折子送来盛京给朕过目。丞相,兖州少不得赵王,总不见得连他儿子都少不得吧?”慕容泓看着赵枢道。
慕容泓此举再次出乎赵枢的意料。他知道刘璋的这个嫡子一旦进京,泰半就回不去了。但,刘璋此举本来就做得不地道,让他的儿子来盛京做人质,对他们两人结盟或许更为有利。更何况,皇帝的这个提议,他也根本找不到借口来反对,于是俯首领命:“臣,遵旨。”
下了朝,慕容泓回到甘露殿,对褚翔道:“去把那名女刺客的头割下来,再把嘉容的头发剪下来,找个盒子一起装上,派人送去给赢烨。就说,若再有下次,他的夫人将承受的就不仅仅是割发代首了。”
褚翔下去后,慕容泓一边由着宫女给他更衣一边暗思:赢烨,我倒要看你究竟能忍到何种程度!若是愤怒到极致,却还顾忌着女人的性命而不敢开战,那么,对于兖州,你会做出什么样的决策呢?
西寓所嘉容的房里,长安坐在床沿上,耐心地看着抱着双膝木呆呆地缩在角落里的嘉容。她披头散发唇青脸白,就如一朵失了水分马上就要干枯了的鲜花一般,了无生气。
“你这是要如何?给你姐殉葬吗?赢烨怎么办?”良久,长安开口道。
嘉容干燥起皮的嘴唇微微颤动一下,原本无神的眼里开始有泪光凝聚。
“你连他最后一面都不想见了吗?”长安一箭戳心。
嘉容猛然抬起脸来,看着长安嗓音嘶哑地控诉道:“你讨厌!你是杀人犯!”一边说一边泪珠子急雨一般的往下砸。
长安指指自己缠着布条的脖子,道:“你姐先动的手,我这是正当防卫。难道在你眼中,你姐姐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
“她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位亲人了,唯一的。”嘉容一边哭一边眼神哀凄道,“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赢烨。你们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为什么要这样活生生地来折磨我?”
“我听宫女说,这几天,你每天都只吃半碗饭,喝半碗水。你何不干脆绝食呢?怕死吗?”长安问。
嘉容愣了一下,似欲说什么,又觉说什么都是借口一般,满面羞惭地将脸埋在膝上大哭。
“罢了,看在你我也算交情匪浅的份上,我替你写封诀别信给赢烨吧。省得到时候你死了,他还在那里殚精竭虑地谋划着怎样才能与你破镜重圆。”长安拄着拐杖站起身来。
“不要!不要!”嘉容猛的扑过来扯住长安的衣服,好在长安早有准备及时地重新往床沿上一坐,否则非被她扯得摔在床上不可。
“我不想死,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想在死前再见他最后一面。事到如今,我也知道,陛下绝不会让我好端端地回去他身边了,我只想在死前再见他一面,这是我余生唯一的心愿。”嘉容抽泣着道,“我没有把他让给我姐姐,我已经对不起我姐姐了,我决不能再辜负他了。”
长安本来想说喜欢上妹夫的姐姐根本不配她说对不起这三个字,但想想人都死了,还是留些口德好,于是道:“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还是每天半碗水半碗饭这样半死不活地吊着?”
嘉容低着头哽咽道:“我心里难受,我吃不下去。”
长安想想也是,以她的性格,姐姐死了,不哭个十天半个月的都对不起她小哭包的称号。
“人死不能复生,你得为了赢烨保重你自己。饭吃不下,塞也得往自己肚子里塞啊。你看看你现在这模样,若给赢烨看到,还不给他吓着?说好的每天都要开开心心漂漂亮亮地等着赢烨来接你的呢?”长安将她蓬乱的长发捋到耳后道。
嘉容抬起红肿的双眼看着长安,问:“你觉得我真的还能等到那一天吗?”
长安道:“如果他这次不杀你,大约是会有把你还给赢烨的那天的。”
“那他这次会杀我吗?”
“你不恨我了?”长安答非所问。
嘉容低下头,默了半晌,道:“我知道怪不得你,一来她将你伤得这样重,由此可见当时情况有多危急,二来,你也不知她是我姐姐。”说到此处,她又哭了出来,喃喃道“她总是骂我傻,可她自己不是一样傻!居然孤身跑到宫里来行刺,便是得逞了,她又能如何脱身呢?”
“自身难保的人,与其有工夫可怜别人,还不如自求多福!”褚翔一把推开门,将屋里的两人都吓了一跳。